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旧年行（3）
青时只好睁开眼睛。
清溪却蓦地缩了回去。
“算了。”她直勾勾地盯着渐渐熄灭的篝火, “当我没说吧。”
青时骤舒一口气，含混地“唔”了一声，两人默契地各自装死, 一路装到了百里之外的城内。
恰逢少城主迎亲, 红毯铺过长街，花车后跟着的嫁妆汇成长龙，夹道而站的人忙着捡抛洒来的钱币和糖果, 醉人的香风撩起花车上一角珠帘，新嫁娘酡红的面颊在其后倏忽一现。
城主府由来阔绰，流水席摆出十里地, 清溪酷爱凑热闹，硬拽着青时同去, 婚宴过半却没了踪影。青时拨开喝得醉醺醺的人，循着清溪的气息, 一点点摸索着寻去, 最终寻到城主府花园一角。
流水潺潺, 山石堆叠，葱茏的树荫里一对男女相对而立, 比清溪略高些的男人一身华服相貌英俊，似是说了什么讨喜的话, 逗的女孩略一低头，闷闷地笑起来。男人见状更喜, 一连串地往下说, 清溪就笑得更厉害，抱着胳膊微微呵腰，地上拉长的影子随着动作变幻，无意间与那男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竟像是一对相拥的爱侣。
青时忽然觉得很不舒服。
他有“镜”的特性，一眼便看穿那男人的底细，无非是与城主沾亲带故的纨绔，见清溪的朴素打扮，心道她是个没见识的村姑，却又看中她的美貌与身段，此时嘴上说着刻意讨女孩开心的话，一双眼睛满是淫邪意味地在她身上乱转，恨不得剥开宽大的袍袖黏在肌肤上，心里却嘲笑清溪没见过世面颇好上手，已然开始盘算玩腻后要怎么甩开。
……恶心。
真恶心。
历经的时光数不胜数，见过的恶念亦数不胜数，青时从未生出过这样澎湃的杀意，不想一击毙命，反而想化作真身绞杀毒杀，让那男人在极致的恐惧和惊惶中一点点走向呼吸不畅周身腐烂的末路。
他想象着鳞甲一片片竖立割破皮肤沾染鲜血的温湿，蛇躯绞断筋骨的触感，脚下不知不觉向两人走去，回神时已经握住了清溪的手腕。
那纨绔乍见青时如出一辙的朴素打扮，不将他当回事，抬手便去推搡，做出一副亟待英雄救美的豪迈模样：“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的，还不快松开这位女郎，不然我就叫护卫了！”
青时的回应是漠然地看向他，模仿人的瞳孔倏忽拉长一瞬，跃动一线金屑。他无声地做了个蛇威慑猎物的细微动作，双瞳看似空洞地锁定对面的男人，无声地微微张口，中空的尖利毒牙露出些许牙尖。
纨绔落荒而逃。
手中的腕子轻轻动了动。
“……失礼了！”青时霍然松手，掌心残留着隔袖抓握细腕的触感，将手背到腰后，指尖无意识地按过不知何时微微汗湿的掌心。
“我……”他心烦意乱，“那郎君并非好人，不过是见你孤身一人，想着欺侮你罢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说话又有趣。”清溪不疑有他，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来我识人的本事还不够。”
青时更烦躁：“我们走吧。”
“……啊？”
青时低声提醒：“今日婚宴的新娘，是个狐妖。”
“狐妖怎么了？”
青时一怔。
“她确实是狐妖，但我见她周身气息清正，不见血气，大概是受了什么机缘点化，这才化身成人的。她既然不是来害人，就只是和少城主两情相悦，互相喜欢，就做夫妻，有什么问题吗？”清溪一脸认真，“少城主与她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得到我来反对吗？”
青时险些被她说服，脑子混沌一瞬，刚要开口，清溪却照着他的脸砸下一记言语的重锤，“对了，我想过了，就到这里为止吧。等婚宴结束，我们就分开吧。”
青时真的懵了，看着清溪那张认真得不似开玩笑的脸，口舌僵了许久，才发出声音：“……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但你不喜欢我呀。”清溪像是看待一个问出幼稚问题的孩子，看他的那一眼里有些嗔怪，但又十分耐心地解释，“我第一次喜欢什么人，所以写信去问了一下我师父，你不要介意。可是太不巧了，我师父在闭关，回信是瀛玉……哦，他是我师父栽的一株梨树，前两年化成木灵了。瀛玉和我说了一些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你不喜欢我是你的事情，我不能因此觉得你坏，更不能强迫你也喜欢我。但我确实很喜欢你，而且再和你走在一起，我一定会更加喜欢你的，这样很不好，会变成怨妇的。我不想变成那样。”清溪顺畅地一溜说完，以一种天理如此的神情抬头看向青时，且隐隐有些青春年少便堪破情爱的小小得意，“那就到这里吧，我和你分开以后还会想着你的，但是就不会打扰到你了。祝你早日遇见喜欢你、你也喜欢她的女郎。”
