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所以说, 纪小姐为什么不愿意让徐教授在这里听呢?”
徐听眠一出去,医生就关上门,坐在座椅中。
座椅是两个面对面的, 中间还有一个圆形小玻璃桌。玻璃桌上摆放着一瓶很好看的花,只不过这些花永远不会枯萎,
因为它们都是塑料的。
纪柠坐在他对面的藤椅中。
她低着头, 心想这个医生可真会问啊……
医生依旧很和蔼, 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回答。
纪柠:“医生为什么要这么问……”
医生笑了笑,
“纪小姐观察很仔细。”
“你把徐教授支出去, 也就是说, 接下来的这些对话,有一些是你不愿意让徐先生听到的。不愿意让他人知道,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原因。”
“比如说你在他面前仍然没有展现全部的自己, 有一些事情若是让他知道了, 你仍然会觉得像是被人扒/光衣服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你接受不了他可能会拥有的鄙夷眼神,这种情况在男女朋友、婚姻之间,是相当常见的;”
“或者还有一种比较典型的情况, ”
“在你的经历里,有很深的创伤,直接、间接原因,是徐先生导致的。”
“这种类型,绝大多数人选择在撕破脸时, 为了让对方愧疚,为了让自己稍微处于一点点优势,他们往往会在争论最激烈的那一刻,选择破口而出。这种反应是最常见的,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再也挽回不了的伤。两个人或者涉及到其中的人,在一切平静后,无论怎么缓和,都没办法把撕破了的伤给完完整整的愈合,最终导致无法继续一起生活下去。”
“纪小姐,如果徐教授真的是你进入到‘如此生活方式’的直接、间接原因,那么,”
“徐教授在你心里,应该已经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了吧?”
“……”
纪柠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医生的问题。
“我以前考编的时候,学过心理学……”
“……”
医生扑哧笑了出来,
“纪小姐好可爱。”
纪柠:“……”
医生:“那好吧,看样子这场交流很有可能谈着谈着,我反倒先被纪小姐给洗脑咯?”
纪柠的脸“唰”地下子红了,好丢脸……
医生:“纪小姐今年多大呢?”
“……”
“27。过完年就28了……”
“挺优秀的一个年纪。”医生十指交叉,想了一下,“是和小徐一年的?”
“他比我大一个月。”
“我俩高中同学……”
“这样啊……”医生点了点头,“怪不得,小徐当年参加gect时,主办方有个很优秀的女博士看上了他,无论怎么给他示好,都被小徐冷漠无情地拒绝了呢。”
“……”
“那纪小姐平日里,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
“就是,除了吃东西之外。”
“……”
纪柠摇摇头,
“有时候会喜欢弹弹钢琴,看看书之类的。”
“那挺好的。”医生依旧没拿任何病历本或者记录数据的纸张,这跟之前纪柠见过的心理治疗医生十分不一样。
“弹钢琴……看来纪小姐以前应该是个很优秀的女孩。”
“会弹钢琴的女孩,一般都会有一种很迷人的气质。”
“……”
“会弹钢琴又有什么用呢……”纪柠开口说道,“只要你长得胖,长得不好看,”
“满身才华,又有什么用。”
心理医生交叉的手指食指轻轻一抬,
“哦?”
“为什么,会不被认可?”
“……”
一个问题,就像是突然穿破了纪柠心中的那道防护线,
为什么、胖不被认可?
