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见瘴萤(4)
脚跟离地, 肩胛骨微收,清溪降低重心,向前一俯身, 如一尾游鱼入水,倏忽从两名执剑弟子中间切了过去,脚尖点过的阵法来不及发出示警, 未经允许的闯入者已经飘得没了踪影。
一名执剑弟子隐约察觉到什么,四下看看, 什么异状都没发觉, 抓耳挠腮地问杵在边上的搭档。搭档眼皮都不抬, 只说是风,两人便又站好, 瞪大眼睛警惕可能的来客。
仙门多有禁地,清溪闯的正是太玄宗的禁地, 说得威风,其实不过是一座后山, 建了两座相对的藏书塔,里边正经书和歪门邪道五五开, 然而都已经过时了, 发黄干裂, 给人当草纸都嫌太脆。
见瘴萤十分活跃, 在生命威胁下迫切地想要振翅逃命,但被困在巴掌大的琉璃球里, 十来只小虫贴在透明的球壁上, 细小的足不断叩击,看得清溪喉头发毛。
空气中确实有一缕隐约的魔气,寡淡且古旧, 类似于一块陈年老墨被百倍稀释,清溪屈指在琉璃球上一弹:“出息,释魔书里藏的邪气也怕。”
她收起被一指弹得昏厥过去的见瘴萤,定准方位,举步向试剑台。
剑意却从她腕上脱出,向后破空刺破一幅漆黑的衣袖,迅疾如闪电地扣回手腕。
回旋不过瞬息,那袖角甚至还未垂坠回去,露出一只干瘪的手,皮肤枯黄,在关节处层层堆叠,好像皮肤与骨骼之间没有一寸油膏。
隐于暗处的人不得不现身,形销骨立,空荡荡地套着黑袍,鹰钩鼻、深眼窝,面貌矍铄,精神却萎靡,只有一双暴突的眼睛亮着骇人的光,仿佛一只食腐的尸鹫。
“枯手老鬼?”清溪转身,淡笑道,“顶着七八十张通缉令,还敢在我面前现身,不怕我贪这个赏杀了你?”
枯手老鬼的声音呕哑难听:“杀我容易,可道君那颗通明剑心,答不答应?”
清溪笑意微敛。
“就这样,道君不犯我,我也不犯道君。我有自知之明,不敢寻道君麻烦,但那些鲜嫩的年轻人……”枯手老鬼血红的舌头舔过嘴唇,“就却之不恭了。”
他桀桀阴笑,一抖袍袖,却没能隐去身形,四道剑意拔地而起,瞬息钉穿他的双手双脚。
浓黑的血从四个穿透肌骨的孔洞里淌下来,惊鸿客的剑意极清极正,枯手老鬼这般魔修触之如烈火,流的血越多,和剑意接触的部位就越痛,枯手老鬼整个人剧烈地哆嗦起来,血迅速浸透袍袖,在身下积起一大滩。
“我是不能杀你,但不是没有别的法子。”清溪一步步走近,“你能拿毒蛊哄小姑娘,想必和毒蛊很熟,最近我恰巧有点兴趣,不如砍断你的手脚,装进瓶子里,给我养的毒蛊做灵床。”
毒蛊食活人血肉而生,提供养料的“灵床”必须鲜活,神志清楚地感受自己的血肉上有无数蠕动的蛊虫爬行乃至产卵,孵化出更多的虫子一同穿透咀嚼,而修士的身体有一定的再生能力,假如配合丹药,这个被一寸寸蚕食殆尽的过程会无限延长。
可谓是酷刑中的酷刑,连枯手老鬼这种魔修都要咋舌说一句有伤天常,然而位列正道之首的清溪轻描淡写,尾音里甚至挂着轻松自然的笑意。
豆大的冷汗从枯手老鬼额上往下坠,他知道清溪真干得出这种事,色厉内荏:“我吃过的人不下千数,个个都是细皮嫩肉的人间美味,死也值了。道君用这养灵床的法子对付我,可别是走岔了路,一心往魔道去了吧?”
“我用邪魔外道的法子对付你这种邪魔外道,有什么问题?我这叫替天行道。”清溪笑嘻嘻地勾了勾手指,钉住枯手老鬼左腿的剑意猛地膨胀,瞬息将一条大腿连骨带肉撕裂,左腿根往下齐齐断去,残余的碎肉和浓血一起泼了满地。
“左腿没啦。”清溪鼓鼓掌,“接下来是左手还是右手?左手比较好,整齐划一,但是右手也不差,这样比较对称……”
她皱起眉,好像真在为这个残忍的问题苦恼,此时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枯手老鬼心一横,强行运起已然抛弃多年的心法,以口舌为武器,嘬起嘴唇,冲着清溪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乐修心法与如今这副身体相冲,枯手老鬼“噗”地喷出一口血,眼前花了数下,清溪呆然僵立的轮廓才渐渐清晰起来。
女孩默然静立,瞳孔微微放大,空茫地倒映着枯手老鬼的身形。枯手老鬼忍痛将胳膊从剑意里拔出,清溪一动不动。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枯手老鬼伸出干瘪的手,指尖兴奋得微微颤抖,“这就是命,吃了道君,我……”
剑意再次膨胀,这次齐根断去的是向清溪伸出的右臂,枯手老鬼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先看见一只断手骨碌碌地滚远。
“右手。看来是你自己选的。”
女孩俏皮地眨眨眼睛,方才的呆滞一扫而空,眼神轻灵,哪里有什么陷入幻境的样子。
枯手老鬼又喷出一口血:“你装的……”
“给你个机会嘛。”清溪骤然冷下神色,“说,你是怎么混进太玄宗的,动‘井’的人是不是你?”
