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化解（上）
穆云珠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个人……怎样？”
阿蛮含着糕点，腮帮鼓鼓的。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稚气未脱，眨着一双圆溜溜的棕眼睛活像只不知所措的仓鼠。他没领会云珠郡主的意思，只望着沈稚，似乎在等她解释。
沈稚叹息一声，“那位宇文丞相府的二公子，如何了？”递给他一杯茶，阿蛮这次学乖了不敢拿脏手去接，红着脸凑过去饮了，这才恋恋不舍咽下糕点，满不在乎说道，“能救活。小姐吩咐了，不让我动手，不然的话……”
他倏然翻过手掌，手心不知何时攥着一枚寸许长的狼牙，“我趁乱把这东西钉进他的喉咙里，那就活不成了。”
穆云珠打了个寒颤。顷刻后，若有所思望向沈稚。沈稚暗恼被这小兽奴出卖，笑吟吟拈起糕点重新塞进阿蛮口中，堵了他嘴。
小少年完全没意识到其中关窍，冷不丁又得了块“赏赐”喜不自禁，只以为自己备受小姐喜爱，愈发美滋滋的了。
车内短暂的静默着，只有小少年一块一块拿银钎子叉点心吃的声音。
沈稚默默给他倒温茶。他满脸不好意思，却也大喇喇的擦手接过来喝了。一口点心一口茶，不一会儿，小肚子便撑得微圆，还轻轻打了个饱嗝儿。
看得穆云珠暗暗称奇，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教他规矩？将来让姑父看了，不得直接打死？”
沈稚俏脸一肃，“这小兽奴是我养着玩的，一应开支都从我的月例里面扣，不算府中下人。我娘都不曾说什么，我看哪个没眼皮的闲着没事做，敢把这丁点琐事搬弄到我爹面前去说嘴？”
穆云珠愣怔了一下，“稚儿，你最近……变了许多。”
沈稚心中一紧，面色分毫不露，反倒笑眯眯望着穆云珠，“表姐怎么还有心念着旁人的不对劲？稚儿哪里不对啦？”
穆云珠被揶揄得面颊微粉，轻咳一声，“表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从前最是乖巧懂事的，从不让人操心。爹还常让我和你学学……可你近些日子…先是养了个凶夷兽奴，接着又要了小厮，你这是要做什么？可别是…”
可别是和表姐我学坏了。
穆云珠的愧疚简直写在了脸上，看得沈稚心中暗暗叹息。
“表姐，稚儿是长大了。心中有了其他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不甘于囚困内院。我想知道些外面的事，却连个能跑外院的小厮都没有。不管哥哥要，难道要找娘吗？娘亲主持中馈已然不易，这一碗水又总难端平……”
穆云珠想到她家中的情况，也是不由得头大，“说得对，你以后想要什么特别的，只管找你哥开口，找你表姐我也行！总之不能从公中出，免得落人口实。”
沈稚点头，轻轻揭过不提。
北海果然不是白要的，次日便将外面的许多消息一一禀报了沈稚。
“宇文二公子伤得极重，丞相大人动了怒，下令彻查。这雅乐斋的事，怕是瞒不住了。”
沈稚捧着盖碗，轻轻拨动浮茶。“你真以为这雅乐斋的勾当，宇文丞相不知情？”
北海一怔，“小人糊涂。”接着禀报，“那徐浮已经处置妥当，只是他呈上的那味子母幻药……小人无能，至今仍未查出出处。”
沈稚想了想，“往江湖上查。”
北海一顿，“是。小人这就着人去办。”
“我让红袖姑姑帮你寻几个人，兴许有用。”
“是。”
“接着说。”
“还有一桩事……昨夜中秋，传闻圣天子夜里清醒了片刻。传旨意，召见云南穆王爷入宫候见。只是王爷当时在我们府中，并未及时领旨。这圣旨还未及传到侯府，便被中途截了回去…说是，陛下又困乏了，便歇下了。”
