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月珠(2)
有人先反应过来,跟着张嘴,分明感觉到声带振动,却听不见声音。他惊慌地敲桌、拍茶碗,依旧没有任何声音。
和他同桌的人也这样做,得到一样的结果。
更多的人尝试让自己或周围的东西发出声音,但都听不到,只能互相在对方脸上看到诧异和惊恐的表情。
听得见声音的唐恬反而慌了,无数声音像狂潮一样涌来,她捂住耳朵,求助般往清溪那里挪了两步。
又是一声剑鸣。
街外鼎沸的人声涌入茶楼,一如先前。
众人仍在惊惶,没敢开口,响起的只有清溪的声音。
“刚才我暂且削去了诸位的‘听觉’,现在还给诸位。放心,只是一种剑技,我用的也只是剑鞘,不伤耳朵的。”清溪把未出鞘的惊鸿客收回背后,“控制剑气,贴耳而过,削去耳边那一段空气,人就听不见声音了。”
“刚才一剑一拳,我只是想证明女人也提得动剑,学得会麻烦的剑术。”她上前一步,弯腰,一手提起男人的衣领,“这一下……”
她一拳捣在赵老四脸上。
这一拳比之前那一下重得多,唐恬清晰地看到清溪收紧的指骨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赵老四脑袋一歪,倒回地上,鼻子里涌出的血多得冒泡泡,人却还清醒,看着近在咫尺的清溪,两条腿蹬得仿佛即将被宰的猪,红肿翻起的嘴唇张张合合,只发得出“嗬嗬”声,进一步坐实由人到猪的变化。
清溪甩了甩打疼的手:“是替你娘教训你出言不逊。”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她抬头扫视楼上楼下面面相觑的男男女女,“我已经证明了,剑技体术无关男女,至少我做到了。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天道之前,人如蝼蚁,天魔之前,人也如蝼蚁。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可分。还请诸位不要因为这样的念头,无端毁了妻女姐妹的前程。”
“诸位继续吧。”清溪扎紧胸前固定惊鸿客的布带,“告辞。”
她返身离去,三两息间不见踪影。
赵老四仍躺在地上抽抽,涕泪和着鼻血横流。
然而没人上前扶他,众人看看彼此,最终得出齐吸一口冷气的结论。
……这是——
——修仙人!
另一边唐恬已经拔腿追了上去。
唐家与仙门交好,她幼时跟着学过一点,可惜身无灵骨,天赋全点到了腿脚上,全力跑起来也能追上还不算走太远的清溪。
“……停、停一停1她气喘吁吁,看着白白净净汗都没出的清溪,“请问,你……你是修仙人吧?”
“算是。”清溪点头,“不过我无门无派,自己瞎修修罢了。”
唐恬狐疑:“可你的剑术……”
“我师父教得好。他很厉害,剑术绝佳,又擅阵法。可惜我学得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也就只会比划两下,吓唬吓唬人而已。”清溪笑笑,“刚才心急,忘了和你告别。你来追我,是有事吗?”
“我、我……”路上想好的话反而说不出口,唐恬憋了半晌,使劲一闭眼,“我是觉得你很厉害,想问问你是不是修仙人。然后……”
她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我带你去茶楼的时候,是想照顾你,因为你是外边来的,但我细想,其实是觉得自己是昭阳城人,什么都懂,是想炫耀的。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想。”
难以启齿的心思一气说出去,唐恬脸色通红,眼睛半睁不闭,不敢全睁开看清溪。
“没事儿。”清溪却笑起来,“其实我也没说实话。我不是漓人,只是恰好走过漓州,就顺口那么说了。”
“漓州就有几千里……”唐恬霎时瞪大眼睛,又反应过来,“哦,对,你是修仙人,不是用脚走的……”
清溪仍笑:“说来,我也想问问你。刚才那男人说话难听,但有几句话也算有几分道理,说书先生说的是书,不是历史。千年已过,谁都不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再提,真真假假,故事罢了。你为什么愿意为了故事里的人出头呢?”
“因为那是不对的埃我就是听不得他们说道君坏话1唐恬愤愤,“就是那群人胡说八道,为了几个钱,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我敢保证,道君和大天魔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肯定不是仙门传出来的正史,就是因为有些人不正经,就爱听这种,所以才编出来的书。”
她越说越气,越气越委屈,“大天魔那么难缠,道君得花多大的力气才能降服。天魔之乱平定,人才能缓口气,一代代地传到我们这里,要是道君知道这些人这么编排她,她该有多难过埃”
“值了。”
“……什么?”
“我说,道君或许听不到茶楼里说她什么,听见了也不在意。但她若是听到你这么说,一定觉得费劲打大天魔也值了,没亏。”
“真的吗……”唐恬脸上一红,这回是害羞的。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哦,那我再问问,你近来有空吗?”
