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重山梦(4)
“你说他们对我的恨, 我明白,我师父也明白。往前再推一千年,曾经做过道君的人也都明白。”清溪接着说, “今日那么多修士逼到山下, 我当然恨,恨不得斩尽他们的手脚,扔去魔域喂魔兽——哈, 这么看,我似乎比你还恶毒些。”
她忽然自嘲一笑,旋即正色, “但除他们之外,这天下还有人。千千万万、无数的人。”
“有父母卖儿卖女, 便有父母将死时都要将子女护在怀里;”
“有情人离心互相出卖,便有情人至死不渝;”
“有修士今日畏畏缩缩, 只敢打我不敢打你;”清溪娓娓道来, “他日便有修士冒生死的风险挑战你, 哪怕死无全尸。”
大天魔忽然开口:“可我不曾……”
“只是你见的人不够多,或者你见过了, 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毕竟人如蝼蚁,在你面前, 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清溪低叹,“人就是这样啊, 千变万化, 千人千面,人人喊打的恶人说不定明天就放下屠刀,积德行善的善人说不定背地里干什么龌龊事。正因这些捉摸不准的变化,我们才是活着的。”
“你说要我效仿女娲, 先不说我有没有这个本事,我按我的心意捏造出来的,真能算得上‘人’吗?恐怕只是我喜欢的人偶罢了,那样的东西有一只就够了,何苦捏出千千万万个,看着都觉得无趣。”
“何况,我凭什么决定这天下是什么模样?难道我是什么圣人吗?”清溪否定自己,“——错了。我短视、狭隘、冲动,确实担不上那些架在我头上的名头,”
她霍然起身,惊鸿客直逼到大天魔颈前,看着那双隐约闪烁金芒的眼睛,轻轻地说,“只这一刻,我便是我。”
清溪的精神极好,仿佛终于撕毁了困居已久的牢笼,展露出埋藏的厉色和凶猛,何止是一扫郁气,简直是神采奕奕,竟比千年前只身独战时看着还要精神高昂。
但在同命咒的作用下,她几近崩溃的身体状况诚实地反映到了大天魔身上,他忍着内脏反复撕裂愈合的痛,咽下喉间不断翻涌而上的血气。
他的目光越过惊鸿客凛冽的剑锋,语声仿佛哀叹:“你这次不可能赢我了。”
“我知道。”清溪同样咽下血气,“但人无非如此,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大天魔骤然陷入沉默。
良久,他抬手触上惊鸿客,像弹琴或者抚摸爱人般划过锋锐刃口:“我很期待。但是在最终的决战之前,”
他一臂揽住清溪的腰,不顾颈前撞上惊鸿客的刺痛,“先去看看他们织造出的东西。”
天旋地转,云翻雾涌。
不过一眨眼,两人就落到了太玄宗的广场上。两道被誉为“天门”的防护在大天魔面前脆弱如豆腐,连预警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裂成无数破碎的光点。
脚下却有法阵亮起来,以两人落脚处为初始,一个套一个,不同的颜色此起彼伏,看得人眼花缭乱。
清溪一剑斩断试图捆缚她的灵锁:“这是……”
“看来有个人笃定我一定会带你到这里来。他猜对了。”大天魔看着法阵外冒出的人,一张张脸透过法阵的光,显得无比扭曲狰狞,“阴极为阳,阳极为阴……好好想想,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太玄宗。”
他重重一推清溪,女孩的身形如泡沫般消失,他眼尾下爆出对称的裂口,黑鳞割裂肌肤钻出,成串的血珠同时滴落,鲜明如纸上红豆。
“上前!”他展露出大天魔应有的妖异与邪恶,说话时尖利含毒的犬齿森然分明,“让我看看,你们中有哪一个敢冒着生死的风险与我一战,哪怕死无全尸?!”
