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除夕之夜
数九寒月,天色徐徐,朦胧渐明。潇潇暮雪迎风扑簌,棠梨宫廊下的小宫女在长明灯里换上了新的烛芯,双手搓着在其间哈气,耳垂冻得发红。
寅时二刻,皇帝起身梳洗着装,十二旒平天冠与十二章衮龙袍加身,玄色与朱红色相配,大气明朗,显出上位者的尊贵气势。
拈香,行礼,请神佛。皇帝一路从承明殿东西侧走到宫中十多处进行祈福,待这一切都完毕后,回到承明殿点上天灯,莹莹烛火迎着细雪飘上天幕,巍峨壮观,意在为苍生祈福。
承明殿前,容衍负手而立,目光落在盈盈而上的天灯,思绪万千。
这是他当上皇帝的第一年,阿棠却不在他的身边。
这一日除夕,亦是他母亲的祭日。
他阖上双眼,心沉下来。
承明殿内他为懿昭皇太后上的两柱香依然萦着轻烟,他的身姿在雪天中挺拔隽逸,如青竹迎雪而立,却透着几分难言的孤寂。
“陛下,彦嘉的大军已经动身,逐渐向正大门方向靠近了。”
肖毅从昏暗的曲折回廊处悄步而来,雪花落在他的金线长摆上,霎时融成透明雪水。
容衍淡淡嗯了一声,眼神却依旧望向远处。
“还有一事…贵妃娘娘昨夜被彦嘉的人接走了,此刻瑶华宫亦是人去楼空了。”肖毅躬身道。
容衍玉琢般的脸上没有一丝愠色,只是淡淡问了一句:“籍茗呢?”
肖毅一愣,斟酌着回话道:“籍茗身手不凡,行踪较为隐秘,奴才尚未探知到他的去向。不过…”他略一踌躇:“雪地难行,想来是昨夜护送着贵妃娘娘出宫去了。”
容衍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籍茗对贵妃的逾矩情愫与他全无干系:“随她去吧。”
肖毅压下心中的讶异,躬身恭敬道:“是。”
他本以为皇上多少会对贵妃有些情谊在,谁知真是一分也没有。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倒真是不错。
除夕之日,宫内各处都起得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
碧霄宫。
床幔中的美人盈盈起身,身段姣好。为她披上衣衫的小宫女隐隐感慨于她的容姿,眼里不自觉地流出几分艳羡。
若是她也能生得如聂充容般的美貌,是否也能得到帝王的宠爱?
“娘娘,银耳桃胶熬好了,您趁热用了吧。”
漱过口,玲儿绕过梅枝斜倚屏风,端着木盘奉上一盏飘着白气的瓷碗。
聂芊接过,执起白玉调羹小口送入嘴中。
“昨晚陛下宿在哪里?”她问。
玲儿如实道:“昨夜陛下先是去瑶华宫用了膳,后来便去棠梨宫歇下了。”
聂芊将瓷碗放回木盘,接过小宫女手中的素帕轻轻拭着唇角,淡淡一笑:“兜兜转转,还是棠梨宫最得宠。”
小宫女将用完的瓷碗端走,玲儿向廊下望了一眼,轻轻压着声音道:“娘娘,瑶华宫那位可是有彦嘉作靠山的北国郡主,如今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竟然没有动静,实在奇怪。”
聂芊一双美目平静如水:“皇上既然敢下瑶华宫的面子,那定然是有了几分把握。更何况,前些日子白夫人才被绑,当晚就安然无恙地回府。从那日起,陛下还去过瑶华宫吗?”
她轻笑一声:“彦兰姗对陛下的一片痴情,你我不是看不出来。她没有动静,证明咱们大晋朝就快有风雨来临了。”
玲儿神色微变:“娘娘是说…”
聂芊捻起妆奁下的一支烧蓝点翠玉钗,斜插进云鬓间,玉钗成色极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陛下若是龙驭宾天,那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她看着镜中容颜依旧的自己,嘴角微扬,说出口的话却让玲儿大惊失色。
“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聂芊冷哼一声,不甚在意:“他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该劳心劳神地去应付彦嘉才是,哪里还有精力来处置我?”
