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打破的声音是pop!-35 如果邪恶……
马车载满粗制皮革, 沿路散开刺鼻药味,它从小坡驶入僻静大道,经一阵颠簸减速停靠路边。马夫年逾五十, 面色枯黄但神情亲切,他探出身子,朝后方下车的人挥手。
“这附近比沙漠还荒凉,年轻人, 你自己一个走夜路注意些, 我就不继续送了。”
乘客是戴面具的怪人, 二十岁左右, 双手奉上车费与一张手绢。
马夫狐疑道“这是”
“我朋友是位医生, 我跟他学了些皮毛, 听到您说您父亲瘫痪在床反复生脓疮, 我便想到这个。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平价药材, 买来按步骤涂抹清洗, 实用且完全安全。请别介意我准备得匆忙, 只能临时写手帕上。”
钱不再是令人欣喜之物, 马夫因感恩笑容热切。
甩动缰绳前,他不禁额外叮嘱道。
“那你也别嫌我啰嗦, 听我多说一句。和我一起送货的兄弟,他们近期常在这一带撞见帮派聚集闹事, 尽管不知道具体是哪个,但无论怎样你遇到就跑,招惹谁也别招惹他们。”
择明点头应声,以鞠躬感谢对方好心,待马车远去才徒步继续走。
下车点离墓园相差二分之一个霍家庄园,必须横穿整片松树林, 所幸路径笔直连接两处,他借月色指引顺利抵达。
入眼一座圆形广场,巴洛克式独立喷泉林立四边,似肃穆士兵布下方阵,是访客唯一可见的沉默守墓人。
豪华私立墓园却偏僻冷清,这也不难解释为何扇形池盆内盛满了落叶。
颇具仪式感鞠躬后,不请自来的访客择明攀爬藤蔓,成功翻进门内。
布局一览无余,前为花园后有教堂,中间安置坟墓,像一座座小屋间隔极远。那些硕大的,艺术品般的墓碑被荆棘铁篱围住,以防野生动物破坏。
落地先整理衣装,择明边走边低声问候。
“在下深夜贸然来访,多有冒犯。”
“打扰到您万分抱歉。”
远处响起古怪鸟鸣,此外只有系统理会。
系统z这只有您,主人
择明“不是还有你跟我一起么。”
系统z话虽如此
话虽如此后再无下文,因它的主人驻足一座墓前。
强尼莱恩。
墓上刻着亡者姓名,出生年月地点,逝世日期。因死者生前知识水平有限,本该镌刻墓志铭的地方干干净净。
毫无疑问,此为莱特那马夫父亲的坟墓,亦是霍昭龙忠诚仆人,救命恩人的永眠之所。
择明摘帽默哀数秒,接着于暗中仰望半身雕像。
石像男人有着宽厚嘴唇,面部线条方正,双颊布满黑痈疖子,将好好一双眼挤成缝隙混淆在沧桑皱纹之间。
作为家仆,强尼进出相馆拍照留念的机会微乎其微,可霍昭龙不但将他厚葬,还打造出雕像完好保留他生前模样。
“说不准,工匠先生竭力美化不少。”
择明低头,扶正圆帽。
“在霍家萧瑟的谷底期打理牧场,不幸感染动物疫病,全身溃烂却仍要一刻不停帮助主人奔逃,途中饥寒交迫还肩负保护主人的职责。纵使当年有伊凡医生在场,也无力回天呢。”
曾经,小莱特没少追问马库斯他父亲的事迹。可这遗孤因饱受冷眼又遭毁容重创,内心日渐麻木封闭,便不再在乎父母姓甚名谁,又是怎样的人。
而马夫家绝大部分物品皆以下葬为由不清不楚被处理掉,马库斯尚且不知其去向,更别提襁褓中的莱特莱恩。
恐怕籍籍无名的一生里,马夫强尼唯有娶妻生子,忠贞护主两件事准许他留下别样荣光。
月光灰暗,不速之客背过身,影子紧跟他步伐移动。
择明攥着那片画布,绕遍东南西北一无所获。别提异样之处,他连霍子晏传讯的凯尔特十字架墓都摸不着影。
他挑选一株最高的松柏,靠树而坐,托腮两眼放空。
墓园由霍昭龙参与设计,监督完工,专为祭奠真挚情义。然装潢全无个人风格,单纯的奢华豪气,尤其是花哨彩绘地砖,露天铺着简直多此一举。
