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孤独
第八十九章
华姑急忙赶来。常念整个人缩在两层厚的被子里, 小小的一团,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怏怏无神望着华姑。
华姑笑着说:“殿下, 您别担心, 我先把脉看看。”
常念点点头, 从被子里伸出手,那截纤细冷白的手腕甫一露在半空中, 就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江恕坐在榻边, 用干燥温暖的宽掌握住她的手, 握了一会子, 才让华姑来把脉。
华姑始终是微笑和蔼的神情,摸着脉象, 凝思半响之久,才抽手起身, 温声道:“小风寒,早先喝过药了, 不甚严重, 再养两日便可痊愈。”
“哦哦。”常念不放心地看一眼江恕,江恕把她的手放到被子里, 问道:“想吃什么?”
常念想了想, 可实在没有什么胃口。她勉强道:“麻薯圆子,成吗?”
那是一道油炸的甜食, 外皮酥黄,内里软软糯糯,咬一口还会拉丝, 满是麻薯清香。
华姑犹豫片刻, 说:“吃两个无妨。”
江恕摸摸常念脑袋, 安抚道:“成,你睡一觉,醒来便好了。”
“好吧。”常念乖乖闭上眼睛,拉被子盖住脸,及至眼睛额头,严严实实捂住。
江恕示意春夏两个丫头留下照看,便与华姑出了寝屋。仍旧是到了外间,华姑才摇摇头。
芦嬷嬷上前道:“我们殿下严冬有寒疾,头疼脑热咳嗽是常有的,反反复复不见好,以往喝药捱一捱,精细调养着,捱到了春日天气回暖便慢慢恢复了,今年……昨儿一出实在太过突然,不知华姑有何良方?老奴写信请了赵太医过来,再有三五日到达,届时还望你们多费心。”
华姑忙道:“嬷嬷言重了,照料殿下周全是我职责所在。眼下先喝药看看,我研出几道方子,再酌情添加几味药材,实在不成,”华姑顿了顿,其实她也不知晓实在不成,该开什么药,不过她笑着道:“总有法子的。叫殿下放宽心,切忌忧思焦虑,郁结于心,只会加重病情。”
这叮嘱,江恕应下,芦嬷嬷也郑重应下。
江老太太拄着拐杖默默站在门口,叹了口气。
华姑和芦嬷嬷下去煎药。江恕看到老太太,上前扶着她进来。老太太道:“怪我,怪我,早知道那贱东西不安分,直接拖去——”
老太太想到说这些打打杀杀的,晦气得很,恐怕会影响孙媳运气,便住了口,转为道:“人怎么处理的?”
江恕语气很冷:“送去庄子,每日泼一桶冰,到死为止。”
“也罢。”老太太摆摆手,低声道:“往后在念宝这屋,谁也不准说死不死杀不杀的,晓得不?”
江恕淡淡应下。
老太太也是个信奉神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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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府。
明珠回来后一直放心不下,想着喝药嘴巴苦,胃口定是不好,便去厨房做了道开胃的山楂糕,准备送去侯府。
宇文夫人问了两句,听说是送给公主殿下,自然没话说。她就怕这个傻闺女是巴巴给叙清送去。
宇文夫人忍不住唠叨了两句:“明珠啊,娘看张公子年轻有为,是你父亲的得意门生,知根知底,人品信得过,对你也照顾有加,不如改日就由娘和你和父亲跟张家提提,咱们早些把亲定了,你也不小了。”
明珠忙着装盒,假装听不见。
宇文夫人揪揪她耳朵:“啊?”
明珠才无可奈何地道:“娘,我对张公子无意,您别乱点鸳鸯谱了。”
“对张公子无意,我看你是除了叙清对谁都无意!”宇文夫人声音大了些,“你就是个倔脾气听不进劝的,前段日子好容易想开了,如今这倒好,叙清一回来,你就又找不着北了!他好好在安城待着,怎非要回来?!”
明珠默然,半响,温声道:“娘,我该给殿下送过去了,您别生气,身子要紧。”
宇文夫人觑她一眼:“你一日不成婚我这身子就好不了!”说完就生气地转身走了。
明珠提起食盒默了一阵,除了山楂糕,里面还有一盒酥饼。
叙清爱吃酥饼。
明珠和婢女出了府,正遇上另一辆马车驶过来,驾车的是九州。
明珠在门口等一会,待那马车停下,叙清掀开帘子,顿了顿。
明珠笑着向他招手:“你来找父亲的?”
九州抢先道:“大人来找您的。”
“啊?”明珠惊讶地看向叙清,眼睛里慢慢有喜悦蔓延开。
叙清温润如玉的面庞上滑过一抹异样,遂点了头:“听说昨日你与殿下被泼了水,今日身子可还好?”
“我倒是无妨。”明珠忧心道,“就是殿下,她身子骨弱,谁知道会遇到那种事。”
叙清道:“侯爷会照顾好她。天冷了,你也多注意。”
明珠笑了:“嗯!”
明珠又问道:“我要去给殿下送糕点,你待会要去哪?”
叙清握在轮椅上的手紧了紧,眉眼间的犹豫似乎只一瞬,道:“也去侯府。”为免太刻意,他补充说:“有事同侯爷商谈。”
宇文府的马车已经在一旁等候了,不过明珠看着叙清问:“正好顺道,我和你一起吧?”
