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梦回还（1）
清溪做了个奇异的梦。
梦里水域宽广平静无波, 岸上丛生的芦苇凝有薄霜，一叶木舟徐徐行于水上。风迎面而来，吹动舟上女孩轻软层叠如云雾的大袖, 露出一双白皙如玉的手, 掌心中托着一只锦盒。
木舟靠岸，舟上的女孩走下木舟, 岸边的队伍迎上前，说的话发音迥然不同, 但清溪神奇地听懂了，她看见女孩微微点头, 用歌吟般的语气说：“他依旧如此，依旧不改变心意吗？”
迎接她的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 应当是首领的男人站出来, 决绝地一点头。
“那么, 请将我们的意思告知他。我们已商议过，决心尊重他的决定。”锦盒消散在女孩袖间，“他将作为人皇长眠, 而我们与你、”
她的目光落到首领身上，裸露胸膛、肩上披着兽皮的男人始料不及, 慌忙恭敬地低下头。
女孩依次望向岸边的每一个人，“你, 和你, 我们的约定依旧生效。”被她望到的每一个人都低下头。
女孩微微一笑，转身登上木舟，木舟无风自动，向着来时的方向驶去。
“请牢记我们的约定。”她的声音没入木舟后拖起的水波, 和水一起拍打在丛生芦苇的岸边，缥缈得如同远隔重山。
她轻轻地说，“人子啊，我们的约定万世不绝。”
一缕火星突然从岸边的一簇芦苇中冒出来，越烧越烈，倏忽吞没了半个水域，再一晃眼，水域和芦苇消失得无影无踪，唯有烈火犹在，四面熊熊燃烧，白玉搭成的阶梯上落满灰烬。
火由外及里，火势最弱处是这个类似神殿的大厅正中，圆台环水而建，水上飘浮的莲花枯萎。玉台上的男孩生着一张漂亮的脸，说是粉雕玉琢也不为过，但他眼角下对称的细小黑鳞翕张，金瞳中瞳仁拉成细线，细看又显出几分非人的恐怖。
他身旁弹琴的少年比他更不像是人，金色的竖瞳殊无感情，两眼下各有一弯细细的鳞片，按弦时露出一小截手腕，掌根处也横生黑鳞。
“都结束了，他们已经做出选择了。”少年说，“建木已经被伐倒，我们的约定从那一刻起就终结了。”
“可是——”男孩看向火中隐约可见的女人身影，“那是……”
“这是她的决定，我们不能干涉。但我猜，等……”少年的声音淹没在琴声里，“……回来，她会后悔的。”
他信手拨弦，琴声陡变，杀气铮铮然袭向火场，火势骤减，琴音一瞬间甚至切断了火苗。
神殿骤然倒塌。
梦境戛然而止。
清溪坐起来，揉了把眼睛，发自内心地评价：“什么玩意……”
她摇摇晃晃地起身推门，抬头便见瀛玉的脸，一时愣住，竟不知该说点什么。
瀛玉沉浸在之前的悲痛中，乍见清溪活蹦乱跳地出来，一腔情绪立时翻涌纠缠成毛线，使他的脸呈现出一种既喜又悲的效果，滑稽得让人想笑，再看又想落泪。
他动情地说：“你怎么还没死？”
清溪：“……”
“一时半会儿是不能死了。”清溪懒得生气，勾着双手伸了个懒腰，“我睡了多久？”
“三天。”
“居然这么短。”清溪嘟囔。
“你还想要几天？”瀛玉一颗心稍放下来，些许的温情荡然无存，“外边都快吵疯了，你倒自顾自睡觉，醒了就快去和他们解释清楚，说明白大天魔去哪儿了。”
清溪摇头：“世上没有大天魔，也没有道君了。”
“你这么说，外边的人能信吗？都说死要见尸，你好歹说一句他死在哪儿了吧？”
清溪蓦地笑了出来。
“他啊……”她笑嘻嘻地抬手在胸口敲了敲，“在这里。”
瀛玉一个哆嗦，用表情精准地传达了对清溪的嫌弃，一甩手，急匆匆地走了。
清溪索性哈哈地笑出来，三两步绕回门旁。
木屋左右各有一块花圃，种下的花不知不觉地长成，热热闹闹地开出绚烂的花。牡丹雍容蔷薇娇媚，夹杂其中的金丝葵灿烂得像是引来骄阳。
清溪缓缓按住心口，隔着衣衫皮肉，一颗心在胸腔中搏动，一刻不歇地将血液灵力泵向四肢百骸。她看着花圃笑出声。
“……难看死了。”
清溪彻底闭门谢客。
第一个百年风平浪静，最初的骚动过去，仙门心有灵犀地齐齐忘了清溪，争了一番谁在平定大天魔中的功劳最大，有人心满意足，有人不情不愿，最终都捧了个结果回山。
第二个百年却热闹，先是各大仙门轮番到访，再是一些小门派，最后连散修都吭哧吭哧地爬山。清溪一个都不见，把他们全挡在了罡风外边。
瀛玉嫌烦，散了人身回树里，一躲便再不出来。
第三个百年又没了客人，瀛玉仍在树中，着恼似地不肯出来。
第四个百年依然如此，春去秋来，太微山静默如初。
第五个百年终于有所不同，秋来时瀛玉久违地从梨树中出来，依旧是雌雄莫辨的样貌，素白的梨花扑簌簌地落下，送来一场带着清香的花雨。
