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100只逆徒
天机城的地板是一种金属的晦暝色, 像是打磨光滑的青铜器,漫射的哑光。
这样的地面,横七竖八散落着机甲人的肢体, 显得冷峻, 少了几分死亡的残酷。
被拆卸开的机甲人肢体间,有几张相似的脸。
安安静静,睁着黑色琉璃寒冰晶石做的眼睛, 大约因为失去了相当于灵魂的机甲核, 每一双眼睛都显得茫然放空。
那些和南宫無生得一样的脸,死亡一样散落在地面, 真的坠落尘埃, 茫然无神后,反而越发显出俊美无尘、皎洁清冷。
是无辜脆弱,死亡的美丽。
啪, 又一只胳膊掉在地上。
一只手按着陆号的肩膀, 另一只手从他的心口缓缓退出, 张开的手里躺着一枚流光溢彩的青色碎玉。
拿到了机甲核, 那只按着陆号肩膀的手松开。
陆号于是也倾斜倒在机甲堆里。
睁着眼睛的侧脸砸在地上,眉睫触到地上, 沾染一点尘绒。
那双眼睛却一瞬不瞬。
从始至终, 被掏出机甲核的时候,也没有试图挣扎过。
一地毫无生机的机甲人,都不曾反抗过。
因为, 这么做的那个人, 不是别人。
站在机甲尸堆里,唯一的活人,沐青弋, 他含笑垂眸看着手中掏出的最后一颗机甲核。
这颗碎玉和之前的几颗拼在一起,就是一整块玉佩,是,天命印鉴。
只是,这块天命印鉴,还差最后一角。
沐青弋愉快地笑着,对身边唯一还站着的肆号说:“好友,我们走吧。”
肆号的脸上没有任何神彩,就像一个普通的机甲人,闻言亦步亦趋。
只是脚下被一个机甲人的残肢绊了一下,他下意识低头对上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
沐青弋苦恼地蹙了一下眉,笑着说:“啊,差点把他们忘了。这么放着似乎也不太好,对了,天机城是怎么处理废弃的机甲人的?”
肆号仍旧看着脚下那张茫然无神的脸,也不知道失去机甲核没有灵魂的他,是否还能认出来,这是壹号、弎号、伍号还是柒号?
应该不是壹号,壹号是第一个被拆的,那时候沐青弋不熟练,壹号的整个脑袋都被摘下来了,直接掉进了焚炉里。
也不是玖号,玖号不在这里。
肆号的视线没有收回,温顺地回答:“丢进焚炉,由焚炉拆卸分类,重新成为原材料。”
这本也是他们的宿命,在那之前,副城主墨千擎带他们来这里,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只是,沐青弋来了,对他们伸出手,将已经掉下去的他们拉了上来。
然后……
沐青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少年的天真烂漫,清澈得像阳光照彻的蓝色海水:“啊,这样啊,那就辛苦好友你送他们去该去的地方吧。”
肆号没有任何停顿:“是。”
机甲人没有心,心脏的地方是一枚机甲核。
因为这颗核,他们曾经不懂自己和人的区别。
现在没了这颗核,肆号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他将同伴的肢体,一个一个,放进焚炉里,看着他们坠落,消失在岩浆里。
岩浆浸没整张脸,直到消失的那一刻,那一双双眼睛也是睁着的。
而肆号也,始终一瞬不瞬地看着。
“你们,在做什么?”
