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14.黎明
不知多久过后，白光和烟雾散去。
火苗和影子在四面八方摇动，呛鼻的焦煳味扑面袭来。
莉亚仰面倒在坚硬的石头地面上，后脑勺和背部都很痛，她努力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猜测自己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马上就要魂归故里。也好，浮空岛人怎么说的来着？树妖们说“回到树根里”，她们水妖则是“回归山林河流的怀抱”。
但是瑞塔
近在咫尺的地方，瑞塔一只手搭在莉亚的脚踝上，挣扎了几下想要爬起身，最终却趴在那里不再动弹。
似乎很近又很远处，有人在惊恐地呼救，有人四散奔逃，有人捂着嘴放声尖叫。他们的喊声空空荡荡，仿佛来自另外一个陌生的世界。
而身旁有人正在晃莉亚的肩膀，晃得她七荤八素：
“莉亚，莉亚，醒醒！快点醒过来啊！”
“我死了吗？”她喃喃问道。
“你活着。”那个熟悉的声音有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卡洛，”莉亚抓住他温热的手，被他拉起身，“刚刚怎么——”
“铁炉爆炸了！但你们俩没事。我们得立刻逃。瑞塔”他探了探她的鼻息，“她昏过去了。”
“看样子是的，”莉亚竭力克制住眩晕，“怎么逃？”
卡洛把昏厥的瑞塔从地上拽起来，负到背上：“跳窗。”
“啥？！”莉亚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她难以置信地望向那扇敞开的塔楼窗户，夜风吹动着窗帘簌簌作响，旁边飞舞着火星，“打算摔死吗？”
“莉亚，”卡洛坚定地注视着她，“我不是混血，不能像山妖他们那样驾驭风，但我可以用火造出风，推着我们跳下去。”
“你能带动这么多人？”
“能，肯定能！”卡洛的眼神闪烁着狂野的希望。
“好，好，听你的。”
刚刚发生了什么？那是真的吗？身体里冲撞的火，巨大的火焰和水流？
她现在毫无异样感，冰凉的手链仍然贴着左手腕完好无损的皮肤。
到处人影幢幢，火海仍在燃烧，世界上仿佛只剩下火和裹挟着烟的刺鼻的风。
“西维呢？”莉亚扭头寻找那个身影。
他刚刚还在这个房间里，难道是被巡逻队员们打倒了？！还是说她看到的只是幻象
“我在这里，”面色苍白的西维在她旁边出现，跟她一起爬上窗台，“走。”
“数三下，大家同时跳，”背后卡洛的声音很沉着，“别瞪我，西维，这是很离谱，但是请大家相信我——”
相信。我相信你。
“一、二、三——”
莉亚闭上双眼不去看遥远的地面，抓住了西维的胳膊，巨大的风声灌满衣服，在耳边呼呼作响。几乎转瞬间他们就屈起膝盖，平安降落到了城堡脚下。
地面上空无一人，火光仍然映亮天空，空气里悬着法术残余的火星，劈劈啪啪爆裂。卡洛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检查了一下瑞塔是否还在完好地呼吸，莉亚和西维对视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到同样的惊魂未定。她从未见到西维眼里有这么显而易见的恐惧。
有个人影从旁边的巷道里钻出来，气喘吁吁地跑向他们。莉亚模糊的视线认出这是她、卡洛和瑞塔在城中逃亡时迎面遇到的“影子人”成员之一，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男孩。那时他对瑞塔发出了无声的警告，悄悄放走了三人。
“红雀斑，”卡洛低声招呼来者，“城里怎么样？”
“到处乌烟瘴气的，但是暂时不打了，没什么人，”雀斑男孩用焦急的眼光看了看瑞塔，“她？”
“晕了，没事。”卡洛警觉地打量四周，“看起来，我们可以直接通过城门。”
“我跟你们走，把瑞塔交给我。”那男孩说，“现在要去哪？”
“城外，我的船上。西维你把船停在哪边了？”
“在护城河下游的那条河里，我领你们去。”