因为……
“胖就是不被认可。”纪柠涨红了脸,眼睛里蹙起一些不堪,想到曾经因为胖,而被各种不公的对待,她急促地说道,
“医生你没体会过,从小因为胖,被多少人嘲笑的感觉。”
“我也不想胖啊,可是世界上不是所有人生下来就是瘦子的。”
“因为胖,初中时,我的同桌跟我坐在一个位置上半年,他嫌弃我胖,所以一个学期都没有跟我说过话。”
“因为胖,他们站路队,没人愿意跟我站在一排,男生们一旦看到要和我组一排,就开始推三阻四,谁都不想上前来,骂我是丑女肥子。到最后必须站好了,老师生气地上前来,为了班里的荣誉,老师只能把我从中间调到最后一排。最后一排,只有我一个人单独站一排。”
“因为胖,他们回朝我身上扔香蕉皮扔废纸团,我学了那么多年钢琴,学校里有大型比赛我也好想上去。我的钢琴在钢琴老师眼里,一直是很优秀很优秀。可就是因为形象不好,学校里为了颜面,宁肯选一个直接让评委刷下去的女生上去演奏,都不会选我。”
“你不知道,瘦下来后,世界会对你包容多少。刚瘦下来那个月,我收到了第一封男生给我的表白信。那个男生是我当时所在级部的第一名,几乎整个级部的女生,除了徐听眠,在她们眼中,那个男生就是学校第二大男神,我们三部的宝藏。”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喜欢,被人当着很多人很多人的面,表白,红着脸说‘纪柠我喜欢你’。”
“那是我从前、胖胖的时候,从来不敢奢想的。”
“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用这种方式了吗?”医生问。
纪柠摇头,
“没,那个时候,我还不会。”
医生:“只是单纯的节食减肥?”
纪柠:“还有大量的运动。”
医生:“既然运动加控制饮食,可以合理的瘦下来,为什么后来却又要?”
纪柠垂着眸子,半晌,她捏了捏藤椅上的扶手,
“节食减肥,太黑暗了。”
“真的、每天都在想死。做什么事做不好都想死,考砸了想死做不出来题想死,爸爸送我上学、下楼晚下来一点点都想死,似乎只有在睡梦里才会觉得平静。睡醒了起床,就感觉为什么今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为什么又要过今天。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每个楼层都有医务室,医务室里有个身高体重秤,那儿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开着门的。我每天都要去称三次,有时候下了晚自习大半夜九点多都要去称,只有在体重计上看到数字下降那一刻,才会有发发自肺腑的开心。可是出了医务室,看不到体重计,看到大街小巷上有人小腿那么那么瘦。”
“就会、立刻又难过下来。”
“那种日子实在是太绝望了,我不想继续过那种绝望全是黑暗的日子,我想吃东西,可吃进去的下一秒,又后悔去吃,又特别想去死。”
“真的,没办法活下去的绝望……”
“我现在真的已经好太多了,你们不要觉得我是个变态。我刚学会催吐时那才叫一个疯。你知道一个人大晚上九点多,骗爸爸妈妈去见同学,其实是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吃了,把买卫生巾的钱全部都用来去自己一个人吃了个焖锅。当时服务员给我上来一大桶米饭时,旁边人都在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着我,一个人吃完一桶。吐完了我就蹲在厕所里哭,感觉世界实在是太凉了,为什么我就不能正常吃饭了。后来爸爸来了,我拿着剩下的一点点钱,去买了最便宜的那款卫生巾。爸爸开车带我回家,一路上,我想尽一切办法笑着跟他说着今晚‘见同学‘所发生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我、才叫一个疯狂。现在我真的已经好多了,至少没有那么拼命的吃,至少现在我吃的东西,都是我自己赚钱买的。是啊,大家都骂我们浪费粮食,所以我都去买那些临期的快要坏掉的食物,这样或许对这个世界的罪恶感、会少一点……”
“可你,”医生认真地听她诉说完,点点头,温和地道,
“总得有一个契机啊。”
“……”
“过度节食减肥,到你用那种方式来生活。”
“那个东西你去学的那一刹那,总得有一个让你奋不顾身、不能回头的契机。”
“……”
不能回头、死也不想过绝望日子的契机么……
【徐听眠为了躲你,都躲到国外去了!】
【你可真恶心,祸害了咱们的男神,还有脸继续在这个学校里!】
【我跟你们说,以前纪柠可胖了,以前在我们初中,那都是没人要的恶心!】
【徐听眠肯定是知道了你以前长什么模样,然后被恶心到了,所以才逃命似的跑去了国外,觉得跟你这种人谈恋爱,恶心了他八辈子!】
……
【纪同学,我和听眠的父亲调查过你以前的事情,似乎你以前、名声不太好呢……】
【一个女孩子,连自己的身材都控制不好,现在高二学习如此繁重的时候,却开始减肥,而不把重心都放在学习上……恕我直言,我不认为你将来会有什么大出息……】
【听眠呢,是绝对不会和你这样的女孩,在一起的。】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纪柠突然抱着头,痛苦地大喊了起来。
医生被她这冷不丁的吼叫,给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身,问道,
“纪小姐?纪小姐?”
