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意中人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团圆宴后, 日影西斜,宇文先生和夫人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宇文夫人回想起方才高高大大的年轻男人,分明已在军队磨练两年, 可言行半分粗莽习气没有, 反还似从前一般斯文儒雅,那样的儒雅绝非文弱书生可比拟,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和,带着男人的刚强坚毅,安稳可靠。
宇文夫人越想越满意,忍不住感慨道:“要是能有阿清这样的女婿,我便是现在闭眼也了无牵挂了。”
“哎,”宇文先生眉头一蹙, 摆手道, “你说甚么胡话呢?什么死不死, 下回不得胡言!”
宇文夫人笑着觑丈夫一眼,别有深意。
宇文先生:“我还不晓得你打的什么主意?”
宇文夫人笑着挽上他的胳膊,坦言道:“既然晓得, 你这个当爹又当先生的最好出面了!明珠自小就和阿清亲近,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这婚事岂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青梅竹马,成就一段佳话。”
宇文先生捋捋胡须, 状若沉思。
宇文夫人哼一声,立时放开手,露出不虞神色。
“瞧你,就是急性子!”宇文先生是个惧内的, 见状连忙过来握住夫人的手, “阿清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 谦逊懂事,可咱们满意,不知他满不满意啊?总不好莽撞上去,就说老夫要你做女婿,这万一孩子心里另有所属,当着我们老两口的面,也断断不会拒绝了,如此乱点鸳鸯谱,往后明珠也不幸福,你说说,这能行得通吗?”
宇文夫人细细一想,有了主意:“这样,改日我拿几家姑娘的画像去给阿清看看,他若是属意珠珠,自然会拒绝,他若是看中了哪家姑娘……”
“权当我是烂好人给别人送个绝好的女婿罢!”宇文夫人恨恨说完这话。
“也罢,也罢。”宇文先生想,他也得去探探口风。
二老琢磨婚姻大事时,明珠和叙清正在房中上药。
此战归来,叙清虽无大碍,然身上不少刀剑伤口,上了战场,都是真刀真枪,敌人凶残冷酷,处处往要害捅,可不比从前切磋武义的同僚,会手下留情。
不过叙清也只是让明珠给手臂上的伤口上了药,至于胸膛背脊,则是温和拒绝了:“那些早就有军医看过了,并无大碍。”
明珠揪心看着他手臂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刀痕,已不敢想身上的该是何种样貌,因而这话根本哄骗不了她:“要是有军医看过,怎么手臂上的伤没有包扎上药?难不成军医看伤也会厚此薄彼吗?”
叙清无奈笑笑。
“你就是骗我。”明珠气闷坐下。
叙清放下袖口,起身倒了杯凉茶递给她,眉眼温柔,问道:“我骗你做什么呢?”
明珠抬头看看他,片刻后才接下茶水,闷闷喝两口。
叙清解释道:“军中还有许多比我的伤情严重万分的士兵,他们或是被敌人砍断了手,断了腿,或是被利箭穿过胸膛,鲜血泊泊……相较之下,我的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军医去救他们,才是真正的救命。”
明珠握紧手中的茶盏,低头不说什么了。
“放心吧。”叙清宽慰她,“若有情况严重时,自是性命当先。”
“嗯。”明珠知晓他是谦和有度的人。
外边天色渐渐黯了,明珠虽然心中不舍,还想和久未见面的叙清说说话,可想到他一路奔波,料想在外征战这两年连安稳觉也少有,便起身道:“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叙清转身去拿书卷的动作微微一顿,温柔的眸子也染上些晦暗。
果然,两年不见,出征前会抱着他彻夜说话的明珠,如今也和他生分了。
叙清想起军营里那些成了家的大老粗入睡前闲侃:
“在外头打了几年仗回去,我家那娘们都不认得我了。”
“嗬,你这算什么?听说三营的葛贵儿,回去时娘们都跟人跑了。”
“孩子都生一窝了!”
