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番外:难掩绝色宿深枝
白日未结,天光长明,殿内还点着烛火,君王的脸隐在明灭处看不真切,唯有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举动倾轧而来。
虽然在脑内预想过很多次,但是真的到了见到皇帝的这一刻,白商枝还是被这君王气度吓住了。
她跪在父亲身后,屏息凝气,静候上位者的言令。
“白家有女,恭顺谦卑,德才兼备,名家世子莫不有心慕之。商枝啊,朕以为传言非虚,你果真很好。”
今日父亲带她入宫,这是皇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此话重在后半句,雷霆君恩不敢揣度,但这话意味明显,白商枝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即使她是一个来自几千年后拥有现代灵魂的自由女性,即使她重生后在白家父母的严厉教导下养成了肃静不惊的性格,在面对这封建王朝下的权势无双的威严君主时,她依旧会感受到自己的卑微与弱小。
不仅是因为君主的凌人气势,更是因为在这种环境下臣服于阶级的本能。
以她不符合身体年龄的心智和观察力,父亲近日不同寻常的筹划与往来似乎预示着什么,让她能够隐隐猜测出君主如今对白家的态度。
而今日进宫之事,必定不只是父亲所说皇帝一时兴起想见见自己那么简单。
若只是见见,寻常宫宴便能见,何必要让父亲单独带着她进宫来?
白商枝知道自己在权贵世家中素有赞誉,但她也知道其中是虚名占得更多。
其因有二,一是本朝许多书香大族已然没落,像白家这般执守传承的诗礼之家寥寥,致使旁人谈论起白家,多以礼乐之名吹捧之,二为朝中风气重文轻武,历久却愈发浮躁,言谈流传之间时常夸耀太过而有所失真。
无论如何,这样的传言都不该是令皇帝信服的,今日皇帝之言,白商枝便知其意有所指,用心不浅。
白颜仕伏地而拜,严肃回道:“圣上谬赞,吾儿自小教养恭谨守礼,臣只愿商枝能够恪守闺中德矩,做个体统女子便可。今日得见天颜,已经是她的福分,传言实不可信,望圣上不要折煞了她。”
旁边的太监走上前,附在皇帝耳畔说了些什么,皇帝听罢哈哈一笑,道:“只是些家常话罢了,爱卿不必紧张。朕见商枝在这殿内跪着也辛苦,不如到外面花园里转转,替朕好好赏一赏这皇宫之中的春色。”
白商枝拜过,便被侍卫引到花园。一路上她低头细细思索着,越是回想那句“你很好”,越发感到不安。
家常话?
这是哪门子的家常话?
等白商枝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处楼亭,回首一望,那侍卫远远地站着,看样子是不打算过来了。
周围也没有宫女的身影,白商枝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莫不是有什么安排在等着她?
宫中是非龃龉的算计有很多,白商枝素来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可是皇帝指带过来的,谁敢动她?
她紧张地捏着袖子,指尖摩挲,提心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哪里还有功夫欣赏所谓春景。
旁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咯嚓声,白商枝被吓了一跳,身子向后一倾。
面前被繁枝遮掩的拐角现出一个身影,却是一个身穿素衣白衫的少年,手里还捏着一枝纯白的海棠花。
白商枝后退一步,只恍惚一眼瞧见了那衣服下摆上金丝绣的蛟龙,却也不敢细看,转身就要离开。
“站住。”
冷冽的声音响起,还掺着少年未褪的青涩。
衣物相擦的动静越来越近,容衍从后缓缓走到白商枝身侧,冷着一张脸打量她。
“你是何人?不知此处忌讳也敢擅自闯入,真是胆大包天。”
旁边的小太监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大气也不敢出,容衍今日显然心情不好,不知是什么人来触他的霉头。
白商枝自知躲不过去,缓缓眨了下眼睛,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气,福身行礼后垂睫道:“臣女白商枝,见过殿下。陛下说此处春色浪漫,无人欣赏甚是可惜,特降下恩典让臣女得以入园一见。”