“纪小姐,如果不愿意说,你完全可以选择不说……”
“我不知道!!!”纪柠喊道,“我不知道,医生!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个契机、说出来后,
我还是否能,继续坚持下去。
无关那个人在不在。
这些年我不断做梦、不断响起他妈妈拉着我最羞辱的过去,来鞭笞我的场景。我恨他妈妈,我恨是他妈妈给了我最后一棒。
可如果我承认了,我这个模样,就是因为那次的对话,彻底将我踹进黑暗中。
那么,这就是对我这十年来的一切,全部的否定。
这十年来,我不断去平衡催吐和生活,努力做到正常,教书时学生们对我的喜欢,办公室的老师们对我的夸赞,
那将都要被否定了。
我将真的彻底变成一个、有病的人……
是这种生活方式,救了我的命,让我这十年、至少这几年,虽然活得颓败,但至少也活下去了。
如果让我承认这个方式是个错误的,
让我承认,救我的东西,是错误的。
……
“对不起,医生。”
半晌,纪柠平复了不少。
在医生即将要将徐听眠叫进来那一瞬间,
终于、艰难而又绝望地开口,
“我不想说。”
……
徐听眠坐在交流室外面,焦急地等。
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徐教授立即起身,看到穿着白衣大褂的一声从里面走出。
他的小柠檬,红着眼圈,跟在后面。
徐教授压住心中的难受,走上前去,摸了摸纪柠的脑袋,
“结束了?”
纪柠无力地点点头。
医生摘了口罩,让徐听眠进来。
“谈谈。”
徐听眠让纪柠乖乖坐在走廊里,纪柠就找了个地方坐下,徐教授还有些担心纪柠再出什么状况,在进办公室前,还蹲下身子来,温柔地问纪柠,
“不要乱跑,好吗?”
“我一会儿就出来了。”
“……”
徐听眠像是照顾小孩子,捏捏纪柠的脸。
关上门,医生也就毫不客气了。
行医这么多年,什么样状况的病人没有见过?
他看到徐听眠坐了下来,脸上露出挺遗憾的表情,
“徐教授。”
徐听眠瞬间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只能说,小纪同学,她病的很厉害。”
徐听眠:“我知道。”
医生:“她从根本上,不愿意承认,催吐这件事是一种病态。”
“这样的病人我也接触过不少,很多到最后干脆就放弃了,任由着病人这么继续下去。”
“要么有一些,就被强制性去了医院住院治疗,尔后我有进行过相关访问,那些被绑去医院的,后果也不尽人意,有些甚至真的彻底疯了。”
徐听眠听的如堕深渊,心脏都在一揪一揪的疼。
“那就……”他无力的道,语气近乎恳求,
“能不能、麻烦医生,”
“帮忙……多开导开导几次……”
“我可以帮你、帮她多进行几次心理治疗。”医生点头道,但是神色却在叹息,
“可纪小姐似乎并不太愿意跟我们交流。”
“纪小姐最大的麻烦就是,除了她异于常人坚固的防护墙之外,她还是学过心理学的,又有相当强大的教师能力,去教育劝说别人。”
“这样的患者对于我们心理医生来说,是巨困难无比。”
“……”
“小徐,如果你执意让我们对纪小姐进行心里治疗,那用上任何手段都可以吗?”