而建成之后,霍昭龙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仿佛将此地遗忘,方圆几里未设卡口看守。
裤腿似草叶慢慢凝结晨露,择明无所事事的态度再度让某位失去耐性。
系统z如果您是心血来潮,仅凭张画布三更半夜到墓园找线索,这是否有点鲁莽行事,操之过急了。虽然今晚有伊凡贝内特给您打掩护让您出行,但请您别忘记,监视您的眼睛数量不减反增
有来自霍子鹭的雇佣兵尾随跟踪,更有林威廉的人脉无孔不入盯梢。白天,他其实还与其中一员亲密接触。
劳尔克劳德。
林威廉一手培养训练出的美丽武器,非傀儡非愚仆的特别兵刃。
倩丽容貌烂漫性格,好玩心性不含恶意杀念,她是能如此自然而然接近每个目标对象,为她身后的尊贵先生攫取情报。
旁人只注意到她舞者般的曼妙身姿,却不曾发现她似野生猎手敏锐的感官,举手投足间恐怖的爆发力。
大抵今晚,他收养着一群孤儿的消息就已传到林威廉耳中,附带每个孩子的个人详情。
择明摇头笑道“在z你看来,我是这种世间第一不靠谱的人吗”
系统z堂而皇之说出我还从没中过毒,借此喝毒药体验的,您确是我所见第一人
好笑对方的耿耿于怀,择明扒开草皮,右手拨弄泥土。
“我也不完全是为了体验。你说对么”
系统您想用毒药做什么,主人
切入点直白无比,相较他某些行为倒更具破罐破摔的冲劲。他伸直发麻的双腿,同样回复得干脆。
“为不久之后的一场谋杀。作为我的剧目中,将激烈冲突抬升至高潮的节点。”
许是他开诚布公的态度,始料未及的答案,双重效应下,唯一听众静默良久,久到他已在手边挖出拳头般大的坑,指甲缝塞满泥土。
择明“你没有什么意见吗,z”
系统z只要不是危险得堪称僭越的决定,我对您没有意见或任何不赞同的看法,所以您大可不必顾虑我,因我无权干涉
它语速不缓不急,好似按八拍敲击单一琴键,枯燥乏味。
“危险堪称僭越,无权干涉呢”耐人寻味琢磨用词,一声轻笑演变成夸张捧腹,喘着气。
“你那危险的僭越里,是否包括我为达成一些目的,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他又追问。
系统z那务必请您慎重考虑
瞬时接话就是劝戒,透出与前句相违的急切。
择明五指蓦然收拢抓起一把土砾,他微笑着,嘴角很快下撇。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我乐意受你观测,且无法生厌。当然,你不具备实体,存在真正的注视目光更是关键原因之一。”
如同人被揭穿不可言说的用意,仅有声音的系统继一瞬沉默,立马开口。
系统z您所说的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主人
“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还是根本不能回答我对了,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
“为让我不要在你听来像个斤斤计较,蛮横任性的疑心病,我不如趁这良辰美景,一一细说我的理由和推论。”他摊手,示意眼前的森然墓地。
除了那些尸体长眠地底,这里只有他们彼此。不再会出现任何第三方插足干涉。
“不要紧张,z,这仅是朋友间的推心置腹。是我们形影相依一段时日后彼此必经的试炼。”
系统z若我没记错,上一个您以朋友相称的人,几次险些置您于死地。而您正对他居心叵测,且大概率不会让他善终
它语气无波无澜,反使戏谑之意剧增。
“噢。”择明感叹着,嘴角止不住上扬,“这也是你最令我难以割舍的一处。你总是能给我带来些难预料的,独特的欢乐。幸运饼干式的惊喜,分明能一口吃掉,却因内中秘密趣味不得不细嚼慢咽的点心。所以,我从不急于探究你。”
