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暴雨
凶夷护卫怔住, “小姐要寻什么人?”
沈稚轻轻叹息一声,目光中的怀念、憎恨、追忆等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我的仇人。”
阿蛮神色一凛, 低头掩住眸中的冷厉杀意, “可是小姐曾提过的,苍月部拓跋洪朔的遗血?”
沈稚讶异,“你还记得?”
“是。”阿蛮闭目。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当年小姐只说仇家远在漠北, 如何如何厉害,忧他年幼力弱不是对手,竟连名姓都不肯告知……
此事一直耿在少年阿蛮的心头,被他视为耻辱和痛处。多年下来,早成一种执念了。
他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回漠北取回轮回匕首?
就是为了证明自己——小姐宽心, 阿蛮比您的仇家还要厉害。
厉害许多!
他也是凶夷王庭的血脉,怎么甘心自弱于其他拓跋氏?
轮回匕首不止是他身份的信证, 也是他期盼的能力证明。阿蛮能千里奔袭,孤军深入漠北, 在耶律方金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袭伐过去,拿回凶夷的圣物。
小姐的仇家同是出身苍月部落,他能做得到么?
阿蛮如今可配听他的名字,可配杀去漠北,替小姐取回他的项上人头了?
——这些话憋在他心底许久。只可惜燕阳王太过扯后腿,竟压不住兆嘉玉让他反了!大后方生变, 他和沈瑞只能提前回北境。轮回匕首近在咫尺, 他却只能遥遥望着, 勒马回程。心中憋屈可想而知。
“小姐的意思是,您的仇人就在此处?”阿蛮困惑不已。他眼神扫过地上那些被捆缚着、如同货物一般等待售出奴隶,心中慢慢升起一阵荒谬感。
见沈稚缓缓点头。这困惑便更加深重。
小姐一向对这凶夷仇人讳莫如深, 神色间也颇为忌惮。弄得阿蛮潜意识里觉得他必是个极为强悍的对手,简直是生平大敌。他几度以为这人会在如今的岩骨部,甚至上次去漠北还推了一把他们与兆嘉玉的结盟,就是为了日后复仇方便……
万万没想到这仇人竟沦落到兽奴的境地!
可小姐神色间的憎恨与忌惮分毫不减。
这莫名的荒诞感,竟让他凭空生出几分不安恐惧。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依稀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此时他的小姐情绪很不好,阿蛮不自觉压下心底的不安,关注起她来。“小姐可要休息一会儿?”
沈稚摇摇头。“不必。让兽商准备下一批吧。”
沈稚这次表现得更为明显。几乎每个年龄相合的凶夷兽奴她都细细挑选,逐个让他们抬起头来细看。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沈稚越挑心越沉。这辈子变数颇多,难道是沈瑞和阿蛮深入漠北,打乱了耶律方金原本的部署?或者他仍心存侥幸,并不肯将拓跋临羌卖掉?
她的枷笼准备好了。烙铁也准备好了。
拓跋临羌,你究竟躲在哪里?
随侍的仆从们都看出来了,小姐就是在挑选兽奴无疑。一个个看向阿蛮的眼神都略略怪异。本来谁也没多想。可一来刚刚阿蛮曾跪地哀求过,二来他此时的面色也着实不太好看。
没人觉得阿蛮护卫会被取代。只是禁不住暗暗猜测,莫不是阿蛮真做了什么错事?小姐这是在诫训、敲打他吗……
阿蛮早已注意不到那些。
他此刻心越来越慌,连脚步都微微错乱,手指正细不可查地在发颤——
小姐挑选的人不对劲。
阿蛮闭目。她曾说过,仇人出身凶夷,是拓跋洪朔的后人。武功高绝,心思深沉,还曾背叛过她!就连小姐的心疾旧症,都是拜他所赐。
这些年来小姐虽不曾再提起此事,可阿蛮心中始终恨意难平。他总想悄悄查出些蛛丝马迹来,为她除了此人。
可奇怪的是,在遇到他之前,小姐明明不曾有过其他凶夷兽奴。
更不曾被人下过毒,伤了心脉。
那他们是怎样遇见的?