她言行从容,话语间带三分浅淡笑意,短短一句解释了出现在此的原因。
皇帝的圣意自是她的倚仗,但语气使人如沐春风又注意分寸不过分亲近,倒令容衍的怒气散去了一两分。
白商枝目光落在那株还带着微微香气的白海棠上,赞赏道:“臣女见这海棠开得好,素雅馨芳,一时间看得入迷失了分寸,未曾注意到殿下在此,还望殿下恕罪。”
容衍才明白这就是皇帝和他提过的白家女儿,那一日,他从皇帝那晦涩的眼神中读出了对自己的安排。
联姻么,自然是皇帝拉拢臣子的最佳手段。
他才失了母亲,想要在这宫中有出路,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
只是容衍到底有意气,皇帝面前能忍气吞声,私下来却不免在言语脾性上发泄一二。
他出言责怪在前,这白家女却行事大方,未有丝毫慌乱,举动间泰然自若,又是容色绝艳,容衍心念直转,再思忖皇帝的有心安排,也只好端正做派。
“既是无心——”容衍的语气稍平,却仍旧冷漠:“也需知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白商枝略一低头:“是,臣女明白,今日冒犯殿下,是臣女之错,臣女这就告退,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
暗地却不免腹诽:这父子俩闹的哪一出,真是一脉相承的难以捉摸。
容衍没有说话,白商枝以为这便是默许,微微侧身准备走开。
不料容衍却轻轻抬手,把花枝举起,道:“不过你很有眼色,这白海棠是我母亲生前也常常夸赞的。”他话锋转得很快,下一句竟是:“既是陛下赐你,那便收着吧。”
白商枝懵然接过那枝白海棠,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自处,连带接下来应做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沉默了几瞬,白商枝才从这句话里面读出一些信息。
生前?
宫中的皇子,没有几个是失了母亲的,除了前段时日刚刚去世的……皇后,而面前这位皇子身着素服,也似是为了吊孝。
所以这位便是皇后之子,二皇子?
白商枝登时想到最近的流言风语,皇帝立储,正属意二皇子与三皇子。
她心下一惊,瞬间以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思维明白了皇帝的真正用意。
听棠园中初次相遇,竟全是图谋。
白商枝自心中生出一种悲怆,那是一种自身命运被时代的洪流任意裹挟的无奈与难过,在这一刻,她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她看着手中的折枝,觉得自己和它一样,无论生得多么璀璨夺目,最终的结局都是被采撷,任由他人摆弄罢了。
这枝白海棠与其他花枝的区别只在于采花之人能否多施舍怜爱,使它多活几日。
若不是白商枝穿越而来,早早有了贤良美名,白家上位的契机或许会少一些,也不至于她今日被皇帝安排到此处。
而她,也不会生出这许多的情绪,明白在这样的王朝、这样的时代下女子的悲哀。
今日二皇子递给她的花,其中又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想到这里,白商枝眉间似有愁绪,轻声道:“二皇子节哀,这海棠开得茂盛繁华,旁枝所不能及。想来正是有灵育之,或许正沾了你母后的瑞气,见海棠便如见其人呢。”
容衍意外地瞥她一眼,见她双眉微蹙,眼神柔和,正是是与花枝共情的模样。
他把手收回袖中,捻了捻指上残存的屑末,鼻尖像是闻见了一丝沁心的海棠香味,他收回了目光,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道:“你倒是很会安慰人。”
白商枝意识到二皇子是要与自己同行,便后退半步跟在他身后,没有接这句话。
走出听棠园,容衍的清冷声音才从前面响起:“自母后走后,我每日来此折一支海棠回去,以此祭奠她。”
他这些话有些不合时宜,但是除了身边的小太监,从来也没有人敢和他多说话,白商枝作为局外人,却有些意外的合适。
皇帝并不允许容衍在他面前表露对母后的怀念与悲伤,皇后的逝去渐渐成为了一道讳莫如深的疤痕,一片惹怒皇帝的逆鳞,不敢有人去揭开。
他们父子之间养成的唯一默契,就是容衍每日去已经被列为禁地的听棠园折一支海棠,而皇帝选择忽视。
今日白商枝在皇帝授意下的误入,何尝又不是皇帝对于容衍的提醒与警告,他已经不能一直沉沦在对母亲的念想里了。