她想了想，认认真真又不无忧伤地补充，“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和我交换一下信签，往后就能联系了。等你哪天要和喜欢的女郎成婚，可以给我发个请帖，如果我那个时候已经不喜欢你了，我会来的；如果我还喜欢你的话就不来了，听起来有点伤心。”
青时：“……”
他要疯了。
过往也曾有人倾心于他，无非是爱慕他的美貌或是看中他的剑术，青时总能寻到些理由，循循善诱劝对方放弃，但他从没见过像清溪这样来去如风的，他甚至怀疑清溪是真的喜欢他，还是需要一个供他“喜欢”的工具。
可清溪的眼神那么澄澈那么天真，像是汪浅浅的水，一眼就被他望穿。一腔少女情思在“镜”面前袒露得一干二净，居然和她所说的一般无二，连半分矫饰都没有。
心头没来由地酸涩，青时低下头，低声说：“……你怎么确定呢？”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你？
你为什么不再坚持一下呢？说不定……我就答应了呢。
清溪却斩钉截铁：“这还用怎么确定吗？总不见得你不喜欢我，就谁都不喜欢吧。”
“……哦。”青时干巴巴的，“那就这样吧。”
清溪抹了把脸：“刚才宴上，你吃饱了吗？”
“尚好……”青时仍在浓郁的忧伤之中，忧伤地说，“怎么了？”
“那和我走吧。”清溪一把拽住他的袖角，“我看书上说，好朋友分开都要喝酒的，走吧，我请你喝！”
夜月当空。
临窗置酒，窗外人声已停，偶有两声稀疏的虫鸣，窗内却正热闹，桌旁的酒坛七零八落，最新翻倒的一只还有半坛酒，汩汩地没过坐席染湿地毯，蒸出浓郁的酒香。
一坛酒入腹，清溪只是耳颊发红眼神微晃，喝到现在，就是神志不清，女孩抬腿跨过酒桌，脚下一绊，稀里糊涂地跌坐到了青时腰间。
她打了个小小的酒嗝，眼瞳涣散，眼尾通红，恐怕连眼前人是谁都看不清，感情却十分充沛，拽着青时的领口来回拉扯，边扯边嚎：“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为什么不喜欢——”
“我没有不喜欢你……”青时怕了这发酒疯的女孩，生怕她无意间弄伤自己，虚搂着她的腰，腾出一条胳膊把周围的酒坛瓷盘都远远推走，“先放手……别这么拽着我。”
清溪闻声放手，酒意从胃中涌上来，她眼前连连冒出晕乎乎的金星，左右摇晃两下，一头栽到了青时胸口，越来越重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最终黏合在一起。
“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她闭着眼睛嘟囔，“我也可以去喜欢别人……”
青时突然紧张起来：“谁？”
“谁？什么谁？哦……你问我喜欢谁啊……”清溪吐字不清，一句话说得乱七八糟，吊得青时一颗心七上八下，才嘿嘿傻笑着说，“我喜欢你！我喜欢青时……”
她反复念叨了几句，大意都差不多，似是觉得害羞，脸上红得更甚，躲避似地往青时怀里拱了拱，时而不愿说话，时而又突然傻笑一下。
女孩醉酒作妖，似笑似闹，脸颊始终贴着他的胸口，隔着几层衣衫，柔软的脸颊挤得略扁。长长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震颤，嘴唇沾着酒的透亮，像是朵即将绽开的花。
……想咬一口。
想绞住她。
想……
青时喉头微动。
“……清溪。”他轻轻地问，“你真的喜欢我吗？”
“真的呀。”清溪含混地说，“我真的喜欢你……”
“那你知道喜欢我，就要同我做夫妻吗？是夫妻。”青时略微咬了一下字，“要祭拜过天地，要发誓，喜欢我，就再不能喜欢别人了。你若是喜欢别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
四周没有镜子，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说话间他的瞳孔拉长，恢复成了蛇应有的模样，而他的犬齿中空，新生的毒液灌入其中，只消轻轻一口，就能毒杀他锁定的猎物。
他只是接上那句话，“我也要……杀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咳，那啥，虽然早八百年就作话说过了，但还是强调一遍，没有人规定一本书的男主不可以是全书最大最坏的大反派，也没有人规定这个大反派不可以身兼女主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