“……好。”叙清让出位置。
九州识趣地拿踩梯放好,让明珠上去,音枝则上了自家马车,在后面不远的距离跟着。
叙府的马车很宽敞,因为叙清需坐轮椅,九州特特改造过,明珠上来后,坐在他身侧。
一路上很安静。明珠却看出叙清有话要说。
她自幼就认识叙清,太熟悉了,一举一动都刻在脑海里。
“你怎么啦?”明珠声音柔柔,主动开口。
叙清匆匆看她一眼,又移开视线,张口欲言时,耳朵微动,忽然倾身抱住明珠的身子向一侧躲去。
明珠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咻”一声划过来一只利箭,正好盯在车窗上,也就是她坐的位置。若不躲开,那箭会穿进她肩膀。
明珠不由得抓紧叙清的胳膊,心有余悸,脸色微微变了。
九州在外面回禀道:“大人,有埋伏。”
叙清神色一沉,“继续前行,余下交由暗卫处理。”
“是!”九州挥动马鞭驾马。
明珠小心掀开车窗帘子,往外看看,外边果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青衣男子,和九州的衣服一样,他们开始排查附近。
明珠放下帘子,抿抿唇,欲言又止。
这里还是荣定街,距离宇文府不过百米,看样子,这些暗卫是早安排了的。
叙清不动声色放开揽在腰身上的手,推着轮椅退后些,退到车厢边缘,淡淡解释:“呼延川报复心重,那日想必怀恨在心,安排他们,有备无患,日后你出门多加注意,也不必太过恐慌,他们一直在。”
明珠点点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静默。她知道叙清好像转变了,对她像从前一样,可她不太敢确定,怕说出口了,她们又会回到疏远的模样。
“唉。”
叙清垂着眼睛,视线凝在腿上,长袍会遮住残缺那部分,他听见明珠轻轻的叹息声,又抬起头,试探着问:“明珠,我还是可以保护好你,对吗?”
忽然听这话,明珠愣了一下。
叙清很快垂下眼,她急道:“当然了!”
“而且,而且我又不是一定时刻需要被保护……”
上回,我也可以保护你的呀。
明珠怕伤到叙清的自尊,没有说这话。她从食盒里拿酥饼出来,“喏,特意给你做的。”
叙清缓缓接过,指尖摩挲着盒子边缘,尝了一块。
“怎么样?”明珠靠近他问。叙清抬眼便对上一双期待的杏眸,他唇角微动,牵出一抹温润的笑,道:“很好,味道比以前还要好。”
明珠便说:“那下回还给你做。”
良久,叙清“嗯”了一声,像是纵容自己。
隐忍太久的东西,极易变得贪婪。
像是囚在笼中的困兽,得到释放,疯狂掠夺。
叙清忽然问:“下回,是什么时候?”
“嗯……”明珠想了一下,“明天后天大后天,什么时候都可以。”
叙清克制地望她一眼,“明天,如何?”
“好呀。”明珠很快答。
叙清想,明日他会带上所有家产,问明珠,还愿不愿意,倘若能征得明珠允许,他会携礼登门,拜访先生和师母,向她们请罪。
明珠倒是没有想太多,到了侯府,二人一起进门。
江恕见他们二人,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神色,不经意问叙清:“不是说今日布防繁忙,特意过来做什么?”
闻言,明珠又惊讶了一下,探究的视线打量着叙清。
他可是说有事要商议的!
所以不是吗?是特意陪她过来的吗?
叙清皱眉,不明白素来少言寡语的宁远侯变得如此话多。
江恕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道:“殿下喝了药,还没醒。”
明珠把糕点交给他,道:“那我不扰殿下了,这糕点重新蒸一蒸更松软。”
明珠离开前,再看一眼叙清。叙清若无其事,也回去。
江恕回了寝屋,常念迷迷蒙蒙睁开眼,问他:“你去哪了?”
江恕难得开了个玩笑:“去瞧瞧我们小月老牵的红线。”
常念脑袋晕乎乎,半响没明白,只叹了一句:“生病果真会变傻,唉,话都听不明白了,以后痴痴傻傻,又病歪歪,被夫君嫌了可怎么好。”
江恕蹙眉:“胡说什么?”
常念嘟囔着,慢悠悠闭了眼睛。江恕才发现又睡着了。
可是药还没有喝,麻薯团子做好了,也没有吃。
江恕耐心等了一会,才叫醒常念,先喝药,吃两块糖去去苦味,过了会,才吃圆子。
常念就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她依偎在江恕怀里,声线沙哑:“侯爷,我好想回京城,再和母妃说说话。”
江恕说:“病好了,以后还有很多时间。”
常念摇头,没再说话。她忽然想起来一件顶顶要紧的事情:“已经两天没有练五禽戏了!”
这身子,恐怕站起来都软绵绵打踉跄,也练不成。
她又颓丧下去,喃喃自语:“早知晓,我就不偷懒了,一日练个十回八回才好。”
江恕从这话里听出些许苦涩和心酸,然他身体强壮,自幼便鲜少生病,因而,很难体会到病痛的折磨,眼下是他最亲近的夫人,到底于心不忍,也无可奈何,没法子替她受。
常念拨弄着他的手指,晃了晃:“江恕。”
“嗯?”江恕看向她。
常念神色认真,问:“倘若我有一日走了,你会续弦再娶吗?也会……对别的女人这么好吗?”
江恕彻底铁青了脸,咬牙切齿地道:“常念!”
常念委屈扁嘴:“呜呜,就是问问嘛,这么凶做什么?”
江恕便凶狠道:“不许问。”
“……哦。”常念打了个哈欠,歪头睡觉了。
不问就不问呗。
哼,有什么了不得的。
她安静睡着那时候,江恕却觉察出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孤独感。
旷野荒原,繁华世间,都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