他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许多次,不止北海、秋儿他们不知情,就连沈瑞也是毫无所觉。阿蛮得不到任何线索就只能胡猜。
也许是凶夷人记恨定国候,派了暗刺前来伤损他的子嗣。那为什么不对着沈瑞来,反而找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
况且那暗刺既然出身苍月,他必然听过或是见过。可印象中却没一个人能合得上小姐的描述。
他始终在寻找一个姓拓跋的、武功极高的、年龄在二十岁往上的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是,此时让小姐格外注目的兽奴,竟都和他是差不多年纪!
和他差不多……
怎么可能呢?
他和小姐相遇时不过是个半大少年,那仇人与她结识的时间只会更早。那么小的年纪,又如何担得起她“武功高绝、心思狠厉”的评价……
小姐仍在寻找。她的眉头紧蹙,一向温柔的眼眸此刻冷得像冰。
阿蛮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一个不可思议又难以言说的念头渐渐冒了出来。
拓跋洪朔的后裔,和他差不多大,在崇和九年,被贩奴到南朝都城的凶夷人,他确实识得一个……
阿蛮整个人都在发抖。
那个念头已经越来越清晰。
第二轮的十笼野兽也看完了,沈稚已慢慢平静下来。“这里也没有我想要的。带我去你的庄院里看。”
兽商战战兢兢,“回禀郡主,后院里极是腌臜杂乱,气味也十分不雅,恐……”
“无妨。”
兽商不敢违逆,只好带着一行尊贵的客人,沿着被兽车压出条条深痕的黄土道向后走去。
沈稚和阿蛮几乎是同一时间认出了那头金豹。
在“预知”中,阿蛮曾冒着生命危险,入笼给它梳毛、喂食过无数次。对这头金豹周身的每一条斑纹都可谓熟悉至极——他没被吃掉并非侥幸,是正经斗智斗勇、搏命赌过的。
后来他和它一样幸运,被关在同个笼子里拉进了定国侯府。金豹归沈瑞,他却被心软善良的小姐捡了回去。从此彻底改了命运……
沈稚急切地快走几步,一把扶住了笼子边儿,“它叫什么名字?”
那懒洋洋的金豹闻见人声,刹那间目光锐利,疾风般狠狠向笼边扑杀过来。阿蛮本能地迈步上前,将沈稚护在身后。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兽类般的威胁低吼。
那金豹龇着利齿凝视阿蛮,与他对峙片刻后,慢慢伏下了身去。又懒洋洋地摇起尾巴。
兽商吓得急忙上前,“郡主娘娘小心!这金豹名唤双花奴,性子急躁暴戾,昨日刚咬吃了一个兽奴。因此不敢抬去前面给贵人赏玩。”
“双花奴…”沈稚微微闭目,“是它,没错。”
阿蛮脚下踉跄。
“它的侍笼兽奴呢?”她追问。
兽商迟疑,“呃,昨天小人没看住,被它给吃了……”
“什么?”沈稚大惊失色,“被它吃了?”
“尸骨…可还在?”她的声音微颤。
兽商一愣,“人都死了,就……索性让它吃净了。没留啊。”
沈稚一把扶住身侧的阿蛮才勉强站稳,她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眼眸竟有几分水润之气,“他当时……是伤得很重吗?才被金豹所杀。”
阿蛮怔怔望着她。
兽商摇头,“不是,那兽奴上了年纪,行动是有些蠢笨。”
沈稚慢慢呼出一口气。她眼眸低垂,沉声道,“你将所有的兽奴都召集来,一个不许漏。我要择选。”
很快,几十个凶夷兽奴被捆束着,戴着沉重脚镣赶到一处。
小丫鬟们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沈稚半点不嫌弃,一个个亲手撩开额前乱发,仔细端详。他们大多骨架极大,皮肤黝黑,临时遮丑的衣服明显不大合体,毛发胡须上还沾着些兽类的臭味。
全都不是。没一个有半点相似之处。
沈稚眉目间失望难掩。不死心地吩咐一句,“阿蛮,你帮我问问他们,可曾见过一个苍月部落的少年,名字叫临羌。说出来,我重重有赏。”
凶夷护卫那熟悉的声音却没有从身后传来。
沈稚疑惑,“阿蛮?”
