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少年事(4)
清溪足足等了一刻钟, 门内寂静无声,不管她是拍门还是说好话,都没有一点回应。
她不得不凄惶地承认, 她好像彻底把叶青时惹毛了。
凄惶的清溪凄惶地在客栈里飘荡,凄惶地把万恶之源媚生妖给抓了。
媚生妖因爱欲所生,食爱欲而强, 这间客栈显然没住过几对痴男怨女,媚生妖灵智未开, 仅有个寡淡的形状, 让清溪轻轻一捏, 就散成了一缕缕淡粉色的烟雾。
恰巧撞见慕令仪,女孩看看随风消逝的粉色雾气, 再看看一脸茫然的清溪,浑身打颤, 脸色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一头栽了下去。
醒来就坐在榻上哭, 哭得天塌地陷,哭湿三条手帕都止不住。
清溪心有不忍, 摸出条新帕子递过去, 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好啦, 好啦……媚生妖的本事就是这个, 驱使着人做一些稀里糊涂的事,要说你的错, 就是太不知道防备了。”
“我明白, 可是、可是……”慕令仪眼眶通红,抽抽噎噎,“我一想到我神智不清时做的事……我还是死了算了!”
这就是客栈里那只媚生妖不厚道之处了。妖力强盛的媚生妖能使被蛊惑的人如行尸走肉, 清醒后前尘往事朦朦胧胧,做的傻事一概不记得。
偏偏蛊惑了慕令仪的那只妖力极为有限,勉强让慕令仪浑浑噩噩做了一通稀奇古怪事,却不能让她醒来后丧失这段记忆。
清溪设身处地一想,猜慕令仪的脚趾可能已经把鞋底抠穿了,硬着头皮宽慰她:“没事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慕令仪哭得更凶。
直哭到脑门发晕,她才下定决心,掖去脸上泪痕,眼瞳清明:“这位姐……道友,能否托你将那位道友请来?我想当面向他道歉,也算是……了了我自己心里的结。”
清溪正愁没正经事和叶青时搭话,欣然应允,不多时就把叶青时请到了慕令仪房中。
听完前因后果,叶青时脸色稍霁,语气略有和缓:“既然是受媚生妖影响,道友不必放在心上,我不在意。”
慕令仪松了口气,仍不敢看叶青时的脸:“如此甚好。请道友受我一拜,往后便……再不要提起。”
她屈膝下拜,不知怎的脚下一崴,整个人向叶青时倒去。叶青时下意识一扶,靠近的瞬间慕令仪猛然抬头。
一口淡粉色的雾气扑面而来,叶青时来不及屏息,吸了满鼻,瓷白的脸霎时上了一层粉釉。
媚生妖耗尽最后一口灵力,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被驱使的慕令仪歪倒在地。
清溪想不通媚生妖这垂死挣扎的一口气究竟是图什么,把慕令仪搬到床上,快步追上挣扎着回房的叶青时。
“要命,妖气太弱,藏得太深,我又没仔细搜查……”清溪扶着叶青时坐到榻上,抹去他额上的汗,“你怎么样?”
叶青时答不出来。
少年不识情欲,心神澄澈,媚生妖的妖气无处可发挥,在他体内胡乱窜动,憋得他额上全是细汗,脸色由粉转白,倒像是中了什么千刀万剐的奇毒。
他说不出自己是冷是热,只觉得天旋地转,周遭事物卷在漩涡里急速扭曲远去,徒留他无意识伸臂摸索,发颤的唇齿间溢出模糊的音节。
“师父……”
仓皇间他握住了一只手,肌骨温凉。
“师父在呢,在这儿。”清溪满脑门的汗,全是急的,她不知道怎么平那股捉摸不得的妖气,只能伸出手臂让叶青时抓,拍着紧绷的后背胡乱哄他,“不怕不怕,忍忍就过去了……”
叶青时稍稍回神,紧抓她的手臂,额头抵在她怀里,微喘着:“没事,不难受……”
清溪心说可别装了,手肘无意识蹭过他腰下的荷包,灵机一动,从储物囊里翻出几枚凝神静气的丹药,混在茶水里让他喝下去,运气替他捋顺体内乱窜的灵力。
抓在她臂上的手渐渐松开,再软软地耷拉下去,叶青时面色发白,鬓角眼睫全是一滴滴的汗。
清溪暗道一声作孽,放平怀里松弛下来的少年,小心翼翼擦去那些汗,信手抓了把团扇,不远不近地轻轻扇动。
扇了没几下,房门被轻轻敲响。
清溪搁了团扇开门,门外的女人身姿窈窕,约摸二十出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把抱了上来。
“……真的是你!昨晚上我没看错!”
叶青时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前一刻倒在客栈的榻上,下一刻四周起了朦胧的白雾,极浓,抓一把仿佛能在掌心里捏出水珠。
有人越过白雾,徐徐走到他面前来。
是个男人,高挑挺拔,黑发白衣,窄袖负剑,是最常见的剑侠打扮。
叶青时抬起头,那男人的脸在雾中模糊不清。
“你是谁?”
