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翌日,一室晨光,黑沉沉的铁梨木桌面上摆满了纸张。
千莲一趟趟地从侧间的箱子里拿出她们上街时买的各种小物品摆在靠墙的木架格子里。
孙曲鸾在她住的侧间后面修了一间书房,与侧间完全连通。
书房里放了四个一人高的架子堆书,靠墙的地方做了上百个木格子,专门用来摆放一些有趣或者好看的玩意。
东西两侧各做了八扇大窗子,屋里极为通透敞亮,阳光散落在桌前,孙曲鸾坐在椅子上一张张挑选画册。
桌上有两叠男子画像,一叠是京城里有功名在身的适婚男子,另一叠是公侯之家已经及冠的未婚公子。
每张画册后面还附着生辰八字,三代以内有脸面的亲戚,有些还有誊抄下来的本人的诗作文句等等。
看着有不少纸页,其实人数并不太丰裕,这才不到两刻,她已经看了两遍。
公侯家的那些公子有好些她都认识,不知怎么的,个顶个得看不顺眼。
有功名的她都不熟悉,而且长相有些一言难尽,不然也不会二十出头了还在“适婚”之列。
端起旁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突然听见窗边有动静。
有个黑色身影站在那里轻叩了窗柩,见她看过来便跪了下去,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她听得清楚。
“属下夜七,奉命保护殿下安危,殿下当我不存在即可,出府时我会跟随殿下,以防不测。”
孙曲鸾将贴瓷鎏金盏放下,光脚踩在地毯上往窗边去。
窗户大开着,她稍一探头就看见跪在地上的人。
还是普通得没有一点花纹的黑色束带,头发高束,从发顶一直顺滑到发尖,黑色发丝落在他绷紧的脊背上,与衣服融为一体。
再往外一些是草坪,修剪得没有一丝多余枝条的藤曼互相纠缠,一颗粗大的梧桐树投下阴影遮盖了一方烈日。
他偏偏跪在被晒着的那片地方,阳光直射而下,发顶的发丝泛出奇异的金色。
孙曲鸾闻到了极力掩饰过的血腥味。
这是受刑了?
她从他身上挪开目光,并不在意,只是看着树干上斑驳的痕迹对他道:“以后不准完全隐藏身形,要让本宫知晓你的位置,我叫你的时候,你必须出来。”
“是。”
“退下吧。”她皱着鼻子拉上窗户,把快要消散的血腥味挡在外面,余光中还没完全消失的身影好似停顿了一瞬。
眨眨眼,院中只剩下梧桐簌簌,花草牵枝。
她回到桌前随意拿起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眉目温和,颧骨偏高,嘴唇薄得不像样子,一副奸商长相。
宋菏山,蓟州王养子,翠峰楼的东家,她酒楼最大的竞争对手。
聚仙楼当初开业的时候生意不错,可还没到半月,情况急转直下,眼熟的常客全都跑了,去了地段没她好,装潢没她豪华的翠峰楼。
这个宋菏山没使什么手段她是不信的,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又不可能把人抓起来严加拷问,去算了个卦也没见什么眉目。
她又拿起另一张画像,是个年轻的举人,家世一般,父亲经商,只有外祖父那边有一个当官的堂弟。
这人她听说过,画得一手好画,会挂在翠峰楼任人赏鉴,平日里在自家画坊作画。
“千莲,备马车,我们出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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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今年的夏日热得让人想钻到池塘的荷叶底下乘凉,感叹自己为什么不是一条鱼。
绘蕴画坊就在一大片池塘旁边,孙曲鸾下车瞧了瞧,池面一片碧绿绿,荷叶上连一只贪晒的乌龟都见不到,平静无波,能动的估计都在底下缩着。
她今日将刘海梳了上去,三千发丝交汇在脑后结出一个如蝶翅的发结后辫成一股麻花辫垂在身前一侧,衣衫清凉,两臂胸前都是薄纱轻裹,整个人看起来成熟了很多,终于和她的年纪相符。
千莲举着一把伞堪堪能将两人遮住,日头斜照,拉出长长的影子。
两人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夜七,他精准地保持着五步的距离,阳光射在殷红的右眼上,刺痛非常,他的表情却一成不变。
他不是跟着马车来的,在孙曲鸾还未出府时,便被她叫来这里看看画坊的少东家在不在,如果不在,就去另一处瞧瞧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有没有在和人斗蛐蛐,如果他也不在,还有两三个备选给他一一去查探。