她回头。
只见阿蛮如同失了魂、抽了骨一般,此刻连身形都站不稳。他唇齿微颤,表情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那双琥珀一般的眼眸里,此刻满是泪意。
沈稚一怔,随即心中犹如闪过雷电。
她猛地回头,看向那群落魄又神情麻木的凶夷兽奴们,再转头望望衣着光鲜、相貌堂堂的护卫阿蛮。
一边是黝黑发亮的粗糙皮肤,脏乱的头发,粗大的鼻子和厚厚的嘴唇。
一边是细腻的蜜色肌肤,南朝人一般精致的薄唇。鼻梁挺秀,五官轮廓虽深邃,可和真正纯血的凶夷人比起来,却是精致俊朗了太多太多……
“阿羌是汉夷混血,在哪里都是异族。”熟悉的沉稳声音似乎犹在耳畔。
“小姐,阿蛮回来了!”雀跃活泼的少年嗓音。
两者渐渐合在了一处。
音色明明一模一样。只是情绪大不相同。
沈稚刹那间眼前一阵模糊,耳中嗡鸣作响,浑身气血翻涌内息错乱。她却稳稳站着,甚至一步一步行至阿蛮的面前。
他早已站不住跌跪地上,不住摇头。“不,我没有,我不曾……”
沈稚拎着他头上发冠,迫使他抬起头来,细细打量自己这凶夷护卫的容貌。渐渐地,她竟笑了,只是笑容惨然。桃花眼中的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却越发笑得喘不上气来,“沈稚,你简直是天下间最大的傻子!”
阿蛮艰难地握着她冰凉的手,“小姐,我没有。”
沈稚拎着他头发的手微微用力,她的肌肤很白,淡淡青色的血管都隐约能看见。“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阿蛮张口,却答不出话来。
“你是汉夷混血,是也不是?”
阿蛮无力而绝望地望着她。
“你的父亲,就是拓跋洪朔。我之前问你拓跋氏遗孤,你缘何一字不说?”
阿蛮脑海中已茫然一片。走马灯般闪过梦中预知的一切一切……他无力地任由沈稚扯着头顶发冠,那些点缀着漂亮的玛瑙、珊瑚、青石的,她曾温柔握着、亲手编成的发辫,从冠中散落出来。
凶夷护卫说不出话。
他的小姐被凶夷人背叛过。
他的小姐非常不喜欢他做南朝人打扮。不喜欢他将肤色养白。不喜欢他肩上沉着猎鹰去弯弓射箭……
可这些,明明都是他梦中预知时,她温柔笑着鼓励他、让他去做过的。
她从来没有问他的名字,也不曾温柔地唤他“阿羌”。而是在初遇时就赐给他一个崭新的、对凶夷人不那么善意的名字……
锋锐的匕首猛然刺进心脉。沈稚眼前腥红一片,那熟悉的锐痛再次袭来,她完全无力抵抗,任由自己沉沦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再次睁眼时,她躺在阿蛮的怀里。舌尖上仍有药丸残留的苦涩。
周围乱糟糟的,嘈杂成一片。她仍在兽庄后院之中。只是商行的人都被清走,身边都是从府里带出来的婢女护卫。
她并没有昏倒很久。
沈稚用无力的手轻轻推开仓惶失措的阿蛮,扶着橘绿慢慢起身。
她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把他拿了。”
众护卫仆从面面相觑,拿谁?