玲儿在心底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这一路过来,主子看似风光无限的日子内里却是千疮百孔。皇帝的圣恩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挡箭牌,又叫她如何不恨呢?
用过早膳,聂芊将碧霄宫的宫人们都叫了进来。
她端坐在上首,身上的气质与从前截然不同:“今日是除夕,你们跟着本宫也有一段时日了,也尽心尽力地为本宫做事。新的一年,就赏些银子给你们,也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吧。”
语毕,她示意玲儿。
玲儿颔首,从一个沉甸甸的锦袋里掏出银子,在每个人手上放了一锭。
得了赏赐的宫人们自然欣喜,忙不迭地对聂充容行礼谢恩。
一群人捧着赏赐乌泱泱退下后,聂芊抬起案几上的茶盏,余光却瞥见福禄还在原地。
“福禄,你可是有话要说?”
她轻轻放下茶盏,问道。
福禄不语,却忽而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头。
她微惊,忙上前一步想将他扶起。福禄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几寸,缓缓抬头道:“奴才伺候娘娘也有一年了,受娘娘恩惠,得了不少赏赐与照顾。可奴才的父母身子差,郎中说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所以奴才想求您一个恩典,放奴才出宫去,送我父母最后一程。”
聂芊攥着锦帕,秀眉皱起:“你父母病危?为何不早些与我说?”
福禄低下头:“奴才身份低微,这些小事怎能打扰娘娘。不过娘娘心慈,也赏了许多银钱,这些足以让双亲的药钱有了着落。我进宫多年,没能尽孝于双亲,如今只想回去好生照顾陪伴,就当是弥补从前的过错。”
聂芊却沉默了。
“你去吧。”
她抿了抿唇,轻声道。
福禄不做他想,又给她磕了头:“奴才多谢娘娘大恩!”
他离开后,聂芊的神色恹恹,清丽的脸上添了几分颓意。
玲儿心思细腻,见状只能叹了口气,隐晦道:“娘娘,他毕竟与您是云泥之别。”
聂芊赫然抬眸:“云泥之别…”她嗤笑一声,讥讽道:“我与皇帝,又何尝不是云泥之别?”
几近日暮,缨华宫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因着地气温热的缘故,廊下还有几丛花草,在雪花繁落之时甚是清新。
宗亲与后妃于席间笑谈,欢喧之声不绝于耳。
头绾别致天鸾髻,身着墨色印花棉绫裙,外皮白色镂花古香缎圆领对襟袄的宜妃神色不耐的倚在圈椅上,一旁的锦瑟为她端来一盘择好的青提,温声道:“娘娘若是觉得烦闷,就用些进贡的青提吧。”
宜妃一甩锦帕:“你自拿去吃吧,本宫没有胃口。”
锦瑟只得将果盘放下,微微叹了口气。
看来在皇宫的这些日子,还是没能将自家娘娘的性子磨平。
宜妃眼睛微眯,看向身旁几个尚空的位置,蹙眉问道:“这都快到时辰了,瑶华宫的和棠梨宫的怎么还没来?”
锦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摇头:“奴婢不知,兴许是梳洗装扮误了时辰吧。”
宜妃冷哼:“一个一个都长得天仙那般,还要费尽心机打扮做甚么,当真是狐媚子。”
锦瑟默默垂下眼睑,隐隐憋着笑,觉得自家娘娘这番话实在有些可爱。
片刻后,一袭浅金底百合领襦裙,身披琥珀色羽缎纱衣的聂充容逶迤而来。
“宜妃娘娘金安。”
她先是给宜妃行礼,举止端方。
聂充容身后跟着一身浅碧色襦裙的雨才人,她表情略有些麻木地跟着聂充容福身。
宜妃淡淡睨了她一眼,语气不善:“多日不见,聂充容在圣恩沐浴下更显风韵了。”
聂充容起身,微微一笑:“多谢娘娘夸奖。不过嫔妾的圣宠却远远不及棠梨宫,这些时日不过是看开了宫中的日子,才过得舒心自在。”
宜妃下巴微抬:“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当真是牙尖嘴利。”
聂芊淡淡一笑,不再多言,转身入了席。
她身后的雨才人在聂充容下首木然入座,全程未发一语。
宜妃觉得自己这个从二品妃位坐得真憋屈,谁都不怕她。
聂充容入座后,环视一周,却见她上首白昭仪与宸贵妃的位置都空空如也。
她不禁心生疑惑,这二人莫不是在半路上拌起嘴来了?
