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造反预备式
千淩山坐落于京城南面,高耸入云,千岩万壑。
沿着山脚僻静小路往里走,便能看见一处宽阔山谷,村落三两排列,炊烟袅袅,宛如桃源仙境。
一座用竹木搭建起来的小屋里,院门大敞,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姑娘,乌发用木簪简单束起,正安静地抱着竹筛,跟在一个青年女子身后。
那青年女子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容貌清丽脱俗,唯有眼角额头隐约有几分细细的皱纹。
她脚步轻盈蹁跹,同那小姑娘一起,将前日采摘的黄花地丁和车前草拿出来,均匀地放在纱面上晾晒。
忽的,她眼神一凝,转而笑道:“没曾想客人这么一早便来了。”
四日前,清净观的好友央信鸽送来纸条,说是闲来无事给她算了一卦,料定她不日便要上灵泉寺,同悟理师太一起凑热闹。
江入央是不信命的,眼下谷口布下的幻阵却突有生人闯入,她只好无奈笑着摇头。
“师父。”小姑娘忍不住弯了一双眉眼,“妙华道长卦象一向准的。”
“说来你也在妙华那学了些六壬梅花,你便去后院镜湖桌,算算此次来人年岁几何,为何事,能否如愿。”
“是。”
小姑娘转身进后院,江入央便走向侧院大理石桌前,坐在石凳上,给对面摆了一道天青釉茶盏。
等茶水刚倒好,门口便传来一道稚嫩童声:
“请问入安居士在这里吗?”
沈今探出个脑袋。
小院内部一览无余,左边小院临近后山竹林,风吹影动,细长挺拔的慈竹摇曳舞动,一时只有流水鸟鸣声,像是误闯一句诗词。
沈今一转眼,便瞥见石桌前的女子。
那女子眉眼含笑,浑身气质却是冷淡疏离,好似早已独立游离于世俗之外,不得万物牵绊身前。
许多年后,一直到她同好友谢芝、李应岚亲手埋葬江入央的衣冠冢,沈今还是把今天第一次见江入安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江入安一袭白衣翩然,身形挺拔如竹,如巍然高山立于世俗前,她以自身为弈,入天下大局,在后半生也依旧坚持这一身风骨,直至二十年,大厦崩塌,她的惊才绝艳、年少执着傲骨,也一同消散于风中。
而此刻,江入安仍然年轻,她对眼前的小姑娘上下扫视一眼,只笑到:“沈家的?”
沈今这才一脚踏进去,双手规矩作揖,高高举过头顶:“沈家沈今,见过入安居士。”
“倒是比你父亲要懂事。”女子一笑,“过来坐吧。”
沈今没想到入安居士居然看着这么年轻,难道这就是不操心世俗的好处?
“入安居士,祖父让我给您带一份礼。”沈今坐到江入安对面,规矩从身上掏出一本棋谱,带着几分不舍多看了眼封面。
沈今又再忍痛掏出另一份孤本,这份是她半年多前和小舅舅打赌,从他那宝贝库房里赢来的,都还没捂热乎,昨晚忙到半夜才将其抄完。
她道:“这份是小辈孝敬您的。”
“六岁的小娃娃,竟然连送礼都会,铁定是沈清正那老头子给你教坏了。”江入安摇着头,随手抄起那两本孤本,翻了翻。
这还是沈今第一次听见有人敢直接称呼她祖父大名,不由得又默默看江入安一眼。
要是祖父和她对喷,谁赢?
神游片刻,沈今见入安居士注意力都放在棋谱上,不由得轻咳两声,“今日来此叨扰居士,只因小辈有一事相求……”
“嗯,你说,反正我不会答应。”江入安随口应。
沈今:“……”
她开口简要将上山教学的事说了一遍,江入安却像是早已料到一样,听到最后“灵泉寺”三个字,禁不住嗤笑一声。
“小友,我收徒弟可不是收破烂,你都勉强,还想让我去教十几个?”江入安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这眼神很有压迫感,沈今第一次碰上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大人,沉默两秒,“就是,你拒绝的时候可不可以不要拐弯骂我……”
江入安哼笑道:“你这小娃娃倒是比你家的老古板有趣。”
话虽这么说,但江入安可是一点不松口,“请回吧,此事不必再谈。”
明着逐客,沈今也没有留下来的道理,只能再依依不舍看眼两本棋谱,脚步挪了挪,几乎称得上是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门外慎江正候着,见她失魂落魄,便开口安慰道:“七小姐,入安居士向来性情古怪,不答应教你也别放在心上。”
沈今张张嘴巴,委屈道,“我在心疼棋谱……”
慎江:“……”
待两人走后,那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便从后院出来,将占卜所用的铜钱器具一并收起。
江入安示意她过来喝茶,“结果如何?”