所有这些对话近在耳畔，在莉亚听来却恍若隔世。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向前机械地移动着步伐，卡洛坚实有力的胳膊自始至终扶着她。走在他们右侧的是西维，左边是那个雀斑男孩背着昏迷的瑞塔。他们快步穿过燃烧的城市，一路通行无阻。
那道已经烧焦了的城门是半敞开的，旁边既没有守卫也没有老鹰。他们走出城外，来到荒野。
没有雾气或云层遮挡视线，旷野上的星空格外晴朗。莉亚永远不会忘记那颗幽蓝和金黄交替出现的星星名为“白鸥”，她竟然还有机会再次看见它。这时它正像在云海中央一样，在头顶上空明灭闪烁。
不知前行了多久。小帆船停在灌木丛背后的河道里。在一片夜色里看到它，就仿佛看到了安全的港湾。卡洛搀扶着莉亚爬上那熟悉的甲板，西维从另一边握住她的手。
“活下来了，你们活下来了。”西维对她耳语。
莉亚眼神涣散：“没事了吗？可以回家了吗？”
“休息好了就回家。”
疲惫，放松，陡然袭来的沉重。
莉亚只用最后的力气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彻底陷入了无意识状态。
就像穿过一条很长很黑的隧道，一直走，一直不停地走，不知前方很远的出口还差多久才能抵达。
耳边传来如幻觉般的低缓摇篮曲，好像是许多年前，浮空岛山野的洞穴深处，妈妈轻轻摇着莉亚和瑞塔，给她们哼唱着让人想要落泪的歌。
再次张开眼时，天光已经透下船舱。
莉亚瞬间有种错觉，似乎他们还在云海上航行，小帆船在水中漂荡，微微摇晃。太阳已高高升起，她早就该爬上甲板去跑圈、煮早饭和瞭望远处，西维还在嫌弃黑鸦一天到晚不务正业，黑鸦的七弦琴还在为他们弹唱歌谣。
但她一扭头，看到了旁边侧着身躺卧的瑞塔。仅仅相隔几步远处蜷缩着那个长雀斑的陌生男孩。西维的胸膛在熟睡中上下起伏，他似乎在做某个很不平静的梦。绳梯旁边，卡洛手撑着下巴坐在那儿打盹。
这是已经死了吗？！天堂就是小帆船的样子吗？
蓦然间，一切失落的记忆重新涌进迟钝的脑中。
逃窜，追捕，熔炉，爆炸，在恍惚中跳下高塔。她和瑞塔本已必死无疑，又是怎么逃脱厄运的？
身边，瑞塔迷茫地睁开眼睛，与莉亚对视。
门旁的卡洛晃了晃脑袋，猛然惊醒，惊喜地看向两人。
“醒了醒了！”
“卡洛！到底什么情况——”
随后，场面一片混乱。卡洛飞速跑过来，一下抱紧了还处于懵懂状态下的莉亚。西维立刻爬起身，忘了斥责卡洛不成体统的行为，径直冲到双胞胎面前仔细检查她们的健康状况，而自己却捂着腰，痛得皱紧了眉头。她们俩原来没什么大碍，他却在城堡向她们冲来时被巡逻队员们的魔法击中受伤了。红雀斑被几个人忘记压低的话音吵醒，揉着眼睛抱怨了两句，彻底恢复意识，激动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所有人都提高了嗓门互相说话，说着说着便开始大喊大叫，谁也听不清对方在讲些什么，却凝望着彼此，一会儿流泪一会儿放声大笑。
等到最初的混乱终于过去，五个人全都筋疲力尽地在船舱里坐了下来。卡洛他们给瑞塔和莉亚从头到尾梳理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城主和老鹰呢？”瑞塔问，“我似乎看见过他们俩在打斗。”
“城主是那个看起来神气活现的黑发年轻人对吗？”西维问，“老鹰就是那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我远远看到老鹰一剑把城主砍翻在地。最后到底怎么样了就不清楚了。”
老鹰把城主砍翻在地卡洛皱眉思索。
“但其实，杀死那个城主的应该是我。”西维坦白。
“是你？！”卡洛张开了嘴。
“我朝他放了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那应该只是让他受伤了啊？”莉亚疑惑不解。
“射的是从你袋子里捡到的那支毒箭。”
莉亚恍然大悟。刺藤岛的树藤汁液有剧毒且暂时没找到解药，能在顷刻间致人于死地。
她曾经把它涂抹在箭头上以备不时之需，谁能想到竟在这种境地下派上了用场？
“有谁看见过梅娜吗？”卡洛问，“她当时在老鹰他们身边，协助我偷到了城堡钥匙。后来她到哪去了？”
“是梅娜帮你偷的钥匙？”瑞塔震惊，“我只知道她被老鹰拉拢了过去——”