白商枝听他话中情绪冷落,自知现在最好是别说话,只是默默听着。
“我明日,就不来了。”
这话不知是说给自己或白商枝听的,还是说给园外守着的侍卫听的。
容衍眼中的情绪一闪而过,他把这最后一枝海棠赠与白商枝,权且是对一段执念告别。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白商枝那轻握花枝的柔夷上,她指尖泛红,想是被冻着了。
容衍的眼中逐渐蓄起一层浅薄的笑意,声音低沉温柔了几分:“此处寒冷,寻个地方坐着吧。”
白商枝眼见面前人换脸比翻书还快,区区几步的时间居然就把身上的疏离冷漠抹去了大半,那狭长凤眼中泛出温柔和风流若是不细细分辨,竟也有七八分的真。
她的手抚上花瓣,微笑着应和:“那便请殿下为臣女寻个好去处。”
谁还不会做戏似的。
容衍还真找到了一个好去处。
粉红的海棠花枝差点把整个亭子淹没,灼灼热烈,俏而不俗,白商枝坐在亭中 ,手里端杯热茶暖手,亭子四周挂上了薄薄的幕帘挡风,那海棠的影子却投进来,显得繁华热闹。
容衍坐在她对面,拿了个小小的甜饼慢慢吃。白商枝闻见了茶饼的酥香,陪着茶香与海棠香,各香融合在一起却不冲突,配着和暖的春日阳光,倒真是惬意极了。
她姿态放松了些许,抬头时看见一双燕子从亭檐掠过,羽翼间的风撞上了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喜欢海棠?”容衍慢条斯理地吃完甜饼,问道。
“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臣女喜海棠恣意,占尽春光,”白商枝转头看向容衍,许是此处风景令人心情舒畅,她收起之前的谨慎,展露出一些别样的情态来:“亦喜它天生娇颜,不必刻意雕磨。”
容衍挑眉,道:“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是很衬你。”
白商枝听出他话中的轻薄之意,并未理会。
以她活了两世的心智来看,这位年幼的,也许是她未来要嫁的小皇子尚且稚嫩,她察觉到了容衍急于建立起伪装的心思,甚至还有些忍俊不禁。
她微讶道:“这甜饼好生神奇,竟能使人改变心性,出口的言语都动听起来了。”
容衍此番领略到了白商枝的“恣意”,不仅是说他言语轻佻,还贬他性情多变。
有意思得很。
容衍但笑不语,又拈了一块送入嘴里。
白商枝看他狐狸似的笑,面上有些捉摸不透的意味,也扬了扬嘴角,转头继续晒太阳。
其实这二皇子不说话时,还真是好看,笑起来眉眼间全是魅惑,眼里若是少些漠然,便显得深情又动人。
是个风流的样貌。
二人未再开口说话,海棠枝叶发出簌簌声响,与檐铃相得益彰。
白商枝感觉此刻时光缓慢,虽身旁多一人,但并不突兀。
容衍的气质本有些张扬,此时只如融进海棠香的淡茶,带着清冷的苦,似有若无又不令人生厌,反衬出一些柔意。
她轻阖双眸,明媚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忽然变得通透起来。
既爱海棠,便生如海棠,前路模糊不清,道路艰险,她虽被命运桎梏,但亦有与之相对的勇气,枷锁本就是用来打破的,此身此命便是她的资本。如若不是这样,又何苦给予她第二世的机会呢?
二人各自思绪万千,亭内气氛却也融洽。
容衍盯着白商枝清丽的侧颜,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甚至还有些……喜悦。他掩住唇,把这点奇怪的思绪镇压下去,埋进了永不会打开的心底。
不多时便有太监前来传话,让白商枝随父出宫。
白商枝向容衍行礼告退,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满树的海棠,在阳光下伸展着姿态。
等白商枝回到家中,几位丫鬟围上来把她仔细的瞧了,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被父亲叫去。
她疑惑地看着桌上那精致的锦盒,听白颜仕道:“这是皇上赏赐的,你且收下吧。”
“是。”
等她回到房中打开锦盒,里面赫然是一盘甜饼,一个个精致酥软,还散发着阵阵热气,想是刚刚做好便立马送来。
二皇子同款。
白商枝付之一笑,唤来丫鬟们分了。
这样的人,表面功夫做得足,便不能奢求她额外的精力。
总归只是一场戏,只需唱得观赏者心满意足便够了。
她对自己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