开口是回忆录式的首句,他果真详细道出作为莱特莱恩睁眼那一刻起的心路,又将故事分章分节,提炼重点中心。
异样感并非最初就有。
在全新世界迎来新生,他脱离曾经的封闭囹圄,不被强硬规则所制。这对服刑至今,出狱遥遥无望的囚犯而言是不可思议之奇迹,天降恩赐之生机。
至于他脑海里来历不明的系统,真正意义上的幽灵,一直以来是他合格的帮手,全心全意为他着想,偶有分歧观点但绝不忤逆。
然而自系统次次询问起,某种直觉,某种似曾相识的先兆悄然浮现。
“我一直认为,二人间正面相对的交流是种既危险又迷人,难以抵抗的趣事。”
“但,这不拘泥于拉近距离,加深了解的肤浅作用”,他阖眼咂嘴,语速飞快,“眼神触碰变换,表情渗透情绪,呼吸改频时鼻翼扩张,瞳孔缩放的幅度情感会使人不能自已地暴露秘密。能是致命弱点,能是一生所求,可偏偏人生来是谎言界之翘楚,所以没有什么比探究它们更具非凡意义。”
“我有时候会胡乱地想,会不会是专门为我们便于迷惑自己跟他人,世间才诞生了语言,供以粉饰狡辩。”
“瞧我,一不留神就对你说多了”,择明轻拍脑门,先前如过山车起伏激烈的腔调骤然平稳,“尽管很遗憾我看不见你,触碰不到你,但z,每一次你对我说的话,我可都放在心上,好好拆解分析。”
“你给我的第一个给抉择,像我撰写台本时首要定义的正反角色,主演配演。但无论我选什么,都是你需要看到的。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我会怎么完成,用什么手段,展现哪种能力,又报以何种想法欲念。劳尔小姐若见了你,怕是要甘拜下风。”
堪称全方位,零距离的监测,又有帮手身份完美掩护,他的系统自始至终仿佛无情感无诉求,意味着不存在破绽,其技巧之精湛远超任意一位顶尖审问官。
没有什么是它探查不到的。
择明微微抬眼,望向枝桠割裂下的月辉。
他呵气再度出声,像极了叹息。
“以至于不用你告诉我,我无需过问。我便知道你来我身边不是为我作伴,帮我脱困,或别的什么。你是来看我的,就这样看着我。不过达成这一切,有一个关键总前提。”他吸气微顿,“若我突然丧命,不,应该说若我在这部剧本中的继任角色超出意料外地死亡,那你的完整观测亦随之中断。”
“演出最忌讳过程搞砸,结局不了了之。实验最不愿中途打岔,数据失效结论无法推算你说,是么”
间断吊人胃口,用未知勾起慌乱自疑。
若他面对一个对自己有所图谋的真人,对方大抵已有所动摇。像曾经的霍子鹭,像伊凡贝内特,包括目前最棘手的林威廉。
天边隐约放亮,林中噪鹃苏醒欢叫,系统z不愧择明为钦点的最佳幸运饼干,继续以无言应对试探,丝毫没有沉不住气。若它确实有呼吸系统可言的话。
“现在,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z。”择明打破沉默道。
系统z我依然是那句话,主人。
系统z您所说的,我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表情一如所戴面具完美把控,不含负面色彩,但一丝懊恼不满仍通过青年收紧的手显化。择明捏着泥土挤压,愈发用力。
力道却于下一秒瞬间松懈。
系统z以及,我想补充昨日早上九点三十五遗漏您的回复。我一直关心您,主人,每一刻都是
趁人类青年哑然,幽灵乘胜追击。
系统z另外有点我想额外纠正您,语言并非只为构建虚假,搭腔谎言存在。它同时也为言说真理,揭示真相
不知是迷离夜色致使目光发眩,还是受久远思忆所困,树下之人双眼渐渐失神,手掌舒展。松软泥土颗粒分明,落满裤腿。
“你说对,z。你说得很对看来果真与我所期望的一样,跟你相处,是令我受益匪浅,欣喜异常的事。”
