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主与将军
屋内，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榻榻米上放着一台古雅的小茶几，上面还摆了一副昨天才拆箱，今天就派上了用场的青瓷茶具。
一男一女席地而坐，气氛剑拔弩张。
“买断恕在下不能接受。”
霍证推了推他鼻梁上还端正正架好着的双梁银边眼镜，笑眯眯地下了结论。
乔凛笑容僵住，停顿半晌，还是没忍住面目狰狞地朝他龇出了两颗亮白白的虎牙，表情管理宣告失败。
“拍个电视剧而已，三年应该够了吧。”
披了张白嫩皮相的清秀书生原来是只甩着尾巴的黄鼠狼，看起来面容和善，实际上却是在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乔凛倒抽一口气冷气：“老娘我筹钱都筹了一年好吗！三年？拍完还要卖两年！你当投资方傻啊？”
女将军气势汹汹，双眼冒火，跟对方周旋了大半个小时她已然口干舌燥。奈何就是有嘴说不过，只好一路强压着怒气。谁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的？眼前这个端着茶杯老神在在的书呆子，分明就是她的克星！
“那四年。”
霍证不慌不忙地啜了一口茶，舒适地叹出一团白雾。
霍证，笔名年不惑，实乃一名推理小说作家。
写作经验长达六年，热爱分析各种玄妙离奇的事件，观察力卓群，也善逻辑推理，生平最似二师兄，喜欢讨价还价，偶尔倒打一耙。
这其实和他的本职有关系，霍证的另外一个职业是律师，从业十年，最忙的时候也不忘八卦隔壁刑侦出身的同门师弟，名曰照顾新人，实际上是在明目张胆的假公济私——抓准一切机会，不放过一切小道消息，疯狂收集小说素材。
虽然霍证目前只写完了两本，但既然是影视改编，自然而然就会伴生改编权，而改编权，会产生授权期限。
至于这个期限到底是多久嘛——完全取决于原作者年不惑，也就是霍证本人说了算。
而此刻他俩之所以在互掐，完全是因为乔凛对霍证的授权期限，十分不满。
何止是不满，乔凛都快爆青筋上太阳穴了。
这厮简直就是翻脸不认人！
霍证估摸着差不多了，慢悠悠地又重新沏了一壶茶。
他抬眼，扫了一眼对面，只见乔凛咬着腮帮子，气鼓鼓地扭过了头，对他泡好的上品武夷茶视而不见。
行吧，年轻人有雄心壮志，本座是该支持一下。
“看在你是我多年忠实书粉的份儿上——，”霍证用拇指和中指捏住半满的茶杯，微微倾斜，再翘起骨节分明的食指，“可以再往上，加最后一年。”
五年……还算合理，这么一来时间就充裕了。
乔凛刚刚还拧成了川字的眉毛马上舒展开了，开始在心底飞速地盘算。
她不担心凑不齐档期，国内青年好演员多得是，《非理》有深度，题材又少见，只要剧本写好了，不愁人。至于后期热度……那是制片的事儿，宣发轮不到她这个新手导演来操心。
前期需要导演统筹的工作里，重要组员她都已经联系过了。
只欠最后一个东风。
乔凛秀气的眉毛小小的动了一下，掀起睫毛看霍证，哦，可能还需要几片鸡毛作为铺垫。
“写个剧本而已，你已经准备好了吧。”
夺下城池的女将军并没有得意忘形，反倒是得寸进尺，再接再厉，打算把伪装成书生跟她谈判的城主也绑架过来，做己方军师。
年不惑拎茶壶的手一顿：“……”
神特么风水轮流转，这句式他刚才是不是也用了？
破崖绝角，最擅处理鸡毛蒜皮等无谓版权纷争，在律法界号称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霍证。
今天是有可能被拔毛的一天。
“那是编剧的活儿。”霍证没好气的说。
既然已经装不下去，那他索性就不装了。
霍证撤掉自己律师级别专业的谈判气势，切换成网络连载推理小说家年不惑的慵懒姿态，放下茶壶，双手往后一撑，一脸“老子不干你奈我何”的破罐破摔，道：“干么又是我？”
“我在国内可没认识的编剧。”
乔凛理不直但气壮，双手撑住茶几，俯身前倾，给二人本就狭小的谈判空间施加了压迫感。姣好的身段此刻被凸显得一览无余——可惜了，美人计对霍证完全不管用。
“我可以介绍给你。”城主不为所动。
威武不屈，淫诱不移，霍证看都没看乔凛脖子以下的部位一眼。
“这可是你自己写的小说。”乔凛义正言辞地指出，亲爹还自己教儿子呢！
“我还要工作的——”
霍证有气无力地拖长了音，内心恨不能恶龙咆哮：还有老子是男的！男的！只负责生行不行！为什么还要干编剧后妈这种教养吃力不讨好的活！说好了拿了版权费就能吃香喝辣躺平的一辈子呢！？
还是实习律师的时候，霍证就曾被好几个前辈委婉地指出，他并不适合跟刑事诉讼，于是便自暴自弃，接手了很多民事案件。
多是需要双方律师庭下调解的案子，因此缘结了不少作家、编辑，乃至出版社的头目。以至于他周末天天都在和这帮人混论坛，不幸开启了写作之路。
往事不堪回首，想起当年一脚踹他进连载火坑的人，他就气得牙痒痒。
“那是给的钱不够？”乔凛抱着胸扬眉的模样十足盛气凌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买凶杀人。
