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凛冬圆舞（2）
黑衣男孩和白裙少女搭着手，肩并肩穿梭在厅堂里，不时交头接耳两句，场景和谐又美好。
“那是？”卡洛瞄着旁边一个及腰长发编成麻花辫，缠绕着树藤、浆果和干草的人。
“是个树妖打扮成了稻草人。”
“快看那边那位男士，手指上的蹼像青蛙，他怎么弄的，好厉害。”
“估计是本来就有的。别老盯着人家，小心他听见了。”
“那个呢？”
“是个小孩扮成了洋葱。别这么一惊一乍。”
隔着假面，莉亚听不清卡洛语气里的感叹：“他们就算不穿奇装异服，本来的样子也够神奇的了。啊，浮空岛……跟他们一比，我的服装太没创意了。”
“明年再办这活动，你可以做个翅膀和鸟嘴，假装成大老鹰。”
“这主意不错。”
力道坚定，温度灼热。她的手完全被裹在那宽大的手心里。在他浆挺的袖口上，一枚金色扣子隐约可见。卡洛走到一张摆着食物的小圆桌附近。那里有四五个人上蹿下跳，把地面跺得咚咚作响。要不是前厅就在树屋一层，莉亚怀疑他们会把吱嘎乱晃的木地板踩穿一个洞，掉下去。
乐师们歇了口气，重新奏响活泼激昂的舞曲，音符在空中欢跃。卡洛把左手搭在她腰上，跟随旁边人的节奏踏起了脚步，起先是最简单的往前往后，接着笨拙地旋转了半圈，两人险些失去平衡。
“您悠着点！”莉亚差点在沉重的舞鞋里崴了脚。
“我错了。”他在她耳畔低笑，又开始新一轮尝试。他们只是在地上前前后后走来走去，所以莉亚把步子幅度放大了些。
三二一，一二三。假装是踩着林间树干柔软的苔藓，轻轻巧巧，从小溪中央鹅卵石上迈过去。本来也没太多规定动作，一旦合上了鼓点节律，就能逐渐顺其自然。她让卡洛托着她的手掌，自己原地旋了一圈，宽大裙摆微微飘起又垂下。面前掠过人群、飞雪、灯盏火焰，晕眩的同时又清醒而兴奋。
“你这不是跳得挺好？”黑面具下的双眼和她对视。
汗味、酒气和面包香味钻进鼻腔。莉亚扯掉面纱，吸着污浊的空气。身处此地，她变得舒适自在，这不是天天穿行其中的树屋前厅，而是另一个可以暂时抛却一切的渺远空间。世界在回旋里激荡，在圆圈舞步中循环往复。
竖琴清朗悠扬的拨奏声一顿，皮鼓击打起急促浑厚的节拍。舞伴们彼此分开，真正进入凛冬夜的狂欢。莉亚满屋跑，夹在红鼻子老头和灰发年轻人之间，和一帮奇装异服围成圈拍手跺脚。她跟今天第五个稻草人小孩击掌，看见自己的室友们跳得十分投入，蝴蝶结丝带也散了下来。
卡洛和女佣们轮番跳了一场，又被一个胖老太太带着左右摇摆。莱纳和帕米像对模范搭档，舞姿优雅地滑过地板。不远处是脸颊红润的芬和蘑菇头阿贝，互相拽着双手左右旋舞。
莉亚跟一对粘假胡子的双胞胎轮流跳舞，被谁是谁搞蒙了。她和蓝衣大叔、卷发姑娘手挽着手前后踢腿，直到两脚酸得再难举起。她被人七手八脚抬到圆桌上站了一下，居高俯视着打扮成洋葱、美人鱼和强盗的家伙蹦来蹦去，然后又跳下地，如水滴流回浪花沸腾的浅海。
不记得是怎么大笑、大叫，撞进谁的臂弯，夸赞过谁的服装。毫不停歇，忘却疲倦，她继续跳到下一首舞曲的下一首，听到耳熟的歌词也跟着喊两嗓子，转瞬淹没在翻卷的声浪之底。
她来到靠近那些奏乐者的位置，那个击鼓的人额头上沁出汗水。最旁边有一个怀抱七弦琴、盘腿而坐的陌生男子，偶尔拨弄一串旋律，衣衫随意敞开，纠结的黑发垂在肩上，容色愉悦却疏离，似乎只有他在这组乐手中间格格不入，跟整个厅堂火热的气氛不甚相合。莉亚不由放慢了几秒，恰巧对上他幽深的黑眼珠。
那异样的对望使燃烧的血液急剧冷却。
一只手覆上她的胳膊，是卡洛又从人堆里挤了回来，气喘吁吁，面具歪到一边，红发凌乱，眼神快活明亮。