“包括真的攻克不了的情况下,不得已、用上一些物理手段?”
医生算是把最严重的话给明明白白摆了出来。
当然,用这些物理手段,肯定是要经过家属同意的。
徐听眠瞳孔一震,物理手段,他当然知道精神方面疾病,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用一些仪器,
有的是迫使患者忘记过去曾经的一些惨痛的经历,有的则是制服不了患者时,控制起来,强制性地要求患者不要去做什么事情……
一想到纪柠会像精神病人般,被绑起来、被强制摁上那些插满数据线的机器……
徐听眠绞着双手,局促的仿佛不是他自己,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我只是跟你说最坏的情况。”医生没把话给说死,
“但小纪的情况,有些要向着这个趋势发展。”
“要么——”医生双手一摊,
“你把她送京都六院。”
京都六院……
徐听眠不是没查过,在那个地方,很多饮食障碍的孩子的确有在被控制着好好吃饭……
可是那只是在网上,大家都能看得到的,每个人都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什么“今天也有好好吃饭的一天”“医院里发的半份菜一份肉,多少多少卡,主食是什么加餐是什么”……
但是正常人吃饭,哪有论个数的?
谁他妈不是饿了就吃点儿,到饭点就拿起筷子,吃的差不多不饿了,就停下筷子,喝口水要么喝点儿自己想喝的。
谁他妈吃个排骨吃块肉还按照个数来的?你去工地上卖盒饭,要是打饭时还一块块肉给他们数,告诉他们这是在定量饮食,健康,那些干活干了一天的工人们,哪个不拿着锄头来撅死你……
那些在医院里住院治病的,后来啊,
很大一部分还是走不出来这个困境。
徐听眠之所以带纪柠先来看心理医生,而不是直接把她送六院去,
究其所因,他觉得,纪柠的问题,根基在精神层次。
如果她不自愿走出来……
……
离开医院时,医生亲自将徐听眠还有纪柠送到了停车场。
徐听眠拍拍纪柠的脑袋,让她先进去。纪柠一股脑钻进了副驾驶,徐听眠给她关上车门,转过身来,背对着车窗。
医生跟他寒暄两句,最后终于压了压嗓子,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动了动嘴唇,
“我知道你想彻底让纪小姐好起来。”
“不是表面上的虚浮,不是很多女孩子表面上那样,‘好了我可以不吐了我可以正常吃饭了,但是背后里却依旧躲在被子里用手机算着今天吃了多少卡路里,今天得跑多少步运动量多少才能消耗完’。你想让吃饭对于纪小姐来说,不再是一个挂在脑门上的负担……可是,”
“这真是太难了。”
“恕我直言,当下除了她们这种人,其实还有不少‘正常人’,都在被身材束缚着,每天为了身材,焦虑着。”
“你看那些站在大街上,穿着露脐装、精致锁骨、筷子腿的美女,她们不一定也都是在催吐,很可能她们也都在为了保持美丽的身材,而一连好几年没吃过晚饭。吃饭时在按照个数吃,一顿饺子,每次只能吃十粒,餐桌上,美食永远只能吃一点点……这些啊,都已经慢慢、慢慢渗透入我们的生活,腐蚀了千年来人类进化出来的饮食规律。”
“我们也没办法,当下社会,对人的畸形审美,已经不光是男人喜欢白瘦美,就连女人自己也在追求白瘦美,网络小说电视剧,都在把吃草当成自律的时尚。你家纪柠只是在身材方面出了问题,那还有很多人,对自己的容貌,长得丑呢?整容、为了变漂亮,去整容整瞎了的不是一抓一大把?”
“归根结底,唉……我说句我的心里话,”
“这个社会啊,越来越病态了。人固然可以去追求更好的自我,但真的不能因为追求更好的自己,从而否定了过去那个不太优秀的自己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
“……”
徐听眠沉默了良久。
这些年他一直往学术顶端爬,
人越往上,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
他相信世界在越来越强大,科技、文化都在光速发展。
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却也开始越来越扩大。
什么时候,“白富美”“高富帅”“精致生活”“精致人类”“成就”,就成了所有人都要去追求的?