系统z我的殊荣,主人
青年笑容很淡,相较之前真切太多,而他蜷起右腿垂下头,像是想闭目养神至天明。
苍穹浮现一层冷光,黎明如期而至随时间流逝改变温度。当太阳越过山峰,择明手心发暖,已是清晨六点。
教堂钟塔恪尽职守,邦邦敲响。
第三声钟鸣,择明站起身。第六下响时他已爬到松柏当中,从树枝间探出头。
半座墓园尽收眼底,阳光洒落,一座座坟墓倒影组成连绵山脉,锁在晨雾的白色涓流深处。也是这时,他注意到教堂顶尖的十字架。
铁架阴影投映地面,缓慢下挪与中央圆石板相聚。它们最终完美交错,合成一个凯尔特十字。
拂晓时分第一缕日光,为鸢尾蓝彩砖涂抹微弱萤色。
那是霍子晏信仰中的神圣十字,亦是黎明闪蝶扑簌扇动的双翼。
“我们终于找到了。”
择明嘴角浮现一抹浅笑。
“小小的,纤细怯懦的鼹鼠,鼓起勇气离家闯天地时留在身后的秘密巢穴。”
墓园土质稀松,择明爬下树,单靠撬棍轻松挪开石板。
下方竟是处地窖口,藏它的人尤为谨慎,于门板石板中间垫起支架,避免人踩过时发现脚下空心。遗憾门被锁牢,地窖构造高危,否决了暴力拆除的可能。
系统z总的来说,您这趟确实没白来。霍子晏专程给您留了惊喜线索,想必惊喜钥匙一定少不了
择明“所言极是,z。”
双方头一回如此直爽地达成共识。
新发现引出新计划,翻出高墙,择明立马盘算着搭便车回霍家,奔赴下一个惊喜。孰料行至大路岔口,前方一群攒动的人影就先将他拦住。
男人们围成高墙,他们正值壮年,嗓音嘹亮,粗俗尖锐的咒骂比动听高音更具穿透力,直达择明耳畔。
“该死的疯婆娘,鬼鬼祟祟在边上晃悠,你这耳朵是摆设还是觉得我们眼瞎”
“他妈的,这已经是我们的地盘,你还敢摸进来碍手碍脚、我今天非拔了你的牙,割烂你的脸把你的头当球踢你当我费蒙这五年在这是白混的吗”
其中一个声音的主人出离愤怒,雾中隐约能见他三连踹招招发狠,把脚下的球踢出人墙。
球竟是位狼狈妇人,黑发披散,棕袍破烂,模仿鼠妇蜷缩身躯翻滚。孱弱如她面对七名健壮男子,怎么反抗也无济于事。
她仓惶无措逃窜,呈紫色的双手扒拉草皮,最终停在一双皮靴前。
下意识抬头偷瞄,立刻惊恐匍匐抱头,她显然以为择明与那群暴徒同伙,不敢求救。
择明的审视目光落在对方被踢红肿变形的脑门上。而妇人一味缩得更圆更实,徒留凶神恶煞追来七人与他干瞪眼。
面面相觑中,择明轻声问候。
“诸位,日安。”
见他衣着较好,气质谈吐不俗,暴徒们稍有收敛,但称不上和善。纷纷叉腰故意撩开衣摆,露出别在腰间的武器。
这可谓出乎意料,他们人手一只枪。
“这位先生来我们地界有什么事”为首的费蒙问道,皮笑肉不笑。
“是这样的,”择明说着指向左边森林,“在下安东卡斯特,无意打扰冒犯各位。我一直在邻郡经营珠宝铺,昨天连夜赶来参加堂姐婚礼,为新婚夫妇送上贺礼。”
话锋一转,他面露愁容。
“但我人生地不熟,仆人驾车不慎走错路线,出了事故。我幸运的没受伤,但他骨折无法动弹,马车又翻进沟里我们不知如何是好。”
珠宝富商,结婚贺礼,搭配渺无人烟的场景。杀人越货的最佳配置。
七人果真互相交换眼神,中头彩似双目发亮。
领头费蒙拍打胸脯,“那您来得正好先生,哦不,卡斯特阁下。我们最近筹备伐树开垦新地,您的马车应该是掉进我们挖的沟里了,为给您赔罪我们一定帮您,不收费用的。只要给我们带路。”
择明欣喜一笑,侧身示意,“如此,多谢。”
八人踏过茂盛草坪,窸窣声随之远去,而被他们遗忘的妇人瑟瑟发抖,不敢走开半步。
但很快,持续不断的枪响轰然炸开,惊飞成群鸟雀。森林回归寂静之时,她却捕捉到痛苦至极的呻吟,穿插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不知受何驱使她支起身体,颤颤巍巍寻去。
而她赶在最后一下钝响到场。