“师父,你早先不是嫌这入安居偏僻冷清,怎么如今却不答应?”小姑娘先不答,反而笑问。
江入安懒懒看她一眼,“谁让你大半时间都要回李家,你要是跟我常住,师父就只要你这一个徒弟。”
“弟子占卜结果,同妙华道长一致。”李应岚一笑。
她眸光清亮,含着几分笑意,“弟子还占出来人是沈家七姑娘,沈今。”
“对了。”江入安简单应。
她这小徒弟也是京城名门之人,对这些世家小姐公子,自然也是清楚。
李应岚只是占卜来人方位,结合今早一些小事半占半猜,此刻不免弯了弯唇角:
“早先听闻这位七姑娘行事张狂,不拘世俗,心地善良却不软弱,和师父你年轻时倒是有几分相似。”
江入安也跟着笑了,“你就是想帮她说句话,怎的还拐弯抹角起来了。”
师徒俩对视,李应岚笑了笑,低头给江入安倒茶,温声道:“师父,弟子生在李家,身不由己,倒不想让师父日夜挂念,要是您徒儿多些,承欢膝下,总归是热闹。”
江入安举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恍惚想起,上一次去悬来峰,还是十几年前。
那时她二十多岁,年轻气盛,仍改不了一身坏脾气。她独自负剑上山,为天下公允,为世间大道,不料从此江家覆灭,她为浮萍飘摇。
此时恰好一只信鸽扑棱入院,李应岚见熟悉的白鸽,便信手接过,熟练地从它腿上取下纸条,一见便笑了:
“师父,妙华道长让你上山时多带些她爱吃的甜糕。”
江入安从回忆抽身,闻言轻嗤,“休想!”
沈今恹恹回府。
这事是决计不能放弃,只是入安居士软硬不吃,该如何是好?
正垂头想着,不想走过连廊拐角时却迎面撞上一人,沈今捂着脑袋抬头,就见来人一袭墨蓝锦缎长袍,上面用银线绣四爪蟒纹,头戴白玉冠,腰系一鎏金玉带,气度非凡。
“小七今日怎么无精打采?”太子仙姿玉貌,一双眉眼像极皇后,乌眸深邃,眸光温柔,寻常看去也似含着几分笑。
他长身玉立,一手负在背后,如画的眉眼望向沈今,笑问:“可是遇着什么事了?”
“太子殿下……”沈今揉了揉头,也不大痛。
因着她父亲沈朔是当今太子殿下的少傅,是以沈今早早便和太子熟识,偶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太子因功课原因,跟着沈朔一同回府,一来二去,见的次数也多。
只是每每他来时,沈家其他姊妹便被束在小院里,唯独沈今四岁时天天往祖父那院子蹦跶,却阴差阳错和太子碰面。
自此闲时一起在祖父那学弈,倒算两分同窗。
至于因为此事,二房三房不满祖父偏心,又以为是要将沈今许给太子,诸如此类的怨怼比比皆是,沈今却心知肚明,沈家先前没将女儿送入宫,如今也决计不会将孙女送进去。
她跟小大人似的叹口气,“事情太多了,壮志难酬。”
跟在太子身后的侍从,被她小小年纪的感慨给逗笑。
太子也跟着莞尔,“那小七来手谈一局如何?刚巧我这里新得一个小玩意,你定然喜欢。”
“那来吧!”沈今正愁没地儿将自己的思绪捋清。
两人就近找一水榭亭台坐下,曲廊千回百转,小亭被湖水围在中央,侍从摆上棋盘,安静立于一侧。
沈今白子,太子黑子,开始便让沈今三步。
沈今脸皮厚如城墙,根本不觉得自己活两世的人还好意思欺负一个十一岁小孩有什么,她三步棋走得毫不犹豫,太子这才悠悠落子。
棋风如人,太子的棋术便和他一样,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看上去没有丝毫攻击性,而总是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将早已埋好的棋子牵动,完成对全局的掌控。
沈今则不同。
她棋风不定,像是毫无章法乱下,又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当初祖父便说,沈今着眼细节,大局观却经常狗屁不通。
好在这一年多练手还是有点成效,沈今走到后面,撑着脑袋冥思苦想:她的路已经被太子堵完了。
“行至穷途,便可柳暗花明。”太子温润一笑,见沈今苦恼不堪,手指点在棋盘十字格上,“这里如何?”
沈今一看,那棋子位置看似死路,但只要放进去,再联合其余两颗,原本以为是堵掉的路立刻活了,只不过迂回了些。
白子落定,沈今脑中也跟着灵光一闪,她想到办法解决读书困境了!
“太子哥哥,棋局下回再续!”沈今急急忙忙站起来,“我要去忙我的壮志了!”
太子摇头失笑,却不忘将约好的礼物给她,“那祝小七一切顺心。”
“谢谢殿下!”
小玩具是个竹木和绳索一道编制的玲珑球,球心镂空,摇起来叮当作响,作工精致非常。
沈今看也没看,揣兜里直接跑了。
太子起身往回走,侍从刚收拾好残局,想起来他下午和同僚随口聊起太子今日给五公主买了小礼物一事,不由得多嘴问句:“这物什不是要给五公主的么?”
“无妨,本就是一时兴起买的,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给小五找找。”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