她塞给他的画像还放在衣襟前头,鼓鼓囊囊地让他觉得胸口烫得慌。
这处有些偏僻,过来一瞧才知道这画坊真大,沿街十几个铺子都挂着同样的旌旗,支出来的杆子上是长幅的白纸,还有各色绢布,一路望过去根本看不清里面的人。
孙曲鸾也不是来看人的,她只是‘随缘’路过。
马上饭点了,不出意外,那个举人少东家,忘了记名字了,不过无伤大雅,孙曲鸾摸着辫子继续往前。
他会去翠峰楼吃饭,一定会从画坊里头出来,只要‘刚好’和他擦肩而过剩下的就听天命了。
这一条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孙曲鸾已走了四个来回。
幸好伞是特制加厚的,隔绝了大部分阳光,身上穿得轻薄,蒸腾的热气留不住,否则她是万万不能坚持的。
走了一遭,池塘旁边柳树的数量她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眼前相同的景物让她神情都麻木了,不过她稍稍感觉到了一点不同。
身后人的速度变慢了。
他距离还是把控得很好,但比之前迟缓了一些,原本一点儿听不到的气息在某些时候突然变重,又很快恢复。
这趟又走到了尽头,孙曲鸾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额头,颈部汗如雨下,眉毛湿润,一根一根十分分明,像是用笔描上去的,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更苍白了,疤痕下的眼睛已变成了暗红。
夜七站得挺拔,见她看过来也不回避目光,自然地暴露在阳光下,好似不管烈日毒晒抑或暴雨雷鸣,他都会这样站着,不惧怕,不躲闪。
孙曲鸾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她干蠢事,不怕别人说自己蠢,为了达到目的她不在乎过程,可连累人受罪不是她的本意。
再走最后一趟,如果人还不出来,就让千莲去叫他出来。
她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对千莲道:“听说翠峰楼死贵又难吃,我们去见见世面,回来看咱聚仙楼,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三个人往回走到半道,突然有个人在伞外面轻轻一笑,压着嗓子道:“这位姑娘为何在太阳底下晒着,不若进画坊来歇息歇息。”
孙曲鸾抬头看去,认出他就是画像上那个少东家!
她面上有些欣喜,回道:“好啊!多谢这位公子。”
容则显看见她的相貌后眼睛倏地亮起来,笑得眯成一条缝,做出恭请的动作,道:“姑娘请跟我来。鄙人不才,自从中举之后便成天待在自家画坊作画,父亲见我没再往上考了,想要我回来继承家业,幸好恩师说我来日必定登科,否则鄙身就要困在这铜臭间了。”
孙曲鸾面上浅笑僵了一下,心想这铜臭给我呀,我愿意要!
她走了几步发现那人的目光一直黏在她脸上,有些说不出的烦腻,但她没有吭声。
容则显见她看也不看他,听见他的家世身份也没什么反应,便猜她出身并不一般,他笑了笑,又道:“敢问姑娘贵姓?在下容则显,刚才老远看见姑娘身影,总觉得像是在梦里见过一般,有种特别的熟悉感。”
众人已经走到了画坊门口,夜七跟紧了两步,房檐柱后都是藏人的绝佳地点,要万分小心。
他扫过一根雕了大雁的柱子,没有发现异常,抬眼就发现容则显在看他,用一种轻蔑的,居高临下的目光,在他身上一扫而过,看见他眼睛的时候,更是多了几分嫌恶。
夜七神情冷淡,抬眼看向屋檐。
走在前面的孙曲鸾突然停下不动了。
刚才伞打得很低,他连她面都见着,只知道是个年岁不大的女子就直接上前询问吧。
而且什么梦里见过这种话本子都不屑用的话竟然从一个举人口中说出来,她都觉得给举人丢脸。
孙曲鸾听说过烂桃花,烂桃花肯定会带来烂财运。
不行,她得赶快跑。
“这位公子,我还有些急事,就不打扰了,告辞。”
她拉着千莲就往外走,夜七不动声色地让开,拦了一下想追上的容则显,不带感情地斜了他一眼,跟了上去。
容则显僵在原地,刚才那一眼混着暗红的眼珠,非常骇人,他看了一眼翩飞远去的裙角,遗憾地摇摇头回去了。
孙曲鸾快步走到马车旁,上车后告诉车夫去翠峰楼,顿了顿,又交待从阴凉的地方走,绕些路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