清溪点点头:“有事?”
“嗯。我有个姐姐,嫁到城主府给城主做夫人。两年前她带着儿女去山里祭祠,遇上一伙强盗,虽然平安回来了,但是我那个小外甥女一直生病,到今天还没好。”唐恬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前几天我听我娘念叨要请仙门的人来看看是不是撞了邪,那你能不能就去看看?”
清溪欣然应允。
于是由唐恬开路,两人直冲城主府。
昭阳城地势易守难攻,土壤丰沃,雨水适中,沿山又有矿脉,因此颇为富庶。城主府建得不负昭阳人年年交的税金,大门镶玉鎏金,驷马可过,一左一右两座石狮子比人还高一头,雕得活灵活现,仿佛能随时站起来给访客两拳。
迈进门时清溪脚步一顿,往门槛上瞟了一眼。
“这是种工艺,好像叫什么镂花雕还是雕花镂,哎,不记得了。”唐恬顺着看过去,指着门槛上漆黑的鳞纹解释,“不是脏了也不是破。”
“挺有钱的。”清溪客观评价。
“那是,我家也有这个1唐恬挺起胸脯,骄傲地领着清溪一路前行。
她的骄傲只持续了一刻钟。
因为清溪并没有见到卧病在床的唐家小外甥女。
“……这孩子真是的。”听完来意,唐月来哭笑不得,剜了妹妹一眼,扶过鬓边一支碧玉簪,下座朝清溪屈膝行了一礼,“谢过仙长拨冗。我那孩儿确是吃了两年苦头,多病多灾,做娘的心里如何不痛,也想着早些能痊愈。不瞒仙长,昭阳城的医师,我都请来看过,都说是她先天不足,又受了惊吓,才总是生玻但也不生大病,只是时常染一染风寒,说是撞邪就有些过了。”
唐恬急了,还想说什么,唐月来依旧一个眼刀剜过去,再和清溪说话时又是温婉端庄的模样,“不过仙长风尘仆仆,又有解围之恩,寒舍粗陋,一饭一榻却是有的。仙长若不介意,还请在此休憩几日。”
清溪不置可否。
到底在城主府赖了下来,一晃就过了半个月。
城主神龙见首不见尾,身为主母的唐月来也不能时时相见,卧病在床的小外甥女更是见不着。城主府后院清净,清溪只能叼着根草,在圈定的范围内晃来晃去。
正晃着,绕过垂花门,萧萧肃肃的竹林前,多了个陌生的人影。
见是个孩子的背影,清溪久违地起了玩心,信手揪下两片竹叶,胡乱捏了个鸟型,一口灵气送那竹叶鸟向孩子飞去。
竹叶鸟不负她望,扇着两个长短不一的翅膀,晃晃悠悠飞到那孩子身边才坠毁。
那孩子却没多看,缓缓转身。
不过七八岁的男孩,穿了身花样素淡的锦袍,头发规矩地扎在脑后,露出细细的颈子。
他生得很漂亮,眉目漆黑,肌肤雪白,“粉雕玉琢”都不够用来形容。
那双眼睛尤其动人,黑压压的睫毛,黑沉沉的瞳仁,像是无风有月的一个长夜。
清溪看愣了一瞬。
那孩子倒没在意家里突然多了个编竹叶手艺奇烂无比还敢骚扰他的怪人,不再看清溪,拢了拢锦袍,跟着找来的仆妇走了。
清溪还呆在原地,直到后边探出一个头。
“看什么呢?”半月下来,唐恬大概摸清了清溪的性子,举止不再压抑,直接拿胳膊肘撞她,“有什么好玩的?”
“只是见着个人。”清溪想了想,把刚才见到的那男孩的形貌简单描述出来,“你知道他是谁吗?”
“当然知道,是我小外甥呀。姓叶,这一代从青字辈,叫青时。”唐恬看看左右,低声说,“不过他脾气很坏,阴沉沉的,不爱说话,七岁了还不大懂事,时常欺负下人。我姐姐拿他没办法。”
“他让我想起个故人。”
唐恬睁大眼睛:“谁啊?”
“忘了。”清溪轻描淡写。
“……”
“你耍我呢吧1唐恬怒了。
清溪赶紧哄她,一顿顺毛,才把这位大小姐送走。
唐恬一走,院内又安静下来。
清溪忍不住又去看那丛竹林,风簌簌而过,吹得石砖上叶影婆娑。
她没说谎。
一千年匆匆而去,清溪在太微山上呆到无趣,随后下山。见过的人、见过的事纷繁起落,无数的面容交叠着挤占记忆,让她一度连尊师昭光君的名姓都忘了,哪里还能记得什么长相。说不定叶青时只是肖似某个长得好看的、擦肩而过的路人。
但见到叶青时的瞬间,她心头仍然不受控地微微一动,仿佛得见故人来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