“我是你的心魔。”男人说。
“我没有心魔。”叶青时平静而笃定,“我心恒常,不生心魔。”
男人微微一笑。
白雾顷刻散尽,窗外的声音和夜色一道涌进来,叶青时迷迷蒙蒙睁开眼睛,隐约看见门旁的两个身影。
清溪闪身躲开那个过于热情的怀抱,不无防备:“阁下是?”
“哦,对,你和以前一样,但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女人幡然醒悟,指指自己,“是我,昭阳城的那个,唐恬。”
清溪愣了一瞬,上下看看丰韵窈窕的女人,再看看那张竭尽全力才能从印象里找到一丝符合之处的脸:“不好意思,这真是……完全看不出来。”
“难怪你看不出来,连我小时候就在一起玩的手帕交,也未必认得出来。”唐恬略有得意,叉腰使力,臂上鼓出一些漂亮而不夸张的肌肉,“我这几年在外跑,跑得整个人壮了不少,路上稀奇古怪洗筋伐髓的丹药也吃了不少,就成现在这模样了。”
“那商队是你的?”
“那不能算,我最多算个领头人吧。”唐恬摆摆手,比七年前更坦诚,“说起来还同你有关,你走了之后,我觉得我不能像以前那样不上道,虽然我没灵骨,做你这样的修仙人是不可能了,但唐家有钱,可以试试做点别的。
“我去找了我爹娘,和他们说了我想跑商,软磨硬泡的,他们也就随我去了。我其实一开始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亏过好几回,后来有幸遇上几个贵人,一点点的也就习惯了,赚了点钱。后来商队里的人越来越多,随来随走,不能算是我雇的,只能说是搭个伴吧。”
唐恬呼出一口过往烟云,“总归跑商就是买进卖出的事,不拘有几个人的。这回在旃蒙城买的都是些草药、矿石,上章城离仙门近,我打算去那儿卖卖看。”
清溪一瞥,无意间看见她衣领下遮不住的一道伤痕,点点头:“辛苦了。”
“都过去了,我这人打不来架,跑得还挺快的。这伤口是之前在大荒落弄的,那地方荒无人烟,人又野蛮,见我们带着东西就想杀人越货……就当吃个教训了。”唐恬啧了一声,抚过领下那道深深的疤痕,“我倒是想起来……没别的意思,就问问你,我那小外甥,时哥儿,今年该有十四岁了吧,他怎么样了?”
“……不算太差。”清溪心虚地遮了遮门,转移话题,“昭阳城如今怎么样了?我这几年都没去过。”
“其实我也没怎么去了,料想还是那样吧,不好不坏。”唐恬略有些低落,牙尖咬了咬唇,“倒有一点……我姐姐没了。”
“什么原因?”
唐恬摇头:“说不清楚。姐姐当时在偏厅里昏迷,请了医师来看,说是惊惧过甚,服些老参就好。于是服了,醒过来人却疯了,医治不好,只好送去了乡下庄子。”
“疯了?”
“嗯。说来惭愧,我不信城主府的话,姐姐去世前不久,我曾偷偷去见过她一面。她那时确实有些癫狂的痕迹……”回想起唐月来那时的疯癫模样,唐恬心有余悸,缓了缓才往下说,“仿若不认识人,见我也不知是谁,只口称怪物……”
她还记得见唐月来的最后一面,往昔端庄雍容的城主夫人披头散发,双手抱胸蜷缩在床边,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像是防备所有人,又像是憎恶所有人。
“是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如何、我如何……”唐月来喃喃自语,没等唐恬走近听清,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可那就是个怪物!怪物!”
一阵突如其来的嘶吼吓退唐恬,唐月来又蜷缩起来,流着泪喃喃,“遇见那伙匪徒,下人都死了,我见他也中了几刀,脸都被砍伤了……我抱着他,亲自抱着他,血水是烫的,流了我满身,可他一点点冷下去,我的、我的……我亲眼见他没了呼吸……可他没死,他怎么会没死,怎么会没死,他睁眼了,他睁眼了……不是我的……他不是,他不是啊!”
唐恬挑拣了几句学给清溪听,本就是疯狂时的呓语,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谁也分析不出什么。
“再之后不久,她就没了。”唐恬说,“现在想想,时哥儿幸好是跟你走了。”
清溪更心虚了,咳了咳:“倒也不是……”
“你就别谦虚啦,你这么厉害,时哥儿跟着你,难道能比在城主府里差?”唐恬一挽清溪的胳膊,有那么一瞬像是当年那个跳脱的女孩,很快又放开,“姐姐没了之后,老太君做主,另嫁过去一个堂亲,有了自己的孩子,哪还会怎么照顾涟姐儿呢。我那时才知道,姐姐和……前姐夫,其实并没有那么多的感情,婚姻这回事实在是靠不住。只是我有时候也在想,”
她轻轻一叹,“若陶家没倒,我姐姐顺利嫁过去,会不会境况要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感谢各位支持正版的读者姥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