背上余力未消,清溪落地抱膝一个翻滚,沿着墙根直蹭出将近三尺远,卸去那股推她前进的力道,反手扶稳惊鸿客,骂骂咧咧地爬起来:“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大力气……”
不知那杀千刀的用了什么法门,一推将她推进了一条暗道,逼仄潮湿,两人并肩而立恐怕都不太够,往前看一眼望不到出口,只有些微的光从头顶石缝漏下来,照得地上有些地方微微发亮。
清溪在身旁石墙上顺手一摸,嗅了嗅满手的水腥气:“……水下?”地上发亮的应该是水洼。
“是在水下。”
前方突然冒出个声音。
清溪一个激灵,抬眼看见符瑾那张端正俊秀的脸,一颗惊起的心尚未回到原位,抚胸的手突然顿出。
她轻轻抽出惊鸿客:“怎么,此处守门的是你?”
“惭愧,确实是奉命前来。”符瑾毫无惧色,语声娓娓,仿佛曾经每一次在书舍与清溪对坐赏茶,“长者赐,不能辞,还请见谅。”
清溪不置可否:“你的剑术确实不错。可惜了,这地方那么狭窄,又黑黢黢的,看不清剑招的漂亮之处。”
符瑾既不搭腔,亦不拔剑,不远不近地注视清溪:“……是道君做的吗?”
清溪反倒觉得好笑:“你这样枕着道德伦理睡的人,现在还称我这声名狼藉的人作道君?”
她点头,“不错,是我干的。”
符瑾却突然往边上一避,后背紧贴石壁,留出可供一人轻松通过的空间。
“此处确实在水下,约有一寻深,上方以阵法引水,水上应是刑堂。”他说,“内外都有出口,我从外来,并不知道内里出口通向何处。”
清溪擦身而过的瞬间,他蓦地住嘴,然后突如其来地说,“道君,万请珍重。”
清溪并没有搭理他,身影向前一窜,倏忽脱离了他的视线。
符瑾自嘲地笑了笑。
一簇火苗突然舔上衣摆。
和咒术关联的火来势汹汹,丝毫不畏惧空气中弥漫的水气,舔尽靴袜衣摆,便开始吞噬血肉。最先烧得干焦爆裂的是皮肤,再是其内的肌肉,血管没来得及流出一滴血,就烧灼成了蜷曲的黑线。
皮肉烧焦的臭味渐渐蔓延开,符瑾听着水珠从头顶滴落的声音,在烧灼的剧痛中忽然寻到了久违的安宁。
当世咒术阵法第一人将阻击清溪的任务交给他,仅剩的那只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宽厚温实的热量中,那个人用托孤般既欣慰又忧伤的语气说:“有些话说来矫情,却忍不住不说啊……抗击天魔,何等大事,子瑜,偌大的太玄宗,平庸粗陋者众,有勇有谋者寡,放眼望去,我能信任的人,竟只寥寥几个……”
在他身上下的咒却极尽恶毒,若是不依言照做,便会烈火灼身,清醒着被活生生烧死。
符瑾并不挣扎,默然点头。
那时他在想什么呢?是在心里讥讽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想着该如何和道君说最后的遗言?
……记不得了。
什么都记不得了。
记忆如雾影云烟般消散,清晰起来的竟是上太玄宗之前的那些时光。
也曾打马过街,也曾章台折柳,除却在诗书上的熟稔,符瑾的少年时光过得便如任何一个贵族子弟,遗留有自成一套体系的腐朽风流,芙蓉帐中碧纱帘下,耳鬓厮磨间总爱说些稀里糊涂的混账话。
情浓时他也不能免俗:“若我辜负你……”
未央从来不听,或者捂住他的嘴,假装生气地横眉竖目不许他继续,或者衔着葡萄堵住口舌,索性卷着他滚进万丈红尘里,一同咬破爆得出甜蜜浆液的果肉。
符瑾取出那只贴身携带的荷包。火已烧到了腰部,这一摸,手背上新添一道烧伤。
他看着荷包上薄青的天宇与展翅欲飞的鸿鹄,喃喃补足不曾说出口的誓言:“……便让我在临水处,取水不得,被火活生生烧死。”
烈焰汹涌而上,顷刻烧尽这具躯体,白骨携着满身的火轰然倒地,指骨断裂,荷包触及火,“噗”地烧出一捧淡粉色的香气,像是那名动天下的歌伎驻足,披帛上携带的芬芳。
作者有话要说: 死亡人数喜加一,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