第116章 春雨忽识旧人面
草堂微雨。
柳如雪打一把油纸伞,云锦儿相伴身侧,紫灵提着个竹篮,三女同行游凉街买脂粉。
陈子安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几颗在火塘里烤熟的松子,咬一口,清香扑鼻。
楚俊生手里拎着个酒葫芦,半醉半醒,在陈子安面前用手晃了晃,叹道:“深微未必人咸识,默守心期待有年,你这小子,小小年纪,便如我们这些老头一般,闲坐门槛偷浮生,多有暮气,你看看那小乞丐,天天练剑,那才是人生啊。”
陈子安也从腰间摘下酒葫芦,轻酌一口,叹道:“我以心练剑,你一个读书的老秀才,不懂。”
“嘿?”
楚俊生老脸一红,指了指自己,看向林瞎子。
“瞎子,他说我不懂剑。”
林瞎子在火塘烤了很久的火,整个人看起来不再那么阴冷灰暗,他似乎心情不错,调侃道:“老楚,你懂剑又如何,还不是被女人追上门讨债。”
“你懂什么?”
楚俊生换了个姿势,似陈子安这边躺靠在另外一半门楣上,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伸手接雨。
“总不能打女人,是吧?”
陈子安总觉得此时的楚俊生,仿佛真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剑,他好奇道:“楚先生,你真懂剑?剑在哪呢?”
“没有,没有。”
楚俊生摆手。
林瞎子却道:“小郎中,你是不知,这老儿为情所困,剑不得出。”
陈子安神色一动:“真的?”
楚俊生收回目光,布满沧桑的眼睛停留在陈子安身上,笑道:“你啊,有草堂,有娇妻,又有一身不错的医术,日子过的有滋有味,闲来无事还是少沾江湖雨,免得沾染一身泥。”
陈子安若有所思,又见楚俊生比往常多了一个旧包袱,似要出远门的样子:“楚先生今天怎么文绉绉的?”
“我向来就是读书人,只不过……只不过……”楚俊生掂了掂空空的钱袋,“读书人也要吃饭的嘛,喂,小郎中,借我些盘缠,我打算闭关读书半年,也不多,百十两银子就够。”
陈子安见楚俊生提到读书人的时候,眼里有光,追问道:“先生真要考功名?”
“嗯,老夫学富五车,一身通天学识,总不能真随我一起入尘泥封土。”楚俊生挪到陈子安面前,“所以我打算下金陵,听说那里有很多姑娘……咳,很多书,我要去看看,借我些银子。”
“别借他。”
林瞎子对陈子安说。
“他肯定把钱花在女人身上。”
陈子安看了看楚俊生伸出来的手,他的手染墨渍,已经沁进指尖血肉,春风拂面,几缕霜白鬓发在风中飘荡,眉间岁月蚀刻,微雨填满皱纹。
“楚先生稍等。”
陈子安起身,来到柜子后。
从腰间取出一把很久没用的钥匙,把一个尘封的抽屉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红布包裹。
“楚先生,这是老郎中留给我的家底,分你一半。”
陈子安来到火塘旁的桌边,打开红布封存的钱袋,里面装着半袋碎银半袋铜钱,哗啦啦的全倒出来。
“你一枚,我一枚。”
陈子安把碎银和铜钱与楚俊生平分。
林瞎子和哑婆也凑到桌边,两人都没有说话,眼睛跟着陈子安分银子和铜钱的手来回的晃荡。
一袋银子作两半。
陈子安把一半重新放进柜子上锁。
楚俊生掂了掂半袋银子,没有像往常那样塞进袖子,而是取下包袱,把银子放了进去。
他掌心里留了一枚铜钱,拇指一弹,随手抛起,让铜钱落在桌子上,迅速用手遮掩,然后一点点的挪开,最后是字朝上,楚俊生笑了笑。
“元亨,大吉,无咎,宜远行,我看就现在吧。”
说完,背起包袱就往外走。
此时清水河上刚好驶来一艘向南方的舫船。
楚俊生朝哑婆抱拳,又朝林瞎子抱拳,最后朝陈子安拱了拱手。
“别送我。”
楚俊生站在舫船上。
双手负立,身量笔直。
林瞎子这时握着竹杖站在草堂下,看舫船随波逐流,越行越远。
舫船化作一点黑消失在河面,林瞎子一动不动,好一会,他才叹息一声,把拿出来的几片金叶子又偷偷放进袖子里。
“到底是读书人,骨头是比嘴硬一些。”
哑婆这时呀呀的比了比动作,脸上挂着几分神秘笑容。
陈子安看了看哑婆,反应过来,说道:“哑婆,你偷塞了银子给楚先生?”
哑婆点点头。
又比了比鞋子。
意思是还送了楚俊生一双布鞋。
“你这哑婆子,厚此薄彼的。”
林瞎子看了看哑婆,莫名的有些恼火。
“没意思。”
他杵着竹杖走进雨里。
哑婆傻乐着。
回头看见林瞎子留挂在火塘边墙上的酒壶,跑进去拿在手上,去追林瞎子。
陈子安看着草堂空无一人。
莫名的也傻笑起来。
可就在此时,草堂门口,忽然多了几名穿着蓑衣的江湖客,雨水顺着蓑衣滴落。
他们一步步的走向草堂。
为首的大汉停下脚步,抬头看一眼草堂,淡淡的道:“就是这里。”
啷,啷,啷。
紧接着。
是冰冷的拔刀声。
雨水滴落在那明亮而冰冷的刀锋上,顺着刀刃一点点的下坠成雨花。
“杀。”
为首的大汉面色冷凛,一双眸子盯着陈子安。
大汉身后的人,嗖嗖嗖一闪而逝,跃上草堂。
正在雨中练剑的小乞丐阿良看见了那些人,提着木剑就来。
“子安哥哥,我来帮你!”
大汉回眸,看见那雨中奔来的瘦小身影,他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笑容,摘下头上的箬笠,手一点点的握住刀。
“阿良。”
陈子安开口,试图叫住阿良。
但阿良没有停下。
大汉冷冷的对陈子安说:“有人出钱让我杀你全家,你是个好郎中,我会给你个全尸。”
“也好。”
陈子安的声音突兀的出现在大汉身后。
嗤!
无声无息间。
大汉心口鲜血如涌。
那些跃上草堂的刺客,闷哼一声,从上方栽倒下来。
“你……”
大汉瞪大眼睛,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呲!
又是一道鲜血涌出。
这一次,刺进他腹部的是阿良的剑。
鲜血染在阿良的脸上,他有些害怕的后退。
“子安哥哥,你没事吧?”
阿良问。
“我没事。”
陈子安拍了拍大汉的肩膀,冰冷道:“谁出的钱?”
“无可奉告!”
噗。
陈子安一只手遮住阿良的眼睛,另外一只手轻轻一摘,大汉的头颅落在他手上。
“不知好歹。”
陈子安拎着头颅,身影一闪,已出现在清水河对面的城墙之上。
雨很大,城墙上,站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转过身来,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夏清月。
她正用无比复杂的眼睛,看着陈子安。
哐嘡。
头颅被随手丢在她面前。
陈子安面带笑容,一如既往的平静,时间仿佛回到那个大雪铺天盖地的喜庆日子。
只不过,彼此之间的角色已经调换。
“夏清月。”
“你不用试探什么。”
“这就是你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