“我跟着刀疤他们在城里转来转去的时候看见梅娜了，”红雀斑说，“她似乎脱离了‘影子人’的队伍自己跑掉了，我猜可能是也出城了，或者回家了。”
“西维，你朝城主射箭以后发生了什么？”莉亚问。
“我看见你们被推进炉子里，以为这下一定完了，我以为我还是去晚了一步”
“你们俩一直往下掉啊掉啊掉，”卡洛回忆着，“我被绑在那里干着急，动也动不了。忽然，铁炉里面有一团火焰和一簇水花交错着升上天空，互相缠绕，亮得就像闪电又像是白天，差点把高塔的尖顶戳出一个洞。当时在场的所有人看着那副景象都惊呆了，那帮巡逻队员下巴都快吓掉了。整个铁炉产生了巨大的爆破，简直震耳欲聋，所有人一瞬间全都看不见任何东西。等我重新能看到的时候，我发现熔炉被烧毁得只剩废墟，捆绑着我的那个法术也无影无踪。我赶紧爬起来跑去找你们，发现你们居然平安无事，在房间角落里昏着。”
“我记得，”莉亚说，“在熔炉里往下掉的时候瑞塔就晕过去了，她制造出了防护屏障暂时保护我们，但坚持不了太久。我抓着她的手一个劲地想着，不要死，千万别死，我们好不容易才碰面，说好了还要一起逃走的。我的手链烫得要命，从来没那么烫过，好像就在那一秒内，我们俩的手链闪出白光，封印被解开了。”
瑞塔点头：“我当时也有种隐约的感觉，似乎是什么强有力的东西把我们连在了一起，又像是什么东西突然被打破了，我还以为那只是我做梦梦到的事。”
莉亚艰难地组织着语句：“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以前从没有过那么彻底的解脱？身体里被束缚了很久的东西忽然之间释放出来了，从我的手腕里喷涌出来了。那个时候我好像可以感受到周围的火势怎样燃烧，可以控制它变大变小，可以感觉到很远的地方，有谁在点起炉火和篝火。我不太相信那是我的力量，它一瞬间爆发出来，我觉得有点——害怕。”
莉亚和瑞塔同时抬起那只戴着手链的手，放在一处。两串一模一样的手链静静泛着灰色光泽，乍看上去再寻常不过。
“它真的解开了吗？”莉亚摸摸自己的左手腕，“为什么现在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啊，你试试能不能变出火就知道了！”卡洛叫道，“来，跟我念这个。”
莉亚跟他读了一遍那个拗口的咒语。他的掌心里轻而易举地就跳出了一簇火苗，而她这边毫无反应，手链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发烫。“没用。”
“看起来它又封回去了。”红雀斑煞有介事地说。
“看样子确实恢复原状了。”卡洛观察着那两串石头。
“莉亚你继承了全部的火的能力。”瑞塔说，“如果真的释放出来的话，你的魔力应该比我要强。”
莉亚耸耸肩：“但如果解不开，我不就一点魔力都没有了嘛。”
“不管怎样，它保护了你们。”卡洛沉思着，“如果不是它解除了封印，熔炉就不会爆炸。”
“完美地履行了护身符的职能。”莉亚满意地说。
“还是很离奇。”瑞塔皱着眉，“我一直以为这个保护咒语是永远无法破解的。”
莉亚说：“妈妈应该也不知道其实能解。大家都认为这东西永远解不开。”
瑞塔说：“对。老鹰他们千方百计地尝试来尝试去，连一点头绪也找不到。”
“那为什么当时在炉子里就能暂时解开呢？”西维问。
“因为遇到了非常危险的情况，激发了潜能？”卡洛猜测。
“不对啊。瑞塔去荒原执行任务的那次，不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吗？”红雀斑提出异议，“她被几个巡逻队员骑马追杀，差点跑不动了，那回可是命悬一线啊，为什么手链就没解开？”
“我也是，”莉亚说，“很多次这条手链都在发烫，烫得不行，就像马上要冲破束缚一样，但从没有一次发生过这种情况。”
“不知道。”瑞塔困惑地摇头，“怎么偏偏只有昨晚——”
“这很显然，”莉亚说，“昨晚我们两个在一起。”
瑞塔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才真正意识到这是时隔六年分离后的重聚。