“……”
已婚夫妻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和明珠,勉强只能算得上是,幼时好友罢了。
或许……或许明珠只是把他当成一起长大的哥哥,所以方才要脱他的衣裳看伤口的时候,才会那样自然,而气闷。
明珠见叙清垂着眸子出神良久,不由得轻声道:“是累了吧?我这就回去了,不扰你安宁。”
叙清重新抬起眼眸,所有复杂晦涩的思绪都被藏在心底,他微笑道:“好。”
等明珠出了门,屋内一片沉寂,猎猎风声吹动书卷,叙清才坐下来,缓缓拿过明珠方才握的杯盏,放在掌心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余温渐渐和他灼热的温度相融,像是两只交叠相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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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夫人打定主意,隔日就找好了画像拿来书房。
“师娘。”叙清见到她进门,很快起身问候。
宇文夫人笑着:“坐坐,跟师娘客气什么。”
“是。”叙清坐下,给宇文夫人斟茶。
青年举止文雅,气质温润,窗外日影落在他俊逸的面庞,愈发衬得君子翩翩。
宇文夫人轻叹一声,一时都有些犹豫该不该拿这画卷出来,要知晓,画卷上的姑娘有美貌者亦有贤惠者,当然,在宇文夫人心中,无人比得过她家珠珠。
如此一想,宇文夫人瞬间有了底气,回首示意仆妇展画,徐徐道:“阿清,你不知晓,今儿一早好些夫人登门来,都是托我给她们牵线说亲的,念着是素日里来往亲近的,我倒不好拒了人家,便想你年纪也差不多了,不如索性拿回来给你看看,可有中意的姑娘,要是没有啊,师娘也好直接去回话了。”
叙清淡淡一笑,也未去看摆在跟前的画卷,颔首道:“清自幼丧母,幸有师娘牵挂,心中感怀不尽,只是如今西北未宁,怕是战争频起,因而于成婚一事,我并不急于此时。先生也常有教导,男儿当建功立业为先,还望师娘替我回绝了诸位好意吧。”
闻言,宇文夫人心中一喜,当即给仆妇递眼神,收去画卷退下。
时刻谨记建功立业为先,而非贪图享乐,是好孩子,只是……
宇文夫人笑笑,又问:“阿清是不是心里有意中人了?”
叙清顿了顿,有些许摸不透师娘的心思,然他不是莽撞之辈,便笑答:“您说笑了,我平素多在军营,少见女子。”
宇文夫人笑着点头,喝了口茶,略琢磨片刻,才道:“唉,从小就见你和珠珠要好,如今长大,师娘就想,要是青梅竹马能成一桩姻缘,该多好?”
叙清面上的淡笑凝了一凝,心跳却忽然快了起来。他不禁试探问:“师娘和先生,并不介怀我的家世吗?”
“噫?”宇文夫人露出个古怪的神色,“你是好孩子,奈何上天不眷顾,小小年纪就吃了苦头,我和你先生心疼都来不及,介怀什么?”
叙清猛地站起身来,刚开口,却闻门口一阵敲门声。
是明珠:“叙清,你在不在呀?”
“哟,这丫头。”宇文夫人起身出去,推门。
明珠惊讶问:“娘?您怎么也在?”
“娘怎么不能在了?”宇文夫人宠溺地点点她额头,回身朝叙清笑了笑,便出了门,道:“你们说话吧,娘去厨房看看。”
“哦。”明珠愣愣地看着她娘笑眯眯地走开,再回身打量叙清,“娘和你说什么了?”
叙清抿抿唇,一时未答话。
方才师娘的意思,他大抵明白了。
可,可要是明珠并无此意……而且明珠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四,谈婚论嫁,貌似有些早?主要是,她要是不愿意……
见叙清又变成木头不说话,明珠有些急了:“说话呀!”
叙清随意扯了个借口:“师娘来问问我吃住可有什么不惯的。”
明珠才不信,不过想想她娘除了折腾一日三餐有心思,其余好像也没什么,遂也作罢,进门道:“方才兰芝她们过府找我说话,都说想请你去三日后的诗会,想来是小将军名声大噪,她们几个暗戳戳组了宴席,才借口诗会,又托我来问问,不知叙小将军三日后可有空闲?”
叙清沉默地看着明珠,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明珠被他看得发慌,不禁转过身,装作不经意地拨弄着窗台上的吊兰,“你要是没空,我直接去回绝她们便是。”
叙清问她:“你想我去吗?”
你分明就知晓那些手帕交打的什么心思,却还愿意我去,心中就没有半点吃味吗?
明珠想了想,给了中肯答复:“若是不耽误军务,我自然想你去啊,整日待在府里多闷?”
叙清闷闷坐下,直接拒绝道:“三日后我没有空。”
“哦。”明珠觉得身后凉飕飕的,有些不对劲。她悄咪咪瞄几眼沉默不语的青年,心想又是哪里惹他生气了。
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有心事从来不会说出来。
“那我走了?”明珠后背抵着窗台,问他。
叙清头也不抬:“嗯。”
明珠往前走了两步,又问:“我真走了?”