世界是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的,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人生,并不能说,你觉得你自己过的不好,没有那些光鲜亮丽的人过的完美,
你的人生,就不叫人生了。
你活着,就没意义了。
你只要活着,无论你出身、你的模样、你的工作甚至你的配偶你的子女,多么多么低微,
只要是诞生在这个世界里,世界让你存在于此,它就是赋予了你生存的意义。
你应该,相信你所存在的价值。
……
“我还是希望,打开她的心结。”徐听眠对着夜色,长长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水雾。
医生摇摇头,
“有一个契机,她一直不肯跟我说。”
“无论我怎么跟她心理暗示,她都紧咬着牙。”
“……契机?”
“对,契机。”
医生最后给徐听眠指了一条一条近乎微茫的路,
“要不你试试,去找出来‘契机’。”
“那个让她,从不催吐,到进入催吐的突发事情。”
“因为用那种东西,毕竟是很痛苦的,肯定需要相当大的勇气。你也看到了她那个东西,能下死决心将那个东西送进……我觉得,这里面绝对有一个让她彻底奋不顾身往深渊跳的‘契机’……”
徐听眠开车,带纪柠回到了宾馆。
坐在车上,纪柠拉拉徐听眠的袖子,
意味很明显了。
晚上六点半,酒店。
徐听眠把自己的手机给她拿了过去,用拇指解锁了屏幕。
纪柠捧着那开了锁的手机,屏保壁纸都是她穿着白裙子那张照片的截图。纪柠找出来美团,这酒店的自助餐她下午在徐听眠和医生交谈时,就已经给研究明白。
美团可以打八五折。
团购券需要密码,纪柠又把手机递到了徐听眠面前,
“……”
徐听眠低头一看,那“输入密码”的六个框框就跟刀子似的扎着他的眼睛。他又看了眼旁边的纪柠,瞳孔里闪烁着光,
瞳孔里,全都是期待。
你就、这么……
“为什么,不跟医生说。”
徐听眠捏着方向盘,突然开口。
纪柠一愣。
车内空气稀薄、暮色降临,没有开内灯,整个车厢陷入一片黑暗中。
只有手机微弱的光,还有两人的呼吸声。
纪柠捧着手机的手,没由来一抖,这个模样看起来,却十分像是她根本不在乎徐听眠的所说的话,
捉急地想要让他付钱,去吃东西。
徐听眠猛地抓起手机,“砰!”扔到了后车座。他大口喘着气,仿佛突然暴躁的狮子,胳膊从后车座抽了回来,
在方向盘上砸了好重的一拳。
车子吱溜吱溜响。
纪柠直接傻在原地,撒娇的笑意僵硬在嘴角。徐听眠在黑暗中握住方向盘,眼圈渐渐泛红,浓重的戾气弥漫在两人之间。纪柠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听眠深深吸了口气,仰着头,让眼泪不要往外流。
“徐听眠……”纪柠小心翼翼地开口,“对、对不起……”
“我就是还是……”
“纪柠。”徐听眠手一抬,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了,
“你要是不想改,你直说。”
“真的,不用给了人希望,”
“到头来再掐灭!”
“我没有不想改……”
“那为什么——医生问你——你什么都不说!!!”
徐教授一下子就失控了,都说当老师的,最听不到“我没想”这三个字,徐听眠二十八年来的耐心,估计在这一刻,全部炸飞到九重天之外。
“啊?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说!!!”
“你不说!医生怎么给你治病!你什么事儿都闷在心里,你不说你不试着走出来!!!谁能给你想办法帮你拉你一把啊!!!”
震耳欲聋的吼声,除了将车厢给震得摇摇晃晃,
还把坐在副驾驶里的人儿,吓得连呼吸都不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纪柠吓得眼泪汪汪的,徐听眠看着她又开始哭,心里那叫一个乱啊,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怎么办啊!怎么办怎么办怎办么!!!