沈稚茶盏一撂，“你怎么不早说？”
北海苦着脸，“小姐，这都是传闻埃没影子的事，那圣旨既没到云南王府，又未到侯府，早早便截回去了。因是口谕，也没有正式的留档。”
沈稚手微顿，“不是说传到王府的吗？因舅舅不在，才没领旨了？”
北海眉目低垂，“半路便被截回去了。”
沈稚倒吸一口凉气。北海抬头，主仆二人眼神相对，瞬间沈稚便全明白了。什么穆王爷未能及时接旨，天子又困乏了……分明是小皇帝刻意选在中秋团圆夜，想趁人不备偷偷召见舅舅，结果圣旨却被半路截了回去！
她万没想到太后娘娘与宇文氏族的角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事已至此，小皇帝是真病了还是被迫“病了”，都未可知。沈稚闭目，纤白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叩击。太后娘娘有心想立云珠郡主为后，拉拢云南王给幼子撑腰，此举却彻底惹怒了宇文氏族——
这家本以为丞相亲妹妹做太后，必然是向着娘家的。不料妹妹早就转了心肠，一心为亲儿子将来亲政筹谋起来。
以前层层遮掩的矛盾忽然间摆上台面，两边怕不是马上撕破了脸皮。朝局定然又要不稳了。之前钦天监监正郑大人之死不过拉开帷幕而已。有心人在他死后刻意散布了“星象异乱、国祚将绝”的谣言，就是要借机打压皇权，降低小皇帝的权威性。如今看来必然是丞相府的手笔。
前些日子的地动，简直是神来一笔，天助宇文氏。
不对。沈稚眉心微蹙，那也太巧了些……会不会是，宇文氏早已得了先兆，所以才在地动之前安排了郑大人的死局？
电光火石间，一切便已明了。想必是宇文氏门下已经有一位能“趋吉避凶、预知天下气运”的异人，因此在地动之前早就布置了人手，郑大人一死，谣言即刻传满都城。速度之快，匪夷所思。想查都无处着手，就好像京中的童儿们一生下来便都会传唱此歌谣一般！
然而这只是第一步棋。
依照上辈子的走向，紧接着便是将穆云珠以及她背后的云南王势力也划进自家阵营。
打太后娘娘一个措手不及。
最大的指望投了敌，她不向娘家服软又能如何？于是苍云道长入宫为小皇帝调养身体，服侍小皇帝炼丹修道。以至于后来他鬼迷心窍，一定要修建地宫皇陵，耗空了国库，肥硕了蠹虫……如今想来，未必就是小皇帝的意愿。
这辈子因了她的变数，穆云珠未能嫁入丞相府。
只怕逼急了的宇文氏，手段只会更加激进。于是才有了小皇帝“急病不起”的消息。
怪不得会有一道“能医陛下疾病者，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的懿旨。只怕要不了多久，这位苍云道长便会以神医道长的名号，治了小皇帝的“顽疾”，甚至成为一个神医侯爷了。
太后娘娘一日不允，小皇帝就要一日“疾病不起”……
关窍还在毒药上。
只怕此药与那无色无味却功效奇特的子母幻药同出一家。
沈稚想通了，便缓缓睁开眼，不住敲击的手指也顿了顿，“北海，如今都城之中最盛传的流言，是什么？”
北海肩颈微缩，“小的不敢说。”
“说罢。此处并无外人。”
北海抬头，看向始终侍立在沈稚身后的兽奴——那小少年竟凶悍地瞪他一眼。北海无言望向沈稚，只见自家小姐眉眼中隐隐浮现出纵容的笑意，之前紧蹙的眉头也松了下来。
他不由得苦笑，“回小姐，流言荒谬怪诞，实乃妖言惑众不可深信。传言曰，星象异乱、国祚将绝。不日将有异人降世，能趋吉避凶、预知天下气运。谁能得此人辅佐，便能结束乱世、解生民百姓之离乱疾苦。”
沈稚轻笑。
北海深深垂首。
谁也不曾注意，始终护卫在沈稚身后的那凶夷少年，蓦然间绷紧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