沟渠旁,所谓的珠宝商安东卡斯特手执铁撬,像把玩驯马短鞭,将其指向唯一剩下的暴徒。难听哀嚎声源自牙齿尽碎,满口鲜血的费蒙。
“求您、求您别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嘘嘘别着急,亲爱的费蒙。”食指抵在唇前示意噤声,择明接着问,“让我再帮您回忆一遍,还有哪些地方你们也在动工呢”
那冰凉的,沾满泥的铁撬贴上脸,血腥味浓郁。
暴徒费蒙心中只剩惊惶。
从街头混混做起,干遍烧杀抢夺之事,他自认经历腥风血雨无数,不曾惧怕过谁。
可当他目睹佩戴假面的男子周旋他们之间,闪躲子弹,进退攻防,优雅如同舞池中的大众情人,迈出流连忘返,欲拒还迎的舞步,然而下手毫无温度怜悯可言,一一将他们屠宰。某种惧意油然而生,毛骨悚然。
出于恐惧和求生欲,费蒙近乎咆哮道。
“南边、南边南边方向还有,但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只是知道有其他队伍在干而已。所有组长都得到指令挖沟,我瞥过一眼图纸。有一处在水库边鸟不拉屎的穷村庄”
“我只知道这么多了、您还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可以马上叫人送来、抢过来都行”
目光比铁撬冰冷,寒意刺人眼球。
择明脚踩铁撬下压手同时施力,费蒙颈部发出的声音,不禁让人联想到刀砍筒骨。
一颗球咕噜噜翻动滚进妇人视野,即便脑袋疯癫,看清球的刹那她立即腿软栽倒,呜哇怪叫。
那是费蒙的头颅,神情定格于死前一瞬的狰狞。经浓浓血色浸染,倒真如颗猩红皮球。
将最后的尸首踹下沟渠,择明以两边现成土堆掩埋。完事他转过头,唯一的目击者依旧嘶哑狂喊。
甚至还更惊恐了。
毕竟动手时极力避开飞溅血液,可刚才斩首,他脸颊不可避免沾到。因此无论他微笑多么和煦无害,他还是十足的杀人狂模样。
为安抚疯妇,择明主动丢开凶器,拾起一个布包靠近。
“我不会伤害您,夫人。给,我想这是他们从您那抢来的吧”
污垢渗透布料染成肮脏棕色,缝缝补补的破口宛如树皮。瞧见它,妇人神色陡转,像头发怒公牛弹起,直扑布包。
若非闪躲得快,正值青壮年的择明被撞一下也够呛。而他及时撒手,让东西物归原主。
包看似鼓鼓囊囊,但里面只有一对玩偶。干草棉絮外加树枝是制成他们的原料,亦是它们如此畸形丑陋的缘由。
疯妇视周遭于无物,挖开沟渠拽拉尸体,收集死者的衣物布料。
全身蒙上一层灰,她心满意足爬上来,就这样席地而坐哼唱跑调歌谣,为怀中的玩偶缠绕新衣。她关节严重扭曲,手法已不能称之为做衣服。
从漫不经心到眯眼紧盯,择明顿时打消离开念头。
他上前单膝跪地,与人面对面。
“您看,这块布能给她做衬裙吗”他指着娃娃中有模糊女性特征的,同时递出米黄丝绢。
丝绢是他从霍家带出来的,购自特定供货商,乍看之下没什么名堂,但防水拭污一流,用几年还崭新如初。
疯妇只扫一眼,激动得抢过。
被她打劫,择明继续解开袖扣。
珍珠母贝点缀着芝麻大小的玛瑙颗粒,石榴色剔透华美,艳丽夺目。袖扣与丝绢同源,是他上回借霍子鹭衣服穿,配套带来的。
“您看这”
话音未落,两颗袖扣又被妇人掳走,别在两只烂树枝人偶胸前。
择明“夫人,您还需要我为他们找什么吗”
话足足问了三遍,疯妇终于有所反应。
她抬起脸,满是血丝的浑浊眼球到处张望,嘴巴大敞,露出面目全非的舌头里面只有半截。
伤大概是多年前所致,依稀可辨不平整的创面,绝非刀刃切割。择明深深凝望,沉默了很久。
系统z您怎么了,主人
直至疯妇嘟哝着走开,择明才回答。
“不,没什么。就是第一次见到咬舌的人,有点惊讶而已。”
他语气笃定,神色正常,毫无微小变化可言。即便如此,在他几次换乘便车到达霍家宅邸后,系统照旧问出一句。
