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他活该孤独终老
贺酒儿赤足走在黑蓝色的幽冥道上，一身红衣猎猎如火。
四周的雾气一团一团，有薄有厚，如同云朵。蜿蜒的小路引导她一步步向前，远方太远，看不到尽头。
她穿过尸骨累累的护城河，踏上残破垮塌的城墙，耳边咆哮的是武曌帝的怒吼，脑中盘旋的是鹤九惶恐的哭泣。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孤魂悲鸣！燃烧的战旗落入黄昏的暮色，所见之处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无数的利箭从天边而至，将她洞穿，却又奔向另一头。
贺酒儿茫然地跟着那箭矢的方向奔跑，才发现最后让它们停下来的，却是她第一世的鹤九的身体。
鹤九被乱箭钉死在城墙之上，又被从城墙上揭下来扔到乱尸之中，然后被拖拽得支离破碎，最后又被人温柔地拼凑起，安置于棺木中。
这双拼起她尸身的手真好看呐，骨节莹白如玉，根根分明，就好似胡询泡茶时，指尖抚过杯盏，温柔而专注。
贺酒儿不由得顺着这双手往上看，却见这人金色的蟒袍尊贵华丽，领边的喉结干净，从边缘利落的下颌骨往上，是好看的唇线，再往上看，是微挑的眉眼。
这是一张令她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的脸。
“胡临渊？！”贺酒儿戾气陡升，“我要杀了你——”
杀了他，剖开他的心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石头才能冷成这般模样！
她的刀刃从这人的脖子上划过，却重心失衡般扑倒，穿过了他的身体！贺酒儿转身去看他，这个人依然面对着鹤九的脸，根本没有意识到贺酒儿的存在。
或者，对于他们来说，贺酒儿是不存在于世间的，他们才是真正的真实。
贺酒儿观察着这个胡临渊，从他的背后转到前方，再转到他身后，跟着他走过茫茫原野，穿过毒瘴和沼泽，最后到达迷谷的圆形祭坛前。
这个与胡临渊生得一模一样的人抬手立誓：
“我，旻羡，面对迷谷九重大山发誓！一心只为鹤九一人，以我余生，换她转世安宁！我要这世间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免鹤九转世颠沛流离之苦，如此……便足矣。”
旻羡说，以余生换鹤九转世安宁。
要世间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免鹤九转世颠沛流离之苦。
贺酒儿呆立半晌，突然想笑。
惊才绝艳、痴情为一人的北曌崇光帝旻羡，为了免鹤九转世时颠沛流离之苦，发誓要让世间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富足。
可是，他转世之后只记得要让世间太平、海晏河清、百姓富足，却忘记了鹤九的模样，忘记了他立誓的初衷！
他忘了她，他让她不得安宁！
贺酒儿忍不住大笑！
什么惊才绝艳，什么痴心为一人！傻成这般模样，活该孤独终老！
活该孤独终老啊——哪里能成为她下一世的期盼？
贺酒儿疯狂大笑，笑着笑着又觉得该哭一场，为了她死掉的过去的希望，也为了她不用担心会辜负的未来，她该好生哀悼、纪念、回味、埋葬！
旻羡，胡询，贺酒儿不用回报你们了，真好！
真好啊，贺酒儿想，这该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不会再与丞相大人斗智斗勇、机关算尽；也不用遗憾未曾与崇光帝旻羡相遇，却未曾相识、相知。
丞相大人不欠安宁长公主的了，鹤九也不欠旻羡了，因为前世今生已经互相抵消，终究，他们各自了断！
不知是何处而来的埙声，古拙而苍茫，那是召唤亡灵的镇魂曲。贺酒儿的身形不知觉地飘飞，朝那处最暗的迷雾飞去……
…………
安宁长公主府门口，皇帝的御驾已到达。
少年天子携手丞相大人，前来关怀受了打击而闭门不出的安宁长公主。
朱红的大门两旁已挂起了白纸灯笼，有层层叠叠的白帛飘飞着，从屋檐上垂落。不闻府中人的哭声，也不见操持白事的管事，显然这诈死之计演得不够真。
旻琛看了一眼福公公，后者了然一笑，上前便去拍门，高唱一声：“皇上驾到——长公主旻禾速速开门迎驾——”
福公公连唱三遍，那大门竟然纹丝不动，连个开门迎接的意思都没有。
……这，是太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啊！
小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抬手准备叫御前侍卫砸门。
胡询向旻琛行了个礼，沉声道：“陛下，微臣可否试试？”见小皇帝应允，丞相大人抬步上了那血迹斑驳的门槛，拍了拍门上铜制的福兽衔环，高声询问：
“长公主殿下可安好？皇上与微臣过来探望一二，还请护卫统领传告一声！”
同样，许久之后都没有人回应。
旻琛的脸越来越黑，福公公极有眼色地叫了人砸门：“你们五个，把这长公主府门给咱家砸了！”
被点到的御前侍卫应声而出，合力抬了个磨盘就要往门上撞，眼看那磨盘快落到门上，这朱红色的大门却突然开了！
门内的庭院中，站着列了方队的灰衣人，满满当当，将青石砖铺就的平地都遮得严实。
随着大门开启，这些戴了面具的人都齐齐朝门口转头，整齐划一得如同提线木偶，惊得门槛外的五个御前侍卫猛地朝后退了一大步！
青天白日，这情景要多渗人有多渗人！
福公公跳起来大声训斥，狐假虎威道：“大胆！皇上亲临，尔等宵小为何不跪？！可是要聚众谋反？！”
戴了朵白花的青衣婢女从庭院走到门前，盈盈一拜道：“奴婢青儿见过皇上。我家长公主突发重疾，恐将病气过给了陛下，故无法出迎，还请陛下见谅！”
福公公一惊，连忙让人将皇上的车撵抬远了些，自个儿又捂住口鼻训道：“你们这白灯笼白帛是什么意思？！难道长公主是要给自己办个丧事，来送走病气？”
他说到这里，突然为自己的玩笑话感到乐不可支，转头去讲给皇上听：“陛下，您看这长公主，都病得疯魔了，还给自己办丧事呢，哈哈哈哈！”
旻琛也笑得开怀，却点了魏子期道：“魏医师，不如你去看看，皇姐可还安好？”
“微臣遵命！”魏子期躬身行礼，他身边的胡询也上前一步道：“皇上，微臣也去看看！”
旻琛挥了挥手，默许了，只见那两人转身，正要往门槛里迈，却被一脸冷寒的青儿伸手拦住。
“迷谷的修老已经来看过主子了，无须魏大医师再行检查。就算是主子病入膏肓需要请御医，也该是魏院判那般一等一的人物，皇上派您这么个小医师过来，是什么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何必装模作样呢？”
胡临渊心头一痛，低声道：“青儿姑娘，子期的医术不亚于魏院判，你莫要担忧……长公主她……现在如何？”
青儿的眼皮抬也未抬：“多谢丞相大人所赐，我家主子命不久矣，两位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小皇帝，就莫要再来长公主面前碍眼了！”
“她真的……”
“滚远点！看不出来本姑娘一直在忍耐没有动手吗？！”青儿抬起满是恨意的眼，“做不了人事，就别装成人的模样，听不懂吗？长公主殿下不见客，几位请回！”
一边的福公公尖叫起来：“反了天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竟敢对丞相大人呼来喝去的，来人，把那个叫青儿的拖出来，打！给咱家狠狠地打！”
青儿气得将袖剑一抽，却听到身后修老大喝一声：“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