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水阁
阔别三月有余, 重回汀荷院水上书阁时,阿蛮仍不免有些紧张。望着熟悉的紧闭阁门,手指无意识绕了绕身牌, 才开口道, “小姐,阿蛮来了。”
此水上书阁是汀荷院重修后新造的,只有两层。区别于汀荷院中原本的藏书楼, 大家都称此处为小书房。书阁三面环水,仅一条廊道通人。不仅弹琴时有水音相称,亦能解暑热。更重要的是,此处说话比较方便。纵什么动静,等闲人都不能听见。
因而每次小姐单点他来这小书房, 阿蛮都极是谨慎戒备。
尤其是,他刚刚还擅辞了军职!此事全然没和小姐商量, 回府时木已成舟。
“进。”
与他担忧的大相径庭,沈稚似乎心情不错, 正亲手侍弄着盆中的两株新荷。见他进门,还温柔地笑了笑。
阿蛮情不自禁也跟着傻笑。
“坐吧。”
小丫鬟们早烹好了茶,在他进门前便退了出去。
阿蛮此时与她相对而坐,熟稔地净手、斟茶,再服侍她擦手品茶。“刚刚在前院听娘问了东山许多,半日也说不到我关心的。此去燕云, 情势究竟如何?”
阿蛮神情一肃, “小姐, 燕云之叛别有内情。”
两年前燕云便有黄河决溢的水患,大水漫过后又接连两年大旱。庄稼禁不住折腾,去岁收成几近于无。燕云十三州中, 其中东四州是燕阳王封地,受灾严重的各县都有安民官来抚恤赈济,春天签契借给百姓们粮种、秋收后再加税抵还。日子虽苦些,却不误今年的春播,百姓们咬咬牙便能挺过灾年。
可归朝廷管的其余九州,就各有各的难处了。有的县衙无所作为,有的县长干脆弃衙而逃……州府长官本就是买官而来,敛财是一把好手,赈灾上却两眼一抹黑。这还算好的,贪心些的勾连当地豪情世族,屯粮居奇,让本就缺粮的灾县一时更是无粮可卖。
想吃粮食?好,拿田契来换。
饿死饥民无数。
能过冬的全是侥幸,至于春播的粮种……更不用想。连草根树皮都啃吃干净了。
所谓叛乱,不过是些饥饿又绝望的难民冲击县衙,想抢些朝廷赈灾的粮食活命罢了。可等待他们的,大多却是一座空衙——粮食早就搬进了当地世族们的粮仓。
至于冲进粮仓哄抢……百姓们不敢。
世族囤积的私兵众多,且外围有□□箭盾,围的铁桶一般。凡靠近的饥民,一率按悍匪砍死了事。反正饿死的人到处都是,也不差几具乱尸。
阿蛮尽量说得和缓些,不许去细说那赤地千里、累累白骨的惨状。
可沈稚仍是听得难受极了。
喃喃道,“怪不得爹让沈瑞去……他老人家怕是早就猜到了。”
“那后来呢?你们平了叛,斩首七千是怎么回事?”
阿蛮捧了茶盏奉给她,沈稚却难过得根本喝不下去。一双眼睛含着淡淡哀伤,只定定地望着他,等他详述。
阿蛮只觉得胸腔里闷闷的,酸疼不已,一时却也无言安慰她。
沈瑞当即便傻了眼,他是来领兵平叛的,对着这些灾民怎么下得去手?险些将军粮都抚恤出去。被随军的老副将拦了——定国候虽未亲自领兵,却让自己信赖的老将随军。
他只说了一句话,“大公子若执意以军粮抚恤灾民,我等便走不出燕云了。”只会被逃荒的饥民们围到死。
沈瑞大怒,生生捶断了桌案,“哪州刺史报的叛军作乱?真该杀了他!”