雨才人静静端坐在圈椅上,似乎周围的欢喧都与她无干。她身边站着的并非碧挽,而是一个脸生的小宫女。
少顷,一身赭色流云龙纹锦袍的皇帝到场,他墨黑色的长发高高绾在身后,腰系玄青色龙凤金带,隽逸明朗中不失他作为上位者的尊贵。
容衍堪堪走到龙纹描金席桌前,众人便停住了交谈,齐齐跪下行礼。
宽敞明亮的大殿中回荡着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
容衍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下首一个空座上,心下恍然。
“都平身。”
他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一挥长袍于龙椅上落座。
“今日众戚皆在,朕甚感欣慰。今年是朕登基的第一年,十分坎坷,但总归是熬过来了,这其中也有大家的功劳。朕只希望来年晋国能风调雨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他举杯,将高脚螭龙杯中的美酒一饮而尽。
底下的皇亲国戚自然是忙不迭地将好话说尽,一唱一和着。
宜妃却举杯蓦然起身,笑盈盈地对上首的皇帝道:“陛下,您也赏脸喝了臣妾这杯酒吧,臣妾祝您福寿绵长,万寿无疆。”
众人面前,他自然是不会拂了作为顾家嫡女的宜妃的面子,所以身旁肖毅立马躬身为他添酒。
“宜妃有心了。”
他微微笑着,浅酌了两口,并未喝尽。
宜妃得了便宜还要卖乖,但见她笑着又问:“今日是除夕宴饮,怎地不见贵妃娘娘和白昭仪呢?莫不是雪地难行,还是一时贪看住了雪色?”
容衍执着描金高脚螭龙杯的手微微收紧,面上仍淡淡笑道:“宸贵妃染了风寒,遣人来回了话。白…昭仪昨日不小心扭伤了脚,也是未能成行。”
“这么说来,倒是巧了。那臣妾可要带些东西去看看白昭仪才是,她那么孱弱的一个人,扭伤了脚,真是遭罪。”
她作出一副担忧的样子,惹得身边的聂充容扯了扯嘴角。
这惺惺作态的模样叫容衍微微蹙眉,他淡淡道:“好了,你坐下。”
宜妃有些下不来台,但碍于面子,她只能强撑着笑容坐下。
“从前就听闻陛下身边的白昭仪容色倾城,堪比瑶池仙子,今日竟然未能成行,真是可惜。”
说话的是辽王,按辈分上来说,他是容衍的三叔。他为人好色,一直寻花问柳,府中姬妾无数。
他这句话虽然是赞叹白商枝的容貌,但未免染上了几分轻浮之意,容衍没有接话。
殿内一时沉寂下来,辽王自觉尴尬,觉得被新帝下了面子,似有几分愠色浮上面颊,正欲再度开口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颤颤巍巍大喊:“陛,陛下!正大门被彦将军带的精兵撞开了!他们在宫里烧杀抢掠,正向缨华宫方向而来啊!陛下快些离开吧!”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脸色大变。
容衍松开捏住螭龙杯的手,闭了闭眼。
终于来了。
“彦将军是谁?他为何要起兵造反?”
“天爷,这你都不知?他就是帮着陛下清肃宫家的那个,北国的奇才,宸贵妃就是彦嘉的亲姐姐。”
“天尊菩萨!这是不是引狼入室了?!”
霎时人声鼎沸,座下的人蠢蠢欲动,纷纷起身。
一位公主赫然起身,厉声对着上首的皇帝质问道:“你把我们召来,如今又沉默不语,是被那彦嘉吓傻了,还是你从始至终就没想让我们回去?!”
这句话点醒了在座的皇亲贵胄,他们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脚底升起,如芒刺背。
放眼望去,在座的贵亲皆是与容衍曾结过怨的,明里暗里地嘲讽过容衍的浪荡行径,或是在废太子的争议中推波助澜的。
他们此刻总算明白过来皇帝的用意,恐惧和后悔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们最后仅存的理智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