“不许哭!!!”
“……”
纪柠瞬间收了眼泪。
憋在那儿。
徐听眠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情绪爆发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可怕,他这么多年,都没这么想要疯掉过。
妈的到底该怎么办!!!
后车座上因为缺电而关闭了的手机,亮光瞬间熄灭。纪柠擦了擦眼泪,转身解开安全带,
跳下车去。
像个呆鹅一样,耷拉耷拉往酒店大堂走,
边走还边抽噎着,用手抹着眼睛。
是啊,
其实最不想这样的,
被这个病折磨最痛苦的,
还是她自己。
徐听眠瞬间就愧疚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好该死,怎么就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吼了她,本来她本人肯定就很难受了,
他刚刚怎么就失控地吼了她……
……
回到酒店,纪柠也没吃东西,脱了衣服就爬上了二楼躺了下来,蒙着被子。
徐听眠已经冷静了不少,他看到纪柠在一楼衣帽间脱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内衣都懒懒散散搭在沙发扶手上,十分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弯下腰,去替她一件件拾起来,叠整齐。
嗡嗡嗡。
羽绒服的帽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震动。
徐听眠翻开帽子绒毛,一眼就看见,纪柠的手机,丢在地上。
“……”
手机屏幕,“爸爸”两个字很醒目地晃动在眼前。徐听眠没有随便替别人接电话的习惯,他拿起手机,走上二楼。
“柠柠,柠柠。”徐教授坐在床边,将手机放在蒙着被子的脑袋旁,
“你爸爸的电话。”
“……”
纪柠就跟木头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电话打一遍,没打通,四十五秒后,挂断,又打了过来。
嗡嗡嗡嗡——
纪柠在被子里转了个身,
远离手机。
徐听眠大概知道纪柠的意思了,于是便拿着手机退出了二楼。
手机打了大约七八遍,没人接,终于不再打了。徐教授坐在一楼饭桌的椅子上,一只手插在额前碎发里,静静地,没出声。
突然间,他裤子口袋里,也开始震动起来。
徐听眠一愣,拿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纪柠父亲”四个字。
徐教授立即将电话接通,很恭敬地喊了声“纪叔叔”,他带纪柠来q市看病,纪柠的父母是提前知道的。
她爸当时还挺意味深长跟他长叹一口气。
“小徐啊,”电话里,纪父沉甸甸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柠柠呢?”
“纪柠她……”徐听眠一下子语塞,自己把人家闺女给吼了,吼的不想接电话,
他苦笑着,该怎么说……
“是不是,看病不太顺利?”纪父突然开口道。
徐听眠手指一紧,不知道纪父是怎么料事如神的,
“纪叔叔,你怎么知道……”
“不用好奇。”
“因为你现在看到的一切,早在六年前,我和柠柠她妈妈,就已经经历过。”
“……”
“我们呢,都跟你说了,柠柠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有办法的。”
“……”
“而且,小徐啊。”纪父幽幽叹了一声,用听不出来是讽刺还是同情的语气,开口道,
“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狂妄自大,还是悲哀的被蒙在鼓里。有些事情,当你都还没有完全了解到它的真面目,就企图去‘拯救她’。我和柠柠她妈妈,就因为柠柠当年考学的事情,加害了她,这些年都还一直活在愧疚中,面对纪柠催吐这件事,也只能用‘包容’,试图去理解、共存,只希望她开心一点儿,这样我们才能赎罪。”
“而当年纪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徐听眠,你说你啊……”
“纪叔叔!”徐听眠猛地站起身,出门关上阳台的玻璃窗,手撑在露台的栏杆上,姿态放得极底,
“当年,纪柠究竟是、怎么……”
“对不起,我一直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原因吗……?”
“……”
“你不知道的多着了!”
“你母亲当年来学校造谣过纪柠倒追你、死缠烂打你,这个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