阿蛮灵机一动,当即带着几个小队的骑兵出去,三日后归来,已弄清了大致来龙去脉。关州刺史李成文本是当地士绅出身,只是家道中落。举族投了齐国公府门下,花钱捐出个州刺史,也算衣锦还乡。不料本地后起的豪强世家其实看不起李家,什么事都不带他玩。
这几年赶上天灾,几家联合起来哄抬粮价,借灾荒兼并田地,收灾民为佃农,大大发了一笔土地财。这等“好事”,也不带李成文玩。
李家钱少地少,确实和大世族比不了。可人家是州刺史啊!急了,登时发了州府告示,抑粮价,不许灾民以田换粮。还让衙役们巡街,灾年可行特令,一旦发现粮行高价卖粮,就地正法。
这一招玩横的惹急了当地几家世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让私兵们趁夜偷袭了府衙,杀了李成文一家三十二口。偏这厮命大,在青楼过夜逃过一劫。连夜奔到驻军处,“拼死”向朝廷发出了这封叛军大乱的求救奏章。刻意隐瞒一部分实情,再夸大叛军势力,最后还不忘写一写自己如何不畏生死,英勇抗敌,结果一家老小都殉国了……
就等着齐国公府救命呢。
可惜,刚第二天这李成文便急病死了。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阴差阳错的是,当地豪绅们前后派了几波人马去截,都没截下这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于是,沈瑞他们便来“平叛”了。
沈瑞听完后当机立断,这“叛乱”必须从关州平起。敢冲击府衙,定是暴民无疑了!
沈稚听到此处,忽然莞尔,“当时关州已无动乱,新的州刺也已上任,一副太平景象。这决断当真是我那位兄长所下?”
阿蛮尴尬地轻咳两声,“沈瑞才是军中主帅,军令当然该由他下发。”
沈稚只是摇头笑笑。顺便勾了勾手指,阿蛮立即乖乖给她奉茶,讨好地将额头凑了过去。沈稚抿着唇角,轻轻在他头上弹了一指。接过茶慢慢喝了,“你接着说罢。”
“哎。”阿蛮坐回去,开心地应道。
之后便顺利多了,北境军围了关州府衙,沈瑞只进门转一圈,便忽然出兵,杀了那几家联合屯粮的当地世族,遣散仆从,将田契和屯粮一律充公。
新刺史被这雷霆手段吓的鹌鹑一般,连呼“小侯爷饶命!小人都是被指使的,全然不知情啊。”
原来他只是一个县令,因听话被暂扶上刺史之位,行特殊时期的“暂代”之职。
既无朝廷调令,这假刺史也不敢发粮赈灾——开仓放粮的政治意义非同寻常,即便是一州长官也不能独自承担。何况他只是个小小的县令。
沈瑞愁红了眼。饥民每天都在饿死,这有粮不能发是何等的抓心挠肝。自古军政之权必须分开,他是武将,只负责领兵平叛。万万不得干预地方政事,否则便有造反之嫌。
直到此时沈瑞才恼恨自己身上没有勋爵!
倘若他除了军职以外,还有个“定国候世子”的名头……
也有个敦促州府、代圣天子施仁政救灾民之责啊!
到时候这位代刺史一请,他以勋爵之身一允,特殊时期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合情合理。可他偏偏不是世子!
哪有一州刺史向领兵的将军请示的道理。
沈瑞恨得咬牙切齿。老副将让他八百里加急向都城请示,勿要轻举妄动。
沈瑞却片刻都不想等。
即便他等得,饥民也等不得。
一开始沈稚蹙眉跟着着急,可听来听去的,却咂摸出一点旁的味道。
“胆子大了呀阿蛮?”她忽然弯了眉毛,笑盈盈的,腮边隐隐浮出两个小小梨涡,“你说了这许多,足见又出了什么坏主意!还想着如何往回兜呢?快快从实招来!”
堂堂昭武校尉竟忽然红了脸,慌忙低头不敢再多看她的面容,腼腆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小姐…”
沈稚得意,“我还不知道你?少耍小花招了,快快说罢。再多绕圈子当心挨揍。”
阿蛮点点头,从椅子上起身走到沈稚旁边,在她讶异的目光中肃了神色,郑重跪地叩首,“小姐见谅,下面的话阿蛮只敢跪着说。”
沈稚险些笑出声来。伸出白纤的手,照着他圆圆的后脑勺比划了一下,终究没舍得下手。阿蛮都累瘦了……
“你说罢。”
很快她便笑不出了。
燕云叛乱不止这一处,沈瑞平了关州之乱,便带兵去了别处。只留阿蛮带一千兵士留下,以防小股暴民。
阿蛮说,关州在前朝还有个旧称,叫长平。
他奉了朝廷钦封的二品郡主——长平郡主之命,施仁德之政,救万千灾民。
长平郡主以田契向州府借粮,再请各县代为分发,契借给当地百姓。饥民所借之粮可分三年归还,且分毫利息不取。唯一的条件是,凡借粮农户必须落籍长平。凡饥民无田耕种者,由长平郡主按人丁配给荒田,十税仅一。
三年后,农户所借之粮具清,州府再将田契归还郡主。
此令一出,关州无数饥民纷纷奔走相告,泣泪跪叩。
各县衙外均排起了长龙,契借粮种的农户们络绎不绝。旁边还有行善的大小粥棚,虽没有徽记,可百姓也知这必是长平郡主娘娘怜惜百姓的善举……
此灾之后,关州家家户户给郡主娘娘立了长生牌。不止如此,后到关州落户的逃荒饥民,很少称自己是关州人,大多用起了前朝旧名,自称长平人。
沈稚听得脊背发凉,手指微微发颤。良久,才指着阿蛮,“你、你怎么敢……”
凶夷少年俯身叩首,“阿蛮知错。”
沈稚颓然坐回去。“我不信你当时…想不出旁的办法。况且,”她眸光微动,“你故意让沈瑞先取关州,是也不是?”