当时他们离得远些,并未听清沈稚与阿蛮的对话。只见小姐似乎对他生了气,然后便心疾复发晕倒过去。
其余的并不知情。
此时也懵得很。
还是阿蛮主动将双臂背到身后,他们才反应过来。
两个护卫迟疑着上前,将他捆了,并不多仔细——这些人都是阿蛮带出来的,本就以他为首。况且同在府中当差,他们太清楚阿蛮的身手了——便是捆得再严实,他要挣开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
沈稚静静看着他们动作,眼眸微垂看不清情绪。
“卸了。”她冷声吩咐。
这吩咐不明不白,护卫们有些摸不到头脑。阿蛮却一颤,狠狠闭了一下眼眸。再睁开时看了一眼近旁的孙丰,眼睑下视,看了看自己的肩膀,眼色递得再明显不过。
孙丰惊呆了。仍有些不敢相信。
阿蛮无奈,他双手被缚,无法亲自动手,只好把左肩向孙丰递过去。孙丰迟疑着回头望向沈稚,郡主神色清冷,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孙丰咬咬牙,见阿蛮对他点头,一狠心双手使力,咔嚓一声将他肩膀卸下。
肩骨脱臼的痛楚不是常人能忍。阿蛮瞬间冷汗都下来了,惨白着面色一言不吭。
护卫们纷纷面露不忍,扭过头去。
待阿蛮慢慢缓过剧烈的痛楚后,竟又将右边肩膀也递过来。
孙丰双手隐隐发颤,瞪着大眼睛望向阿蛮,拼命给他使眼色——小姐平日里何如宠你谁不知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倒是求求小姐开恩啊……
阿蛮却对他摇了摇头。
孙丰表情一言难尽,回头望着沈稚似乎要开口求情,却被阿蛮一眼瞪了回来。
定国侯府的护卫许多都是北境军中兵卒出身,和婢女小厮们本就不是一个体统,奉行的仍是军中规矩。
阿蛮本就是汀荷院的护卫管事,在北境军中亦有显赫武职,平日里积威甚深。孙丰是他属下,令行禁止早习惯了。见他神色坚决,便也不敢再拖延。闭着眼睛一咬牙,将他另一条胳膊也卸了。
双肩脱臼,手臂却仍被反绑。每走一步路都要晃动,艰难苦楚可想而知。
阿蛮一声不吭。他不似来时骑马,而是一步一步,在队伍中走回了定国侯府。
府门前下车时,沈稚只掀帘冷冷看了他一眼。阿蛮却再也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小姐。”
沈稚从未用如此冰冷的眼神瞧过他。
阿蛮心如刀绞,他踉跄着走过来,哑声道,“小姐,能否容我一言?”
沈稚审视着他。一路折磨,他冷汗早已湿透了武袍,下唇咬破,唯那双琥珀一般的眼睛晶亮渴盼依旧,只是藏不住眼底那极深极深的凄惶。
沈稚指甲陷进掌心里。面色平静无波,她挥了挥手,仆婢们纷纷退了下去。
“小姐,”阿蛮望着她的眼眸,颤声说道,“阿蛮宁可背叛自己,也绝不会背叛小姐。”
沈稚唇角微弯,笑得讥讽。
阿蛮低头,“还未发生的事情,苍天都不能知晓。小姐,世间事瞬息变幻,哪怕是梦中预知了什么……只要还没有成真,那就当不得真啊。”
沈稚不意外他会想到那个关于预知的异人传言。阿蛮,或者说拓跋临羌,是何等敏锐聪慧?她表现得已足够明显,他若想不到才叫她意外。
事已至此,她也不惧他知晓。
沈稚轻轻点头。如从前一般,挑起他的下巴,“疼吗?”
阿蛮点头,强忍心中痛楚,“疼。”
“疼就对了。”沈稚轻笑,“我为了迎接那叛奴回府,都备下了什么东西,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且慢慢熬吧。”
见她要关上轿帘,阿蛮急声说道,“只要能让小姐心中痛快,阿蛮不惧熬刑。只求小姐看在阿蛮从前驯顺忠诚的份上,别因尚未发生的事情,轻易给阿蛮判了不赦之罪!”
“小姐若不肯信我,阿蛮……”
还未等他说完,沈稚便低低地笑了。她用巾帕仔细擦着他脸上的冷汗,似乎怕弄疼他一般,“拓跋临羌,你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若如你一般前尘尽忘,恐怕今日仍会被你骗过。”
咔嚓——轰——
天边忽然炸响一声惊雷。刺目的亮光照得沈稚眼中恨意分外清晰。
乌云席卷,暴雨倾盆而下。
沈稚的车马已进了府邸。
阿蛮仍瘫软地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一件木石雕成的死物。
作者有话要说: 本周五更的任务完成,小伙伴们周一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