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至情
江雨娇的脑海中充斥着血红而又无序的欲望，她的心中愈是焦躁，挥剑的动作就愈是顺畅。甚至于这样的战斗竟然能令她感到一丝畅快，使得她的意识逐渐屈服于对血肉的渴求和对搏杀的欲望。
然而每当她能够刺到江自流的要害时，长剑就会不由自主地停住，给江自流以短暂的喘息之机。
江自流虽保留着对身体的掌控能力，但却依然受对血腥味的渴求的驱使。这使得他对抗江雨娇的时候，根本不敢主动进攻，战斗过程中愈发克制起来。
两人看似不惜命的搏杀之中却处处留着余地，使得这场战斗竟僵持了许久也未分出个高下来。
这里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四号遗骸地区考官的注意。两人那欲置对方于死地的气势着实把考官吓得不轻。这哪里还是他一开始设计的考验？这简直就是对他的考验！如果这两个孩子因为他的遗骸造物影响而死在了这里，那么他的后半生恐怕就只能在天巡台大牢里度过了。
想到这里，考官立即决定停止石像的运作。
“余先生，不急。”一道不紧不慢的声音阻止了余姓考官的动作。
考官回头望去，发现薛捕头薛长贵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薛捕头，这两个孩子……”余姓考官有些迟疑，下面两个孩子都打成这样了，还不急？一会儿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就算不伤及性命，两个孩子的前程可就这么毁了！
薛长贵微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那场毫无技巧可言的搏杀，淡淡道：“这两个孩子比你想象的要坚韧得多。况且，你我不是还在嘛。这要是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我们也能及时制止不是吗？”
余姓考官这才松了口气，随后又问道：“薛捕头，冒昧问一句，这两个孩子究竟是怎么了？他们这个年纪，就算互有不满，也不至于达到互相仇恨的地步。怎么会被我的石像影响成这个样子！”
薛长贵温声道：“怪我之前没给余先生解释，这里给余先生道歉了。余先生还记得几个月前东胜学院的那档子事吗？”
余姓考官思索一阵，道：“是李光俊引起的那场灾祸？”
薛长贵眉头一挑，他没想到李光俊回密林后还是把责任全都揽了下来。想来李光俊终究不想东胜学院因为他的过失而在密林探索界名誉扫地，于是才不顾整个团队的想法把责任给揽过去的吧？
不过薛长贵并没有过多在意这些，随即点头道：“没错，就是那场事故。这两个孩子就是在那场事故中接触到了‘饥荒’。当时我们观察了数日，两人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再加上当时东胜学院和烈神捕们都正忙着处理灾后事项，也就没进一步给两人做心理疏导。想来那一日与‘饥荒’的接触还是在他们心中埋下了恶意的种子啊。”
余姓考官看了看江雨娇那裸露着的狰狞手臂，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既然薛捕头对二人的情况这般熟悉，想必已经有了解决办法了吧？余某需要做些什么？”
薛长贵负手而立，一副继续作壁上观的样子，道：“暂且什么都不用做。当初请余先生来，就是为了通过这场测验来考验这些孩子的心性。这两个孩子本是一对兄妹，如果他们能够渡过这场难关，对他们的情义和心性甚至未来的发展都有着极大的好处。
人性本贪，欲壑难填。若是能够战胜自己的种种欲望，又不被情绪和外物所左右，那么这个人的一生才能有所成就。”
余姓考官点了点头，继而专注地看着江雨娇和江自流两人的战斗。一旦其中一人有了危险，他就会立即冲过去制服两人中的一个。
再说穆清霜和罗达星这边。他们虽然没有直面过“饥荒”，不会出现彻底失控的现象。但是此刻焦急的心情也在余姓考官的遗骸造物影响下被无限放大。