阿蛮笑笑,承认了。“什么都瞒不过小姐。是,若论有何名目开仓放粮,我至少还有三四个方策……可样样都不比如今这样好。”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沈稚怒道,“开仓放粮、抚恤民心之事,天下间只有圣上可做!纵然一州刺史也只能代百姓请旨,等陛下恩赐而已!因为那是他的子民。庶民们感激涕零的,也只能是天子啊。旁人做这收买人心之事……”
“小姐!小姐…”阿蛮站起来扶住她的手臂,“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先别气……”
“小姐所言,那是太平天下的应有之理。可如今呢?”阿蛮低声说道,扶她缓缓坐下。沈稚瞪他也只偏头当做没看见,“藩镇割据,哪处封地上的百姓不都是只认藩王?况且如今国库早就被耗空了,军饷都恨不得各地自筹。咱们北境守军都穷成什么样了?还不是因为没封地。此次朝廷封功,给的也尽是些虚职虚衔,几个发俸禄的?”
“再者如今世家各谋己私,朝臣们也结党勾连。宗亲贪婪、国主怯懦……倘若年景好也便罢了,可如今连年灾祸不断,北部和南楚都不安分……小姐,眼前的太平景象一触即溃,大厦将倾就在转眼之间。咱们定国侯府空有北境守军,却没粮没地啊。”
沈稚也不装了,渐渐坐得极稳当,眯眼看着阿蛮,“我瞧你这‘侍卫’,想得倒是长远……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这些心思的?”
阿蛮被她盯得极不自在,垂头小声嘀咕一句。
“你说什么?”
阿蛮抬头,忽然笑了,小虎牙白灿灿的。
“大概是……从小姐日日看着燕云舆图,皱眉苦思时开始的呗。”
砰——
沈稚终归是没忍住,抬手在他圆圆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
沈稚从前是有想过,给族人们寻一处退步。她的首选其实是与燕阳王结盟,燕阳王有封地而无兵权,定国侯府有兵权但无封地。两家相合,正可互相弥补短处。北境守军也有个稳定的后方,不至于腹背受敌。
可此举风险极高,且有不少后患。
没想到阿蛮竟与她心意相通。还直接跳过了燕云东四州,从西面九州中独独挑了关州出来!此地古称长平,四通八达、向北的地势又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且土地广袤,可建城池。
他借平叛之名,已将当地世家豪族清了个干净。又以她长平郡主的名义,广施善举收买民心……
关州啊……沈稚展开舆图,北境军从前都从燕阳王封地借道。其实只要修修路,经关州而过也并非不可。若在此处建城,屯兵屯粮也都方便极了。
她心口不由得砰砰直跳。
只是,如今都城中的局势还远远没糟到那个地步。这异族少年究竟如何行一望十,远视至此的?
连她这重生之人都尚未下定决心,他却连下一步都走好了。
而且,越过了定国侯府,偏偏以她长平郡主的名义谋事。
阿蛮是看出什么了吗?
沈稚半晌不做声。
阿蛮心中也慌。这一步太过冒进,他的小姐是不是吓到了?正在他隐隐懊悔之际,听沈稚说道,“你怎知,自己所做所为合我心意?不是徒招祸患?”