她们的关系原本就没多亲密，加上时空的阻隔则更显生疏，但是，莉亚叫她名字的声音唤醒了她被药水强制消除的记忆，莉亚每次都会出现在有关浮空岛的梦境里。莉亚的笑容和目光是连接瑞塔和旧日浮空岛最清晰的纽带。瑞塔对莉亚的羡慕是多年来无法说出口的秘密，在这里，当她必须要做某些勇敢的事时，眼前总会显现出莉亚的影子。
是的，昨晚她们两个在一起。正因有了彼此的存在，她们才能存活至今。
水火交织融汇，从生命的起点开始，轨迹不同的她们早已紧密相连。
依莎说，浮空石手链将保护你们、祝福你们，无论多远，它都会把你们连接在一起。
“来，过来。”莉亚张开手臂拥住了瑞塔。
她们一动不动地那样待了一会儿，听着彼此轻声的呼吸。在这远隔家乡万里的红石岛，只有她们是互相最值得信任的存在。
昨晚卡洛他们已经包扎了瑞塔在逃亡过程中被击中的那条腿。她恢复得很快，再过两天应该就会痊愈。船上最严重的伤员成了平生第一次被火焰魔法击中的西维，他腰部的那一大片灼伤看起来触目惊心。中午过后，他支撑不住先去睡觉了，整个人昏死在船舱的角落。
红雀斑笨手笨脚地给西维敷上药膏，一转头，只见那个绿衣女孩直盯着他，神情格外狡黠。
红雀斑被盯得毛骨悚然：“看什么啊？”
“还能看什么？”莉亚促狭一笑，“真怪，英雄救美背着瑞塔回来的人居然是你。”
红雀斑翻翻白眼：“我还觉得怪呢。卡洛那种人居然找得到女朋友，居然还是瑞塔她姐。你说，你到底看上那小子哪了？”
“哪都看上了呀。”莉亚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话说红雀斑，你是不是看上了我们家——”
“唔！”西维翻了个身，眉心紧蹙。莉亚赶忙过去查看情况，帮他换了换额头上那条浸凉水的手帕。
“辛苦西维了，他真的不太走运。”她同情地看了看他昏睡的脸，“这一路上，中招躺倒的总是他。”
“会没事的。”瑞塔说，“我刚才也给他施了两个咒语，他受伤不重，能恢复正常体温的话就好了。你们这船里还有什么应急药物？”
“退烧的药剂已经给他吃过啦，”莉亚清点着箱子里的草药和瓶装的药水，“还有止血的也用过了，这个是给外伤暂时止痛的这个最好别乱喝，喝多了会掉头发。还有能让人产生麻醉幻觉的药粉，走之前妈妈给我装了很多”
“这个是？”瑞塔指着莉亚手里那瓶浓稠的药剂。
“噩梦药，”莉亚举起来给她看，“也是妈妈给我带的，我觉得比捕梦网有效果。我之前总是做乱七八糟的梦，什么漆黑的地窖，森林大火，被人追杀之类的，整夜整夜睡不着。但是睡前吃了这个，一般就不会再惊醒了。”
“我之后也要学学这个法术。”瑞塔接过小瓶仔细端详，打开盖闻闻，“咦？不太对劲？”
“这瓶药已经不能用啦！”莉亚没好气道，“说到这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卡洛那个家伙在我们航行的路上，偷偷往里面搁了银盏草碎末。”
“哎呀。”卡洛听到自己的“斑斑劣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
“哎呀？还有这种精彩的事呢？”红雀斑噗嗤一笑。
瑞塔诧异道：“银盏草？那不是树林里那些恶毒女巫常用的药粉吗，能让人产生中暑症状的那种？”
“没错！”莉亚说，“当时卡洛发现你们那个领头人老鹰不怀好意，觉得不能让我登上红石岛，就一边把航线调偏，一边在我吃的药里面做手脚，想让我头昏眼花，发烧躺倒，在半路上多拖延几天或者干脆就不去了。结果这药被倒霉的西维给吃了，他倒在那儿起不来，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太靠近红石岛才热晕了呢。然后，卡洛开始装模作样地照顾他，还安慰我说什么水土不服一定会好的。干这种做贼心虚的事，亏他想得出来！”
红雀斑望望手足无措的卡洛，又望望怒气冲冲的莉亚，竭尽全力憋住笑意。
“”瑞塔认为最好别提，她觉得莉亚自己也能想出这类鬼主意。
“咱们现在就待在这船上吗？”瑞塔趁着片刻安静，尝试转移话题，“不能一直停在这里不动吧？”
“你看你和西维这状况，暂时还不能行动对不对？”莉亚拍拍她的肩，“至少先休息两天，等你们养好了伤，咱们再想办法，决定一下之后要去哪里吧。”
卡洛和红雀斑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