冲在最前面的罗达星越来越急躁，甚至于体内的劲气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往外溢散，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劲气的极速消耗，使得罗达星很快就进入了虚脱状态。原本迅疾如电的步伐骤然一变，罗达星一个趄趔，脸超地面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而穆清霜在见到江雨娇和江自流兄妹以命相博的场面之后，思绪就一直宁静不下来。她总是忍不住地往坏处去想，总是担心当他们回去的时候，江自流兄妹已经变成了两句直挺挺的尸体。亦或者，自此以后兄妹二人反目成仇。最令穆清霜感到可耻和羞愧的是，她竟有一瞬想到了江自流兄妹反目，她和江自流相恋的一幕！
朋友深处危难之中，她无法冷静下来提供帮助也就罢了，竟然还能起这种龌龊的想法！浓浓地自责在穆清霜心头挥之不去。脑海中思绪万千，以至于穆清霜根本没有注意到跑在前面的罗达星已经摔倒在地。
罗达星摔倒后正要爬起来，谁知这时穆清霜却一脚踏在了他的脊背之上。罗达星被狠狠地压了下去，口鼻与泥土来了个亲密接触。而穆清霜也是一个趄趔栽倒在地。
罗达星翻了个身，面目狰狞地吼道：“穆清霜，你有病吧！”
“我……”脑袋仍是一片乱哄哄的穆清霜还没有彻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气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罗达星看着慌乱到手足无措地穆清霜，心中更是怒火中烧，甚至有了一巴掌打过去的冲动。这样的怒火没有由来，无法抑制，罗达星几乎就要把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可怕想法付诸实践。索性，一路不惜劲气和体力的狂奔已经让罗达星体内劲气紊乱，陷入虚脱，一时间竟无法用力抬起手臂。
瞪着穆清霜，急促地穿了两口粗气，罗达星那无可宣泄地愤怒也就无可奈何地消散了。
看着有些呆愣着坐在原地的穆清霜，罗达星愧疚地道：“小霜，对不起。我……我刚刚有些着急了。我现在已经虚脱，浑身提不起劲。你不用管我，一个人去找石像吧！”
穆清霜看着罗达星逐渐柔和下来的眼睛，定了定神，收拾起心情，重新爬起来朝着四号遗骸地区的中心跑去……
回到正在战斗的兄妹二人这边。两人的战斗已经不能再概括为战斗了。那是更类似于凶兽的相互撕咬、角力的原始暴力。长剑与短刀就是二人的獠牙与利爪，在对方身上留下了一道道血痕。被鲜血染成重色的外衣此刻也有些褴褛破碎了。
纵使成了失去理智野兽，自幼习武的兄妹二人依旧保持着超高的武人本能。数十个汇合下来，两人手中的利刃终于无法再避开对方的要害。
江自流看着即将划过妹妹粉颈的利刃，脑海嗜血的欲望、生理的情欲都在一瞬间化作飞灰。这一刻，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灰白色的念头：妹妹的生命，将在他的手中流逝……
不知是从何而起的决绝的勇气，江自流放松了紧攥着的血手，任凭短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雨娇！”
面对直刺向胸口的长剑，江自流选择了张开双手。他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他亲爱的妹妹、他最爱的女孩拥入怀中……
不远处的余姓考官和薛长贵几乎同一时间动手。两道身影一闪而逝，只留下一阵狂风在身后追赶两人的脚步。
江雨娇的眼前，世界定格在了一瞬。浓浓地血色消退，满心嗜血和杀意凝固，远处极速赶来的两道身影更是被愈抛愈远。霎时间，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她还有哥哥两人。
“雨娇——”
哥哥的呼唤在江雨娇耳中拉成不绝地长音。一声道别，一声宽慰。有不舍、有深情、有担忧、有怜悯……却唯独没有一丝丝的恨。
恍惚间，江雨娇觉得眼前地江自流又变成了幼年时那个单纯又好强的哥哥。明明应该很烦人的小孩，却给了她一整个童年的温暖。
眼前的画面动了，“哥哥”露出大大的笑容，张开了双臂，温暖缓缓地将她包围。江雨娇觉得前所未有的舒缓。长剑从她的手中脱落，她张开双臂，准备迎接那温暖的怀抱……
现实世界当中，赶来的薛长贵和余姓考官又急急地停住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至亲至情之景：