系统z您看起来很高兴,是因为刚才又与腹蛇帮派交手,还是因为那位夫人
择明独自走在楼梯上,接连两阶故意蹦跳。
“我是很愉快,z,今天是难得的阵雨天。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习惯他故弄玄虚不说人话,系统识趣噤声。
起码对方不会因为猜疑它存在的意义而忌惮它,无视它。
上回由霍子鹭亲自发话,择明进出宅邸不再受雇佣兵围堵盘查,他一人轻松来到四楼,推开画室大门。与霍子晏离前相比,屋里陈设原封不动,唯独画作都被谁小心遮盖以防落灰。
环顾片刻,他一眼锁定壁炉。
扯下厚实白布,画面全貌展现眼前,那不再是霍子晏为母亲所作的肖像,而是他赠予对方的圣母圣子三羔羊图。
未着色的作品嵌进黄铜画框,着实有些不相称。更别提这位置对霍子晏而言意义非同寻常。
“看来在子晏眼中,这是我的最高杰作了。”择明以自嘲口吻调侃。
将手探进画框后摸索,他的指尖触到坚硬凸起的机关。
啪嗒一声,壁炉内隐蔽的小口打开,他不得不俯下身查看,搜出只老旧古董盒与一封密信。
这回信是货真价实的了,写着霍子晏的署名,以及致信orho aurora的字样。
“奇怪,这门怎么打开半边”
房外传来惊呼,择明眼疾手快收好东西,淡定迎出去。
米娅怀抱清洗用具,诧异道“呀莱特、莱恩先生您怎么来了”
“子晏离家出走快半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所以我想着,他会不会留下什么字条,告诉我们他去哪,或怎么联系他”,边说边大方敞开门,他示意对方进来,“还有,其实私下你继续喊我莱特没关系的。”
二少爷与莱特莱恩交情至深,米娅最是清楚。眼前青年笑意柔和,语气真挚,此刻她深信这番说辞。
她跨进门,摇头小声道。
“要真有我们也早找到了。放弃吧,莱特,二少爷是铁了心要离开与这个家断绝关系。唉,分明老老实实等遗产比什么都好,我看霍老爷状况越来越差,咽气只是时间问题、啊”
兴致正高突然中断,她偷瞄着择明,眼含歉意。
“那个,莱特如果你不想我说这些,你就告诉我。”
“为什么”择明佯装不解,“我不能听你说什么”
小女仆支支吾吾憋红脸,又是声叹息,“因为你不是霍老爷的私生子么。”
择明“嗯”
见他一脸震惊,米娅简直难以置信。
“你、你惊讶什么我们才是最意想不到的吧”
谁都知道霍昭龙收留莱特是为报当年恩情,尽管对莱特疏于照顾,但他的确怀有歉疚之心,于是庄园上下无一人察觉端倪。
“霍先生一直以来待我不薄,我的确把他当父亲敬重。”
米娅不禁凑上前,试图从被遮半边的脸上找出端倪。结果却被银白面具和无暇微笑晃了眼,自我怀疑。
“你真不是吗还是你也不确定呢嘶我好想知道啊摆脱你这好心当事人告诉我,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吧”她忽地举起右手,表情严肃道,“但你放心,我发誓我绝不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别人。”
“我当然信你,米娅。不然你也不会冒着被惩罚的危险,帮了我两次。”
“两次”
话音未落,她自己便想起来了。
一次是生日宴后莱特与三少爷喝酒,却被冠上偷酒贼头衔,当时她第一个站出来帮忙澄清。第二次则发生在不久之前。
似是心有灵犀,择明指向他大衣口袋。
霍子晏给他的留言,是米娅趁烘干他外套时缝进去的。
双方相视一笑,择明提出分担部分清扫工作。没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小女仆难敌好奇心怂恿,点头答应。