叙清的声音沉了些:“嗯。”
“哼。”明珠抱起胳膊瞧他,“你想我走我偏不走。”她在椅子坐下,一副当年孙悟空上天庭向玉帝搬救兵救师父搬不到就不走的耍赖模样。
叙清紧抿的唇角微动,慢慢牵出一抹不易察觉的上扬弧度。
午后的日光暖融融的照进来,一切都是那么安宁。
随后,叙清在桌前批注兵书,明珠就搬椅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左看看又看看,乏了,又伏在案上,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并无拘束。
“叙清,我想去爬山。”
“嗯,几时去?”
“三日后吧。”
“好。”
“哼,你不是说三日后没有空吗?”
“……是夜晚没空。”
明珠看着叙清面不改色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三日后的诗会,两人爬山去了。
此后长达半年的时间,叙清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试探明珠对他有没有那份心思。
他怕说出来,倘若她没有,二人的关系会变得微妙,恐怕连亲近的兄妹也做不成。
他想,明珠不喜欢他的话,他也愿意做她的兄长,保护她一辈子。
奈何明珠开窍晚,等她在叙清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慢慢明白自己对叙清那份朦朦胧胧的情感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时,边关又一次传来战报。
——东月国大肆攻城,西北危。
叙清穿上战袍,再一次出征。
为免儿女情长让他牵挂分心,送别那日,明珠只是往他身上挂一堆奇奇怪怪的平安符,说:“我等你回来。”
末了,又羞涩加一句:“爹娘她们都等你凯旋归来。”
叙清笑着点头。
首战告捷,是小将军,这回,他想立下军功,做大将军。
所有人都以为此战能像上次一般大胜。
谁料此次,却是两军拼命鏖战,胜负难定。
一年后,战局激烈,秋雨绵绵的夜里,明珠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大战还未得胜,叙清却由属下背回来,长袍掩盖下的双腿,空荡荡地少了一截。
负责护送回来的士兵垂头说:“东月放毒箭偷袭,大人他,他双腿皆中箭,大战混乱,等军医赶到,毒已蔓延,为保命,不得不……”
话未说完,叙清的脸色已是苍白不已,肉眼可见的颓丧和落寞。
她何尝不是当场怔住,如同晴天霹雳,颤抖着手,想要摸摸他的伤处,不料叙清情绪地失控地说了重话:“别碰!”
此后在府里养伤的半年,叙清似变了一个人,本就不爱说话不爱笑的人,更沉默寡言,阴郁病态,可想而知沉寂到何种模样。
她想要靠近而不能,整日整夜陪着,想鼓励他走出来,想宽慰他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出心意,谁曾想一句炙热的“喜欢”,没有给叙清带来力量,反让他彻底失了理智,疯了一般砸东西,甚至到了自残求死的地步。
原来,她的心意于叙清而言,已变成沉甸甸的催命符,轻易,说不得。
断了双腿,前途尽毁,再面对心上人的坦诚真心,叙清的自尊和自卑,最终成了恶魔。
那次后,叙清变了,爹娘也变了。
往日爱护叙清的娘,竟会在晚膳时说出:“阿清啊,总会过去的,别怕,以后师娘就是你的娘,你先生就是你的爹,我们会陪着你熬过去。”
这话,怎么听,就怎么不对。
明珠不禁迟疑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娘犹豫片刻,勉强笑着说:“我和你爹决定收阿清为义子,往后啊,你们就是兄妹了,咱们一家人好好的。”
兄妹!兄妹!
简直是两道滚滚天雷,一道劈在叙清本就岌岌可危的自尊上,另一道,劈在明珠心里。
她从来没有对爹娘发过脾气,那是唯一一次,嚯地站起来,红着眼睛,大声道:“我不要做兄妹!”
娘说她胡闹,爹沉默不语,而叙清,她眼睁睁看着他点头应下,沉默离开,却硬生生没了追上去的勇气。
这一次后,叙清离开了宇文府,回到常年冷清空荡的叙府,后来,又辗转去了安城。
她们也从儿时的日日不离身,到年年不复相见。
事情怎么会一步步变成那样?
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叙清本就自卑,还未出事前,尚且是小心翼翼地试探,此次跌落泥潭,怎么还能把爱说出口?甚至于连接受,都变得比登天还难。
所爱如月色,触手而不得,如今,他连触手,都不能够,这份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意,只能化作虚无。
宇文夫人虽然疼爱这个没有血缘的孩子,可是她亲生的女儿,她只有一个女儿啊,她愿意把这个不幸变成残废的孩子当成亲儿子陪护,却不能,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一个残废。
宇文先生沉默,是因为太了解教了十多年的学生是什么性子。
……
天灰蒙蒙亮时,明珠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后怕得赤脚冒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