“那倒没有。”倒不如说多得霍证都有点想给人退回去了。
烫手不说，拿人手软，吃人嘴短。
人情债总也还不完。
乔凛心都快给他偏得没边儿了。
私心给他争取到了放眼所有文学网站都能傲视群雄的版权费——几乎拉到了整个影视项目投资数额的百分之十五。年不惑听闻《非理》影视项目的总负责人——林泽大，差点没提着大长刀和乔凛一起杀过来，誓要砍死他这个金贵的原作者。
影视项目里有一个不可或缺的铁三角：制片，编剧，导演。
如果其二统一战线，那么难受的必定是第三者。
想到这里，年不惑就对素未谋面过的林制片，肃然起敬。
“那你还推脱？”乔凛叉腰，霍证心虚。
《是非》前年在日本拍完了电影。他身为原作者，其作品在上映期间受惠，在日销售量直线飙升。靠着出版社光加印版税就赚了个盆满钵满，更别谈书店额外给他的销量提成。别说现在一年不工作，未来三年咸鱼躺都行。
更何况，霍证本来就不缺钱。
律师这一行，要么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他是银城华安区，兴正律师事务所里小有名气的高级律师，擅长版权处理，财产分割等有偿合同类案件。现在混迹于作家圈里做着各种版权的收费咨询顾问，自带人文关怀属性，混得可谓是风生水起，左右逢源。
上个月底他帮忙处理完了一个拖拉了近两年的遗产继承纠纷案，涉及到中日英三国语言，负责和日方的沟通交流。
三个月内光东京银城就来回飞了不下七次，被高级合伙人差遣到生无可恋。
判决下来以后各方陆续收尾，霍证等他的律师费一到账，就立刻跟头上申请了个长达半年的超长假期。
下曰：小的累了，想回家休息。
上批：瞧你这点出息， 去！
霍证这才从暗无天日累到可以往生的工作日常中脱身，过上了退休老干部般的赋闲生活——哪怕时限只有三个月。
乔凛才不会让他如愿。
她要将《非理》——也就是霍证的第二本书，拍成电视剧，头一个要被抓来干苦力的，肯定就是原作者年不惑。
好的编剧太难找了，其难度不亚于海底捞针，更要命的是她刚回国还没这块人脉。人生地不熟，而会拿笔杆子的国人她只认霍证一个。
这可是她回国后第一部亲力亲为的作品，能不能在中国市场打开口碑，站稳脚跟，成败在此一举。
霍证别的不说，身为原作者年不惑，对角色理解，肯定最中肯的。
乔凛这次打算全面启用新人，选角乃重中之重，绝对不能出错。哪怕是从来没有演过戏，没学过表演的新人，她都不介意——只要演员形象气质符合，足够贴近原著。
还有剧本。
霍证写过剧本，《是非》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法学出身，霍证用词远比一般人要严谨：场景设定清晰、台词简明扼要，景观描写从来不啰嗦。
乔凛的大学老师——日本某知名导演，特别喜欢拿他当范本，趁机敲打乔凛。说她总是废话连篇，写个短篇小剧场都能跟小学生日记一样，流水账的既视感。
将门独女的目光过于炯炯有神，逼得手无寸铁的城主——霍证，不得不主动转移焦点。
视线越过乔凛肩头，落到她身后的白墙上，那里突兀地贴了张电影海报，和结实的书架一比，显得异常单薄。
《是非》的电影海报黑白相间，简洁大方，是霍证敲定的。
当初一连做了好几版，众口难调，甚至还在网上搞起了投票。其实这种小事一般不需要特地来征求原作者的意见，是乔凛坚持，让他一一过目，这才选出了让所有书迷们都眼前一亮的一版。
《是非》最初的译本，也是当时还在东艺大念书的乔凛，亲自完成的。
是她努力挤出课余时间，逐行逐字地跟着他的网络连载同步翻译，最后还拿着完成好了的装订成册的译本，推荐给她的大学老师阅读。
这才有了后面一连串的蝴蝶效应：他被日本出版商找上门，《是非》被高桥见山——那位在日本赫赫有名，恐怖片出身的知名导演，拍成了电影。
所以说，人情债总也还不完，年不惑叹气。
“我没写过电视剧的剧本，之前写电影的都差点翻车。”
霍证盯着黏在茶壶底，狗爪子状的茶渣，无奈道： “校对翻译完了之后你是知道的，反反复复被打回了多少次。”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修长的手指，将茶渣刮净，“光是配合高桥监督的分镜、各种修正，我就花了小半年。”
剧本，电视剧的无疑会比电影的还要难写。
这点年不惑心里有数，乔凛更是心知肚明。
“我肯定能留够时间让你磨，一旦开拍绝对不改。”乔凛拍了拍胸脯，说得气壮山河。
年不惑眼皮子都没掀，上次乔凛也是这么保证的，信她就是厕所打地铺——离屎不远了。
“那试试，但你必须得再找个正经的编剧把关。”
霍证不紧不慢地补充：“免得你拍起来六亲不认，到时候赶不上进度还拖我下水。我不想和你一起被监制大人扎小人。”去片场探个班还得提心吊胆，生怕剧本出了什么问题，当场抓了他年不惑去当无偿临时修理工。
乔凛这才绽开了笑颜，高举茶杯一口气把还温着的武夷茶喝了个精光，又亮出了杯底给霍证看。
首战告捷，她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