二少爷离开后四层比过去还冷清,于是她放心地喋喋不休。
“你知道吗莱特,现在连我那在集市卖鱼的姨母,林场伐木的姐夫,还有出海买茶叶的叔叔都听说你是霍老爷儿子了。”
“我姨母的姐妹在银行执行长家,专门负责做甜点,她说执行长夫人天天在家邀请那些小姐夫人办茶话会,啧啧,一群空闲长舌妇,专门讨论你母亲是谁。”
“在这我们谁都不敢讨论,若被大少爷逮到吃不了兜着走。但之前被赶走的那些家伙,太过分了”
“他们居然、居然到处传你是下贱妓女的野种、还有说你是母马生下来的魔鬼之子,所以脸才会那样,我看他才是没妈生呢”
见她越说越义愤填膺,拿刷子锤地毯,择明擦橱柜的动作一顿,扑哧笑出声。
“你居然还笑的出来”米娅担忧地谴责,“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处境啊”
“简而言之,我现在是上至达官贵族,下到布衣百姓都知晓的头号人物了没准再过段时间,会成为坊间传说。”
米娅顿时恨铁不成钢,张嘴又说不出狠话。
“是的,但这知名度差劲极了,比你向霍骊小姐示好那会儿更严重。未来若没了霍老爷或二少爷给你撑腰,本地你压根呆不下去。想谋生做出点成绩都难,港口搬货的都不要你。”
糟糕未来的详情,她描述不出。
可光是代入情景,想象自己深陷非议,被人以最下流粗俗的言语抨击猜忌,无论她走到哪,仿佛都会有目光汇聚而来,饱含冰冷刺骨的鄙夷,揭人伤疤的好奇,不断击溃她的自尊。她就只想远走高飞,逃到没人认识她的角落。
“唔,听着是很困扰人呢。事实上我目前的烦恼,也与之有关。”
“是什么事”米娅迫不及待追问。
青年抿嘴不语,神色迟疑,为此她放下手头工具,以表关切本意。
“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你尽管跟我说。就算是发牢骚。对其他人我从不这样。”后知后觉脸热,米娅连忙为自己的冲动解释,“我的意思是,因为你是我在这第一个遇到对我亲切又值得信任的人,而且我觉得你很可怜、不是、是可惜”
目睹人眼神一瞬柔和,感受无法言明。
但小女仆心知肚明,她噤声吸气不是为恐惧,是为逐渐明朗的一份悸动。
神啊,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人。
竭力迫使视线从对方身上挪开,米娅仍内心顽固,继续想着与其有关的点滴。
她其实还有传闻尚未告知对方,因为牵扯到另一个主角如今真正掌权霍家的大少爷霍子鹭。
霍大少爷与私生子莱特莱恩有着亲缘间禁忌的不伦之恋。这种声音正以某种诡异趋势增多,双方当事人身份过往不明不白,各有各的神秘,无疑助长了人们匪夷所思的想象。
“作品。”
择明突然出声,打断米娅乱成麻的思绪。
“为了能继续留下来,我与别人达成协议,需要写出好作品证明实力。如果成功,就算那些谣言是真的今后也不会影响到我分毫。”
米娅眨着眼,“这不是很好吗虽然我不懂作品协议,但如果是莱特你肯定能做到。”
“难就难在这”,择明勾起嘴角苦笑,“经过这么多天,我总算明白为何我每回下笔却总是有心无力。我失去了曾经的缪斯。仰望现在的奉上痴心,可被对方视作蔽屣,始终得不到回应。”
“缪斯”
猜着缪斯是属吃穿用里哪一项,米娅发现清水用完,不得不端起木盆。
“抱歉莱特,我先去打水,马上回来。”
思考过于专注,小跑刹不住脚,因此她在拐口听见脚步声为时已晚,跟人相撞脏水洒了满地。
拐口另一侧,几名雇佣兵背着枪,被她冲撞时怒火顿起,见是她又突然变脸,笑着说她听不懂的外语,作势道歉要帮她拿东西。
这笑不怀好意,他们的注视犹如渔网刷满黑油将她缠绕,引人浑身不适。
猛然瞥见几张熟悉面孔,米娅苍白的脸愈发惨淡。上回她刚被骚扰过,好不容易脱身自此对这群野蛮人绕着走,没想到竟又倒霉一次。