清溪正在树根挖酒，一个晃神，还以为是时光倒流，回到了当年，她带着男孩上山，一不小心挖酒挖出个暴脾气的木灵。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哟，怎么有兴致……”
“我来同你告别。”
清溪笑意稍收，抹了把脸：“什么告别不告别的……”
“已经足够了。”瀛玉再次打断她。
“那时候那些修仙人找上门来，所求的就是这个吧？从五百年前开始，天地已经不会再生灵气了，用一缕少一缕，他们没有办法，才想起你，想来求你救命。毕竟那些仗着修仙的废物，没有灵力可用，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他不无畅快地说，“现在他们都死绝了。”
木灵的寿命远胜于人，灵智初开时瀛玉也曾反复想过该怎么面对终将到来的别离，想来想去也没有个所以然，只决定万万不能哭，要在最后绷住木灵的骄傲。
他确实绷住了，一丝哀意也无，风吹起的发丝拂过那张漠然的脸，风姿潇洒一如极盛的当年。
“已经足够了，不用再想方设法替我续命了。离开这里吧。等我死后，这天下再没有人记得你的故事。”瀛玉轻轻地说，“你终于自由了。”
“……自由个屁。”清溪忍不住回怼粗鄙之语，她同样绷着，不让眼泪有掉下来的可乘之机，“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
“那就快滚。”
“你也给我滚。”瀛玉回嘴，“滚下山，永远不要回来。”
交谈间清溪从犄角旮旯抠出来的灵力渐渐耗尽，木灵的身影消散，倏忽消失在徐徐的风里。
满树梨花忽然尽数枯萎，噼里啪啦往下落，纷扬的枯花雨里参天的梨树轰然倒塌。
清溪转头下山。
人的记忆是很短暂的，五百年对天地而言不过弹指，对人来说却足以更换十数代，好在山下和曾经没有太大不同，最大的区别是人间不再把修仙问道挂在嘴边，大多数人只当笑谈，曾经热衷此道、会因此被仙门视作可造之材的反而成了人人摇头感慨的痴儿。
清溪试探着向人提起旧年事，对方一脸诧异，兜不住惊诧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她好一会儿，一本正经地劝说：“姑娘，我见你模样好，听说话也读过书，还是别想着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了。什么成仙啊，长生啊，谁不知道好，可都是假的呀。”
清溪惊了，指指身后门庭热络的寺庙：“那你们拜这个，难道不是假的吗？”
“……这不花钱买个心安嘛。”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做事前拜一拜，成了，那就是灵，不成就是不灵吗。”
清溪跟着挠头，告辞离去，一路走一路想，直想到第二年春来，才咂摸出些许滋味。
五百年匆匆而过，漓州的风貌又有不同，大水褪去，沿江两岸桃花依旧，清溪买了个包子蹲在树下啃，一条卷尾巴的小黄狗将尾巴晃出朵花，湿润的鼻子一下下蹭着她的膝头。
“……我怎么老遇见这种事。”清溪掰出肉馅丢给呜呜讨好的小黄狗，顺手在毛茸茸的狗头上使劲揉了一把，“早八百年就没有灵气了，连我师父的书库都塌了，只有我还活着……早就结束啦。吃了我的包子也成不了精。”
一瓣桃花忽然落到了她膝上。
清溪信手拂去，紧接着砸下来的却是雨滴，她慌忙跳起来，正琢磨去哪儿避雨，雨已经突如其来铺天盖地地泼了下来。
雨声哗哗，她身上却没落到。
“……女郎。”
清溪浑身一凛。
身后那人又叫了一声。
清溪心头剧跳，僵硬地一寸寸转身。
撑伞的是个高挑的男人，一身白衣，剑带从一侧肩头绕到另一侧腋下，牢牢固定住背后的剑。那张脸漂亮至极，眉目有如山海，长风明月在顾盼间一闪而过。
雨水从六十四骨的纸伞边缘哗哗滑落，水里带着桃花，落到脚下汇成粉色的溪流汩汩远去。
“女郎，我见你面善，能请我吃个包子吗？”
他轻轻笑笑，说，“包子皮也行。”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不懂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简而言之因为我喜欢这个经年重逢有如初遇的场景，所以抓来当成结局写了，写这一整本书无非为了一个开头一个结尾，开头是乍见陌路人，却如故人来归，早已不记得爱人的样貌，却刻入骨髓般回忆起那种感情；结尾就是经年重逢一如初遇。
所有没解释清楚的事情会放在番外写明白。
开头清溪的梦参照了古三的开头，九天玄女乘舟给姬轩辕送仙丹，借用了这个设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