千红野本要离开,这个阵法本也能带他离开天机城。
但是现在,阵法在最后一刻被南宫無那一剑定住了,连同阵法符咒传送时空的能力一起被定住。
千红野没能离开天机城,从阵法里掉了出来,出现在天机城最高处的塔楼上。
那是用来销毁天机城所有机甲人的焚炉。
千红野微微狼狈,脸上却还是向来的雍容从容。
直到他看见满地七零八落的机甲人,还有被扔进焚炉被岩浆吞噬的天下第一武器的脸。
沐青弋看到他骤然出现在这里,无辜睁大眼睛,微微皱了皱眉和鼻子:“你才是,为什么在这里?干什么……”
“我问你们,在干什么?”千红野没有笑,低低压抑的声音冰冷危险。
狂风彻底垂落他的兜帽,灰白发丝飞扬,那张生着纹络的脸,俊美雍容,此刻却苍白寒戾如同魔魅。
沐青弋被吓一跳,瞪圆眼睛蹙眉看向肆号,好像很委屈的样子:“好友,问你呢。告诉他吧。”
肆号没有感情起伏,一板一眼回答:“奉命,焚毁天下第一武器残次品。”
沐青弋蹙着眉,乖乖地补充:“你没说奉谁的命。”
千红野面无表情,仿佛失神望着焚炉,手指缓缓握紧:“不必说了。”
沐青弋挑眉,好像很无辜不解。
肆号仍旧冷静顺从,完全遵从程序设定:“奉,城主千红野的命,由副城主墨千擎启动销毁。”
沐青弋蹙眉,像是被冤枉委屈似的,却又像是没心没肺地笑了:“原来是你自己的命令啊,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凶?”
千红野冷漠,喃喃说:“我是下了销毁的指令,但,谁让你们这么对他们的?”
沐青弋眉眼茫然疑惑:“这样?是指这些吗?”
他瞥一眼一地的机甲残肢,像是无辜不解像是漫不经心:“有区别吗?不在上面分肢,丢下去了还是要被斩碎分尸的。反正是机甲人而已,而且还是被抛弃的次品。还是说,难道你后悔了?因为,缺打手了吗?没关系,经过工序,变回原材料,又可以重新制造出新的。十号、十一号……一百号一千号。”
这都是千红野之前对墨千擎说得话。
但现在由另一个人说来。
“闭上你的嘴!”千红野斜睨看去,“是你,沐青弋,纯血鲛人心。来得好,虽然用不着复活谁了,但这颗心用来做机甲人倒是极好。”
被他金白的眼睛冷冷看着的沐青弋,像是害怕一样闭嘴乖乖后退,躲在肆号身后。
“好友,这个疯子真可怕,你要保护我啊。”
他明明蹙眉,眉眼忧虑惊惶,但那张脸本身的天真纯洁无辜少年,却总像是……像是没心没肺笑着的。
没错,千红野看到,在肆号身后露出半张脸的沐青弋,嘴唇微张,上半张脸蹙眉忧虑,下半张脸的确是在笑着。
他笑着,然后一把将挡在他面前的肆号提了起来,悬于焚炉上方。
挑眉无辜不解地望着千红野。
千红野睁大眼睛,苍白得毫无血色:“住手!”
沐青弋唇角弯弯,少年纯洁无辜的眼眸也弯弯,懒洋洋地笑着对他说:“啊,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不满意的赝品,千城主不是说,自己想要复活的一直都只是真正的南宫無,而不是天下第一武器吗?一个机甲人而已,天机城销毁的机甲何止千万,那不是天机城的弟子从小就学会做的第一件事吗?”
