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双影
暴雨倾盆,将那一抹本就混沌不堪的夜色洗刷得一干二净,模糊了远处的亭台楼阁。临安的秋日本是雨季,可却极少有如此之大的雨水。
豆大的雨滴狠狠地落在飞翘的檐角,或是还在犹自盛开着的花叶上,溅出翻覆不定的水花,原本清越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此刻却犹如无常催命一般,令人不安而惶惑。
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这种异样的阴森之感。但平日里肃穆安谧的沧淼,却从未有过如此可怖诡异的暴雨。那样深沉的墨黑色,叫人看不出夜中任何的物事,远处模糊一团的暗沉之色,如同一只潜伏在深夜随时可以夺人性命的幽鬼,嚎叫着,发出一阵阵让人发颤的凌厉声响。
这样骇人的夜色之中,却有一名女子在倾泻而下的大雨中奔跑着。此时愈发猛烈的雨,显得她原本瘦削的身躯弱小不堪。
因着事出突然,楚照君并未带伞。极大的雨滴重重打在脸上,激起一阵强烈的疼痛,虽如女子柔弱无骨的手指,却还是令人觉得有如剖心剜肺。
行至门前,只见两名看守的弟子倒在刻着梅竹图案的木门上。二人紧闭双眼,苍白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血色存在过的痕迹,这不禁让她更加惊惧,依稀能听得一颗心子来回在胸腔中撞击的声音。
楚照君探了探那二人的鼻息,虽微弱至极,却还是让她暗暗放下了些许紧张之意。眼前的门上了厚厚一把锁,周围被充沛的仙泽灵力覆盖着,在暗夜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芒。
楚照君破门而入,屋内如寻常一般,只是在昏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少女,瑟缩的模样如同一只无路可走的小兽。那少女的怀中似是抱着什么东西,从她凄惘不已的神色中能看出她此时郁郁的心境。
待楚照君走近时,才将少女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沈露依身边的侍女。
此地是沧淼中的藏宝阁,阁内珍宝贵重之物之多自然不用细说,门外每日皆有法力高强的弟子看守,寻常人等很难入内。楚照君也只进过一两次罢了。沈见月将那张婢女购买暮锦的名单在今日午后便交给了族长定夺,而那名单,便是在此阁内。
想到这里,她心头涌起一抹不可抑制的迫切,急忙快步上前,一把夺过婢女怀中之物,细细查看,果真是被销毁的名单。她恼怒之余观察到了婢女神色中的一抹异样。
若是她只身一人闯入,又怎能令两个灵力高强的弟子昏迷,且如果她是为了执行任务,理应破坏名单后急忙逃离,又怎会留在此处让人轻易抓住?
楚照君一把揪住婢女瘦弱的手臂,问道:“你究竟所谓何事?”
那婢女一遍又一遍地摇头,脸上痛苦不堪的神情仿佛在逃避着什么极其恐怖之物一般。她期期艾艾地念着:“不是我!不是我!”
楚照君听得有些疑惑,正欲言,忽听得背后一声充满怒意的叫喊:“还敢狡辩!”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侧首一看,果真是沈见月行至她身侧。沈见月定定瞧着婢女,眼中蕴含着滔天的怒火,狠狠道:“就是你!”
楚照君先示意她冷静,随即稍缓和地问道:“你为何要销毁证物后,又不离开呢?”
那婢女仍是怔怔的,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方才说过的话。这样诡异的神情不禁让楚照君想到了一个人,不过这念头只是悠悠地一转旋即消失踪影。
“你知道我是谁吗?”身后一阵足音,伴着男子温和清凉的声音。那样温柔细腻的语气,恍若如沐春风。
苏扬轻轻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在婢女苍白的面颊前缓慢地晃动,脸上是楚照君与沈见月从未见过的和煦神色。
那婢女原本恐惧的眼神逐渐变淡,仍是警惕地望着眼前之人。苏扬温声安慰道:“别怕,别怕。”
那样温暖的目光,以及话语之中的温和,让婢女完全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她低头轻轻啜泣着,小声说道:“我好害怕。”
沈见月的眼神都有些发直了,颇为不可思议地看着苏扬,即便冷静如同楚照君,现在也是满脸不解之色。
待婢女的神情缓和了些,苏扬才解释道:“她患有人格分裂,往日我们见到的是一个人格,现在又是另一个人格。只有让她脱离戒备与畏惧,才能主动回答所有的问题。”
他复又低下身子,柔和道:“发生了什么,可以同我讲讲吗?”