“米娅,是吧。”
说话的男人浓眉下一双眼如狼似虎,目光锐利,鹰钩鼻薄嘴唇,怎么笑都透着凶险恶意。他一抓米娅手腕像扼住脆弱花茎,将人往自己跟前带。
漆黑枪身近在咫尺,鼻腔前充斥着奇怪汗酸臭,米娅不敢呼吸可颤抖得厉害。
“我们正在巡逻,抓坏人呢。小姐你若是乱跑乱动,表现得有点点奇怪,被我们当成小偷或间谍,是会被我们打成筛子的啊砰”
神经紧绷的顶点重重一吓,女人如男人们所愿惊声尖叫。
阵阵哄笑在她听来格外刺耳,她极力挣扎却无法甩开那炙热的手,反而感觉越来越多的手掌摸索上身,触碰越界地带。
清香散发自身后,又一只手环住她腰,带她脱离噩梦纠缠。
雇佣兵们的调笑嘎然而止,一致瞪视着当下的仇敌。
“滚开。我们在按雇主指令搜查人员,你这特例别来碍事。”
鹰钩鼻男子率先发话,对霍子鹭指定的特例照旧不留颜面。而青年下一刻将女仆挡在身后的举动,无疑二次激怒了他。
“把人交出来,滚远点”他一时激动,喊出母语。
“在各为没有道歉意愿,保证不再冒犯淑女之前,恕我不能从命。”
一众恼怒佣兵不约而同愣神,甚至连米娅也暂停发抖,惊诧望着青年背影。
刚刚,莱特莱恩竟用相同语言回话,流利标准,口音一致。可这改变不了他对峙的人想震慑他到屁滚尿流,跪地求饶的心。
鹰钩鼻男子抬高枪杆,挑起面具一角。
“在我们国家,触犯神灵的不敬者会被打上烙印,无论变成人还是猪狗,烙印生生世世跟随。只有英勇神武的战士将他处刑,才可以帮他抹除。”他继续用着母语,龇牙冷笑,“要我帮你吗治好这张脸”
的保险滑槽咔哒响一声,随时准备开火。
枪口在前,择明神色自若,张嘴欲要回应。
系统z在您作出抉择前我有必要提醒您,主人,这是枪,不是毒药。你是人,不是靶子
听系统苦口婆心,莫过于他目前第二大的乐趣。他微不可见摇头。
放心,z,这次不是由我来抉择
杖底落地,铿锵一击,砸响地面亦锤响所有人紧绷的神经,心中一震。
众人齐刷刷抬头,看见那漆黑手杖,颀长身躯,美好面庞恍若春光乍泄艳阳撩人,可那双黑眸幽深,涌动着世间至极的寒流,居于上位淡淡一瞥,不怒自威。
“阿米特,你在做什么。”
霍子鹭冷声一问,发音同样标准而顺畅,阿米特安分放下枪,选择沉默。
原以为这庄园里谁都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平日他跟同僚便肆无忌惮,谁知今日一来就来了俩。
闹剧得以止歇,霍子鹭拄杖下楼打发走雇佣兵,接着上下打量米娅,直把人看得头皮发麻。
“有时间找别人闲聊偷懒,不如把这收拾干净。全部重新打扫一遍。”
“是”
条件反射应声,米娅心里已炸开花,她扭头惊恐跑开的同时疯狂回忆刚才情形。
大少爷是听到她跟莱特说话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人又在哪
充斥小女仆脑中的所有问题,择明可全数回答。
从他走到门口迎接米娅起,在五楼的霍子鹭就已借助暗管开始了暗中监视。那目光过于专一,犹如太阳经凸面镜聚焦,温度灼人。
真不知我这对注视敏感的毛病,是好是坏呢,有时候知道太多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啊
他向系统调侃道。
系统z也许不用等您知道太多,麻烦也会主动找上您的,主人
“至于你,跟我上来。到七楼,那个房间。”
霍子鹭手杖敲地,板着脸难辨情绪,重音落在最后似是故意强调。
自他第一次作为霍子鹭下楼,他不曾再请谁上去,侍从仅准许到他的迷宫门外送饭和换洗衣物。
这也令眼下的邀请出乎意料,使人惶恐。,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