说着,他笑得浑身颤抖,手中的机甲人于是摇摇欲坠。
千红野没有听他在说什么,他眼里只有沐青弋手中悬垂,毫无反抗,等待被销毁命运的肆号。
不顾一切地向着肆号扑去。
肆号的修罗面具,因为沐青弋的动作抖落,掉下焚炉。
他静静地望着昔日的主人,记忆里的主人从来雍容强大,一切尽在他掌控之中。
兜帽下那张脸上,唇角总是扬着笑容的弧度,意味深长,温柔神秘,金白细长的眼眸,看着他的眼神总是若有所思,总是不满意的。
谁也不知道,他想要的真正的天下第一美人,到底是怎样的。
那个人从未有一刻,是眼前这样惊慌睁大眼,这样狼狈,咬紧牙关。
他从来坐在轮椅上,运筹帷幄。
从来是他们听到召唤走向他,从未有过像现在这样,是那个人不顾一切奔向自己,朝自己伸出手。
肆号一直是所有机甲人里最普通的,他也一直清楚,自己是弎号不满意的产物。
伍号比他更符合主人所想,但伍号也不是主人想要。
因此,早就接受了,如果只有一个机甲人是天下第一武器,可以留下,一定不会是他的心理准备。
他曾设想过自己被销毁的那一天。
有一个人说自己是朋友,对他伸出手,拉他上来,已经是他所想的最好的幻想。
所谓幻想,就是,人类所谓的美好的不可能发生的事。
所以,被不可能的好友,拉上来,又再一次毫不在意推下去,肆号没有任何怨悔,就只是觉得,果然如此。
他的主人千红野,会在他被销毁的时候,惊慌苍白,不顾一切奔向他。
是,肆号,是所有机甲人,连幻想也不会想到的,不可能。
但是……
沐青弋笑得颤抖,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地松开了手。
“啊,”他蹙眉,笑着瞥着坠落下去的肆号,说,“有点重,抓不住了啊。”
坠落进焚炉,烈焰高高喷涌而起,天境视野缩小成一个不断远去的圆形的井口。
在那方天宇里,蓝袍红锦衣的千红野的身影,像是一只凶戾的鹤鸟,不管不顾穿过整个火焰的围剿,飞扑而言,不顾一切朝他伸出了手。
岩浆的火光比阳光暴虐,千红野苍白的皮肤上,肉眼可见出现黑色的纹络,最靠近红色锦衣下的手臂,苍白脆弱,被火焰灼热出现伤痕。
但那只手,没有任何退缩,牢牢抓住了肆号的手。
然后,翻飞的红锦蓝袍,将整个机甲人自下而上抱在了怀里,用自己整个身体尽量护着那个机甲人,一人一机甲,直直砸进焚炉滚滚岩浆之中,被吞没。
沐青弋蹙眉,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眉眼讶然委屈地望着焚炉的井口,然后他叹口气,无辜地说:“看来他好像是觉得,自己比起真人来,最喜欢的原来是机甲人啊。”
说完,沐青弋就否认了,他扶着额头,后退避开岩浆的炽热,喃喃道:“不,应该说,他终于发现,自己根本不是执著真正的南宫無,而是执著着自己心中的幻想,这幻想以南宫無的样子呈现,误导了他。我没说错吧?”
从阵法里走出来,便看到千红野奔向肆号,一同坠落焚炉岩浆。
南宫無扛着剑,抬眉望向沐青弋,微微歪头,然后毫不犹豫一剑挥去。
沐青弋脚下急急闪避,瞬间便是千丈之外。
只见,那一剑下去,整个焚炉被劈裂,岩浆被剑气冻在那里,只得顺着炉体蜿蜒而下。
里面却除了黑色的铁水,什么都没有剩下。
站在千丈外,天机城城主府高处的沐青弋,扇了扇烟尘,蹙眉委屈地说:“师尊,你砍炉子前都不提醒我的吗?万一我受伤了,师尊多心疼啊。”
南宫無扛着剑,站在倾斜毫无立足之地的塔炉顶,敛眸平平地看着他:“啊,我不心疼,你随便死。”
沐青弋听了,简直要委屈哭了,扁着嘴,少年天真纯洁的脸,水汪汪的眼睛狗狗一样,咬唇蹙眉:“师尊,你不爱我了吗?”
南宫無歪头,无动于衷,闻言还是忍不住笑了:“我为什么要爱混沌妖神?你是,向来这么没有自知之明吗?”