婢女咬着嘴唇,不安地凝视着楚照君与沈见月。苏扬微笑着安慰,“放心,她们不会害你的。”
她这才愿意开口说上一两句话,不过那也只是精神恍惚之间的断断续续罢了,三人只好从她不大完整的话中拼凑出模糊的原意来。
婢女原是一个普通仙士之女,资质较高,聪颖机敏,父亲便常把毕生所学教授于彼时年龄尚小的她与妹妹。一日两人在上元灯节时外出游玩,因贪看花灯而误了回家的时辰。天色已晚,两人正要结伴回家,却不料在一个略为僻静的角落中,一队人马强行虏走了妹妹。因着对方法力甚高,且人数较多,不是她一个小小稚子能够抵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被人抢走。她在忙乱中在一名歹徒的手臂上咬了一口,留下了一个难以消除的印记。
此后,她母亲便为了妹妹之事而茶不思饭不想,很快便抑郁而逝了。父亲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仙士,根本对妹妹之事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修真界多的是势力之人,不会在意她与父亲的死活。家中为了寻找妹妹而花光了所有积蓄,一时无奈,父亲便把她卖给了一个略有名气的仙门为奴。她仍不忘妹妹一事,偷偷从府中逃脱,再次来到妹妹被歹徒抢走之地,却正巧看见了一群人马以同样的方式绑走另一个少年。她一眼便认出了手臂上有一块疤痕的男人,跟着一队人潜到了一个名唤“北冥宫”的秘密组织。
原来抢走妹妹之人是在街上专门挑选天赋异禀的少年,供组织高层人员吸取灵力。而妹妹被绑走,正是因为她体内有百年一遇的灵鹿血,极为难得。她得知后,便暗下决心,决定潜入组织寻找妹妹,虽然她知晓自己的一番努力很有可能是白费功夫。
在她费尽心思进入组织后,却发现每一个组织中的成员都需要被人强行下入毒蛊控制,以此来达到绝对服从的效果。她虽然意志力极强,但仍是逃不脱蛊毒的魔爪。于是在这之后,身体中便产生了两个人格,一个是迫切想要找到妹妹的单纯女孩,另一个是狠心毒辣,为组织效力的阴险女人。数十年后,组织派她来沧淼作为暗探窥探信息,便有了现在所发生的一切。
一语方毕,屋中却是一片难得的寂静,如同月夜下安谧至极的山林,起起伏伏之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凝然之意。楚照君的目光缓缓落在了婢女清纯透亮,却仍藏着那样浓重的阴翳与畏惧的眸子,不由得暗暗生出了几许叹息,原来一切的一切,很有可能都并非她所想的那样,不过每个人都是可怜人儿罢了。想到这里,心中又不禁泛起一阵绞痛。
窗外有彻骨凌寒的风拂过,消散了先前空气中的凝固与彼此间相对无言的忧郁和惆怅。楚照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说,只是模模糊糊地听得身后渺渺传来一声幽长的叹息,其中蕴含着饱满的辛酸与感叹。她回头一看,只见沈见月一张还有些过于稚嫩的脸上竟布满了从未见过的哀婉。
也许一句话,是可以触动得到每一个人的吧。
想着想着,楚照君渐渐放缓了心思,复又重新问道:“你……还能想起妹妹临走时对你说过的话,或是……做过什么事情吗?”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有些怪自己绝情了,竟能问出这样冰冷的话,等同于往他人的伤口上撒盐,增添伤痛。
婢女极力思索着,紧紧捂住额头,闭着双眼,身子缩得更紧了些,微微颤抖的动作中能看出她不愿回想先前的经历。过了良久,她才踌躇着道:“我也有些忘记了。她……她最后好像一直不停地叫着“姐姐救我”。”
她咬了咬唇,手指不自觉的加重了力量,几乎要将原本单薄的衣衫抓破,“她好像,好像……还拽走了我一个头巾。”
听到这里,楚照君原本平静的心陡然一惊,宛如晴日里平稳的潭水被激起波澜不定的涟漪。惊诧之中夹杂着惶惑。
她说的这番话,令楚照君想到了那个荒诞不羁,却又恐怖至极的梦境。女子一声声凄厉的“姐姐救我!”与地上沾满污渍的头巾在脑中、眼前不断闪现着。
楚照君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静,却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不安与激动。她上前攥紧婢女的手腕,急急追问道:“那个头巾是什么款式颜色的?!”
她望着楚照君眼中那抹显而易见的锋利之色,怕得微微闪躲,却还是嗫嚅着道:“你……你不要这样子。我记得,我记得是一块紫色的。上面有杏花花纹。”
楚照君逐渐松开她枯瘦的手腕,脑中那块头巾与婢女所描述的渐渐重合,很快融为一体。她怔怔地念叨着,却有情不自禁的喜色涌上唇角,只是眼中藏着的望眼欲穿的神情却叫人不寒而栗。
沈见月关切地扶住楚照君微微摇晃的身子,问道:“楚姐姐,怎么了?”
楚照君命令自己杂乱无章的思绪平和,似乎过了很久,才以平日的那种温婉之色面对,道:“无妨。”
苏扬低下身子,柔声道:“你一定要击败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婢女温默地低着头,乖巧得如同松柏旁边依附着的怯弱植物,她柔弱香肩轻轻颤动,有细小的啜泣声传来,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低语,“可是我怕……我真的好怕,那个人,那个人好凶。时不时就对我发脾气,还命令我消失……”
苏扬缓缓拍着她瘦削的肩膀,眼中浮现出一片少年纯净的温柔,道:“你日后每天都到我这里来按时吃药,也不用怕,一定要坚强地面对。很快那个人就会走的,放心吧。”
良久,婢女才愣愣地抬起头,浓密的睫毛上仍旧挂着晶莹的泪珠,“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苏扬点头,声音中含着几许坚定与沉稳,目光清明澄净,“一定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