阿蛮笑了笑,“阿蛮不知。只是情势如此,天大机缘就掉在眼前,阿蛮不咬上一口,心中着实难受……”见沈稚面上隐隐浮出愠色,慌忙跪下伏首,“倘若阿蛮猜错了,小姐并无此意的话——世人皆知长平郡主并未随军平叛,而是远在都城。”
“关州开仓时,连瑞少爷也被我支去旁处。您和瑞少爷全然不知内情,都是我这异族仆人心怀叵测,蓄意陷害罢了。兽奴阿蛮在都城就殴伤了人,擅自投军避祸,平叛中又惹出事端。小姐此时说一声,我立时叫关州的人手都撤回来。小姐只管把我交出去便是……”
沈稚见他额角隐隐渗出细汗,心中刚软下来。那小子又补了一句,“只要小姐舍得。”
沈稚忽觉得手痒得很!
偏他所说,句句都是真的。
事情都是他做的。名声留给了长平郡主,风险却押在阿蛮一身。
沈稚舍不得真打他,只好叫阿蛮起身。异族少年得意极了,见好就收不再提平叛之事。况且有关州先例在那放着,其余各州世家都老实得很。
只最西的三个荒蛮州府是真有暴民造反,此处并未受灾,只是听闻东面几州造反,有野心的也跟着起哄罢了。几下就被北境军摁住了,不足细说。
阿蛮规规矩矩伏案书写——沈稚听他说北境军穷,军需皮甲粮草几乎都缺,忆起上辈子后几年的辛酸,不由得提前考量起来。让他把所见的不足之处都写下来,她再慢慢想办法。
阿蛮却写得难以专心。小姐一直在后面盯着,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不妥一般。
良久,终于忍不住,“小姐,阿蛮哪里不对吗?”
沈稚竟罕见地偏过视线,“也不是,只是觉得你头发太长了,乱乱的,有些……”
阿蛮眼睛一亮,“那小姐再帮我梳一梳?”
想当年,阿蛮是兽奴出身,一头寸许长的小短毛,茸刺刺地还有些扎手。沈稚收他当了护卫,再梳着奴隶发式便不合时宜了。于是就慢慢把头发留长。
偏他天生发量极其茂盛,不仅有一点异族的天然卷翘,头顶上还生了足足三个发旋儿!半长不长时,天天顶着一头炸炸的黑棕头发,怎么都压不下去,甚是苦恼。
沈稚见他有事没事就按脑袋,也忍不住想笑。见小少年闷闷不乐的,又有些心疼。
于是回忆起从前在宫里见过的凶夷王庭末代君王画像,灵机一动,仿照其中的发饰,给阿蛮编了三四绺小辫子,掺在头发里。结果竟意外的好看。
有段时间,沈稚还专门收集了一些漂亮的碧玉、玛瑙、天珠、松石、蜜蜡、珊瑚……以及打磨得圆润玲珑的小兽骨。就是为了给他编进辫子里装饰的。
异族少年那时每天都喜滋滋的,最愿意做的事就是把头发洗净擦干,兴致勃勃跑来给沈稚“祸害”。
此时旧事重提,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阿蛮金棕眼眸里仍闪出期待的光。看得沈稚直想笑。招招手,阿蛮立即扔了笔,乖乖坐过来。
从前沈稚坐高椅,他搬个小矮凳坐在前面,高度恰好。
此时长高了,再坐回原位时,愕然发现沈稚纵坐得高些,也不比阿蛮高出多少。再编头发就该累手了。阿蛮尴尬地揉揉鼻子,挪开凳子蹲跪下去。
沈稚笑道,“这要蹲到几时?来这边。”
临水的窗边有一张矮塌,正可容一人躺下。“你躺好,如今头发长了,正经得弄一会儿呢。”
阿蛮却望着那绣着清莲的薄绸软榻呆住了,红着脸讷讷道,“这、这是…小姐偶尔歇晌的地方啊。阿蛮不敢失礼。”
沈稚手中捧个小妆奁,闻言轻笑,“你不是新换的衣裳吗?别啰嗦,乖乖听话才是。”
阿蛮果然听话。
僵手僵脚地躺下,长腿仍有半截伸在塌外面。
沈稚悄悄抿了一下嘴唇,只当没瞧见。才不是她的个子矮呢。
纤纤十指插在浓密的发间,还有淡淡的皂豆清香。
沈稚专心梳弄起来。
不知不觉,时光流逝。湖上起了微风,吹皱一池涟漪。
“好了。”她欢快地说。
异族少年却没有半分反应。沈稚定睛一看,不禁莞尔。阿蛮脑袋歪在她的枕边,竟是睡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