沐青弋双手手背遮着眼睛,委屈忍哭的样子,闻言,仿佛强忍啜泣放下手,蹙眉疑惑地望着南宫無,但是,未语就忍不住先笑了:“谁说我是混沌了?我明明是你心爱的鱼鱼,是傻白甜四弟子,南音仙阁的少阁主沐青弋。师尊你真的忍心不要我了吗?”
南宫無看着他破罐子破摔,天真无辜的笑容,他没有笑,眉眼烦恹,语气平平:“什么时候是沐青弋的?一开始就是,还是中途掉包?”
沐青弋笑着,露出洁白的虎牙,一脸少年气的天真明朗:“啊,这个啊,你猜。”
南宫無扛着剑,敛眸挑眉:“我不猜,要是后者,我打你时候就留点手,怎么也能做个水煮鱼片。要是前者,就只能做鱼丸了。”
沐青弋气鼓鼓地扁着嘴,蹙眉委屈,控诉道:“师尊就没想过,我还能抢救、感化一下吗?”
南宫無闻言,也诧异蹙眉,疑惑道:“你第一天挨我的揍吗?”
沐青弋垂眸,自下而上望着他,更委屈地扁着嘴,眨着乖乖的眼睛:“现在是我,混沌已经走了,师尊。”
“哦。”南宫無说,然后一剑划去,“真遗憾,我不信呢。”
沐青弋抵着势如破竹的剑尖,维持着半寸的距离,不断在空中后退。
直到他们所经过的地方,整个天机城空中城堡不断被剑气炸裂。
沐青弋垂眸看了眼,对上南宫無心无旁骛的眼睛,懒洋洋地笑了,然后,忽然停住了脚步。
南宫無的剑势也停下了。
抵着沐青弋的心口。
沐青弋笑得没心没肺,望着他眨了眨眼睛:“怎么停手了,师尊?”
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混沌满不在乎、模仿南宫無式的无辜笑容,还有属于以往沐青弋的少年乖巧澄澈、天真无忧,毫无设防的纯然信任。
南宫無的脸上毫无表情,语气平平:“你这是输了以后耍无赖吗?”
沐青弋张开嘴低低笑着,抬头扯着嘴角,挑眉,用南宫無气别人的蹙眉无辜表情对着南宫無:“啊,你以为你赢了?”
南宫無的脸上水洗一样干净,墨发绯衣,肌肤如雪,那张脸一旦没有表情,便如昆仑山雪化身的神明,冰玉拟作的虚像,毫无烟火气:“你还有后招?”
沐青弋低低喟叹一声,张开手臂,仰头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地偏了偏头,像是思索:“唔,看上去好像是我败了。天下第一武器尽数销毁,天机城城主身死,天机城沦为废墟,看上去已经没有办法再和南音仙阁一战。没有天机城开战,修真界掀不起战乱,没有战乱,就没有办法将整个修真界拖进大地狱里。哎呀,这么一说,看上去好像第二战真的也是我败了呢。”
沐青弋点了点头,看着南宫無说,好像已经认了输。
但他神情自若、放松,虽然没有一点笑意,也没有丝毫隐诈、狡黠,一片坦然的样子。
越是如此,就越不是一个败者该有的样子。
南宫無又重复了一遍:“你还有后招?”
如果说第一遍是诘问,第二遍就是肯定。
沐青弋平静坦诚的面容,终于隐隐变了,唇角掀起一个隐秘地笑容,蓝色的眼睛自下而上专注地望着南宫無,挑逗一样挑眉笑道:“帝君,看来不太擅长玩游戏啊,都第二局了,怎么可能还只看着一处地方?我们的游戏,战局可是整个修真界啊。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无法站直。
随着混沌猖狂恣意的笑声,仿佛天崩地裂,烟尘四起。
整个天机城分崩离析,无数修士溃逃而散。
【帝君仔细看好了……哈哈哈哈……】
烟尘四起的天空,云层之上,慢慢浮现几幅画面。
作者有话要说: 鱼鱼,你们觉得他什么时候是混沌的,一开始就是,还是被掉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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