枯手老鬼蓦地松了口气,露出一口沾血的白牙:“道君这可不是问消息的态度吧?”
“倘若有个消息非你不可,那确实得确保你活着。”清溪从怀里取出绣着红锦鲤的荷包,打开口子靠近枯手老鬼,“但其实,我有那么多的时间,不差你一个。”
更多的冷汗从额上淌下来,枯手老鬼强自镇定,即将触及他肌肤的毒蛊却激动得很,蛊虫嗅着邪气和血气,兴奋地直起上半身,吱吱叫着张开满是细小牙齿的嘴。
“……我说!我说!我都说……”枯手老鬼终于崩溃了,“归元君的阵法由一阵演万阵,阵母东北处最薄弱,万阵都有这个缺陷……我去碰‘井’,是因为‘井’里已经有魔气了,我……”
半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唢呐,响彻云霄振聋发聩,清溪正凝神听枯手老鬼交代,冷不丁魔音穿耳,一瞬被震松了警惕,枯手老鬼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身体犹被剑意钉住,魂魄却直冲天外。
金蝉脱壳。
唢呐声还没停,且越吹越响,吹得清溪脑中嗡嗡作响,膝弯一软,幸好及时拔出惊鸿客支撑,才没就此倒在地上。
她捏碎手中荷包毒蛊的幻象,仰起头,看着疾步前来的修士:“合真君……你又来迟了。”
合真君神色凝重:“刚才那个……”
“是他。”
合真君一向风轻云淡的面具崩裂,紧皱的眉心震颤,似痛非痛似怨非怨,最终仰天长叹:“……孽障啊!”
他颤着手去扶清溪,“道君……”
“我没事。”清溪抹去嘴角渗出的血,挥开合真君伸来的独臂,“他本是太玄宗弟子,又精通夺舍之法,察觉不到、抓不住,也是没法的事。他刚才说归元君的阵法于东北处有缺陷,不知真假,但请如实告诉归元君。还有,”
她挣扎着站起来,“他犯的重罪,合真君比我清楚。下次若再见到他,再不能手软了。”
合真君面有痛色:“到底曾是同门,我亦不知,曾经放他一马,会酿成如今的滔天大错。”
清溪摇头:“我也不知道,当年替我驱除心魔的人,会受心魔所累,落魄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见灵君早就死了,如今那个,是枯手老鬼。”
她心神一动,又是一股血翻涌上来,震裂过的心脉受不住这等刺激,清溪满嘴血气,抬手一抹,才发觉嘴边全是血,而她的嘴唇早已麻了,竟不知何时吐出的血。
“见……枯手老鬼最擅的就是乱人心神,道君万万稳住心神。”合真君语速极快,“后山有一处静室,道君若不嫌弃,可去其中调息。”
清溪别无他法,轻轻点头。
一曲唢呐吹得天昏地暗,曲毕,乐修满脸憋得通红,不止是和他对战的体修仰面朝天口吐白沫,试剑台上其他区域内切磋的修士俱是以各种姿势倒地,俨然是被乐修的唢呐波及。
连试剑台周围的观众都不能幸免,修为略差些的纷纷倒地晕厥,略强些的勉强能护住心脉,但也脸色苍白身躯颤抖,一副颤巍巍随时要倒下去的模样。
慕令仪有法宝护体,不至于太难受,看看周遭修士苍白虚弱的模样,眼珠一转,突然崴了脚似地向叶青时扑过去。
脚边全是歪倒的修士,叶青时躲避不及,接了个正着,前胸划过慕令仪柔软的躯体,他莫名地想起某种毛毛虫攀爬过手指的触感,后背霎时起了层鸡皮疙瘩,险些直接扬手把慕令仪丢出去。
所幸慕令仪见好就收,一击得手,立即直起腰,故作惊惶地捂住嘴:“呀!我不小心,把道友的衣裳弄脏了。”
一道香粉的痕迹横亘在叶青时胸前,白色上横陈着淡淡的粉,暧昧得欲说还休。
叶青时忍着恶心,温声示意无妨,在胸前掐了个水诀,泼湿一片前襟,那道粉色却丝毫不晕染,甚至越发鲜艳。
“这是朱鹦花磨成的粉,怕火不怕水。”慕令仪说,“宗门内有些特意为大比准备的客房,不若我带道友过去,再细细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