原本刀剑相向的兄妹二人，竟在一声呼唤后，相继丢掉武器，紧紧相拥着，昏死过去。
自古以来，书写人之亲情、爱情的诗歌、故事都不在少数。在大燧，对于“恋人冲破邪神图腾的禁锢，相拥在一起”的叙写更是有真实可考的实例作证，且作品之多数不胜数。
即便如此，当这样的至情再次上演，依旧让两位久经风霜的中年人久久矗立，不能忘怀。人与人的情感应当是平平凡凡的真，还是轰轰烈烈的爱？这二者又何必对立？当生死之际，人们心中救救不愿放下，最终化作千年遗恨的，不正是那数十年朝夕相处的人儿吗？
良久之后，余姓考官方才恍然惊醒，快步走到两人身边查看。片刻后才道：“无事，只是昏睡过去罢了。”
薛长贵表情僵硬着肃穆地点了点头。
余姓考官思索一阵，一脸正色的猜测道：“想必是在情绪的大喜大悲冲击下，才这样的。”即使他对情感和医学都近乎一窍不通。
薛长贵又是点了点头，道：“照顾好这两个孩子。”
随后薛长贵便转身离开了。他慢慢地走着，眼角有些湿润。他想起了自己的忘妻。他想，等这些天的工作结束，一定要去看看她……
再次动身，已经认识到四号遗骸地区的恐怖的穆清霜强迫自己不去思考，一心朝着中心位置飞奔而去。
还有多远距离？江自流和江雨娇俩兄妹是不是已经分出了胜负，决出了生死？罗达星一个人躺在林中会不会遭遇野兽？一个个问题不由自主地从穆清霜的脑海中冒出。担忧、焦虑本就是人之常情，人又怎么可能迫使自己变得冷血呢？
很快，全速奔跑所带来的身体上的压力也显现出来。体内劲气后继无力，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脚步虚浮，恍然下一刻就会摔倒……穆清霜的鼻尖不只是因为急促的呼吸，还是隐隐抑制不住的悲泣，发红又发酸。即使是面对狼群，面对数不胜数的鸟猴，她也不曾像今天这般感到劳累。
越是这样，越是不愿放弃，“就此停下”的想法就越是浓烈。穆清霜暗自给自己打气道：“加油！不能放弃！遗骸造物的影响越强，说明我离目标就越近！快到了……就快到了！”
终于，终于！
穆清霜看到了！不远处，森林中，一个黑色的小点。是石像，是那尊石像！
穆清霜呼吸越发急促，她感受到了早已枯竭的肉体在这一刻又拼命地榨出了点滴的体力。
近了，近了！
黑点变成一人高的黑影，黑影最终拨开层层林叶，清晰地以石像的姿态映入穆清霜的眼帘。
当穆清霜双手触碰到石像的那一刻，她几乎是不顾形象地伏倒在地上。
一瞬间，石像施加的，生死危机施加的，情绪所造成的压力，在穆清霜心头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
“呜呜——啊——”
穆清霜大声地痛哭出来。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畅快，也感到无比的困倦和劳累。哭着哭着，她竟伏倒在石像下沉沉睡去了……
深夜，穆清霜缓缓睁开酸涩的眼睛，感到不太真切地看着眼前的篝火。罗达星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她，道：“哟，醒啦？真没想到你竟然会在这儿哭鼻子，哈哈。”
穆清霜回过神来，顿时觉得有些窘迫。可仍然强硬地回敬道：“总比某些人路都走不稳，摔了个狗啃泥要强！”
说完，她还揶揄地看了看罗达星的裤腿，现在膝盖处的污渍都还没清理呢。
罗达星举起手作投降状，他可不想和情绪状态正常的女煞星对骂，这简直是自寻死路。
穆清霜深吸一口气，双掌合十，对着掌心深深呼出。她也没打算揪着罗达星的丢人表现不放，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瞪着她去询问：“江自流和雨娇他们呢？”
罗达星正色道：“他们没事，只是昏迷而已。听考官说，他们应该是在密室面对那个什么许林的时候，受到了‘饥荒’的影响。现在，薛捕头已经带着他们提前去终点进行心理疏导了。对了，咱们的成绩都还算数，不会受影响的。”
穆清霜点了点头，同时也松了口气。
“小霜。”
“嗯？”
“你说我们傻不傻啊！明明考官一直都在暗中看着，我们竟然还那么着急，那么狼狈的狂奔。”
“噗嗤——”
“你笑什么？”
“傻，我们真傻，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