“找着你了！怎么样！”
“太有意思了！”她对着他的耳朵吼道。
“休息会儿吧？”
他们穿过人群回到柜台前。有人喝酒，有人谈笑，音量必须奋力提高才盖得过周遭喧嚣。卡洛问看管酒瓶的伙计要了两个木头杯子。选择樱桃酒、苹果酒还是黑麦酒，他和莉亚争论了半天。
最后他随便取了一杯分层的浅红色饮料，仰脖灌了一口：“惊为天人！这叫什么？”
“西柚柠檬树莓萝卜菠菜草籽汁。”莉亚报上大名。
“酸甜尽收，难以描述，除了苹果汁，我从没品尝过如此这般的琼汁玉液。”卡洛一口气闷了干净。
“那再试试蔬果烤板栗加牡蛎和鱼子和香辣树籽油拌饭。”莉亚递上勺子，“树妖对食物的想象力让人惊叹，尤其是那些害我背不下来的菜名。趁今天，每样都来点。”
“探索到了规律，看着越怪的越好吃。”卡洛拿起盛装樱桃酒的瓶子，给两人斟满。
莉亚点头：“此情此景，我想起我以前还说过要带人到这儿开开眼，不醉不归。来，干杯。”
杯沿相碰，一来二去，他们信马由缰地扯到各种酒，再到最爱的食物。卡洛问莉亚：“为什么你喜欢蓝莓？”
“它酸酸甜甜，味道好啊。带着也方便，用树叶包起来，能吃一下午。我们家院子和林子里都有好多，我从小就爱摘，分给……”莉亚侧过脸看他，记起相处第一天的谈话，“为什么你喜欢苹果？”
卡洛耸肩：“我小时候有段时间跟着人到处流浪，找不着什么吃的，就去集市上捡别人筐底下的苹果，天天拿苹果当饭，苹果泥，苹果酱，烤苹果，炸苹果，什么都有。”
“……”莉亚抽动嘴角，“一般人经历过这种事情，不应该这辈子都不要吃苹果了吗，你居然还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它就是好吃啊，每天一苹果，人生最圆满。青苹果酸，红苹果多汁，黄苹果又沙又甜，你也不知道自己抓到的会是哪一种，像抽奖游戏一样。”卡洛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啊，如果你平常吃过烤蜘蛛，就能深刻领会到苹果改善生活的功效。”
“烤蜘蛛？那得是什么怪味，没毒啊？我以前只吃过烤蚱蜢，小腿炸得脆脆的还挺香。”莉亚津津有味地回忆着。
又一支曲子的前奏回荡在厅堂上空。萤火闪烁下，卡洛望着莉亚：
“来吧，再去跳一次？”
“行！”
卡洛握紧莉亚的手，防止被人流冲散。他们这时已经熟练了些，不约而同地配合彼此的步调。她扣着他的手指，天花板飘落的雪片和碎屑星点环绕在身侧。有个路过的马厩小子认出来他俩，手拢在嘴边吹了声口哨，莉亚只是冲他咧嘴笑。凛冬晚会才过去一半，她还能跺脚再跺上三天三夜！
这不像记忆里任何一个冬天。时间长河里从未有过这么一天。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感到没来由的慌乱，也许是因为沉沉的节拍就像敲在人心上。
音调渐趋舒缓，他们松开手又牵住。卡洛忽然一震。莉亚丢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我出去一下，”他低声说，“很快回来。”
莉亚来不及回应，他迅速消失在人头攒动背后。她想追过去，瞥见他上了楼梯，又似是晃过迷惑的重影。
距她几步远处一阵骚乱，有人惊叫，有人闪避。莉亚拨开前面人的肩膀看，只见有个双眼血红、显然被灌醉了的中年人扶着椅子背，另一手揪紧一个戴深红色假发的年轻男子，话语断断续续歇斯底里：
“红石岛人！有、有红石岛人潜伏，快绑起来质问，趁现在，就现在！风向要变了，魔鬼入侵了！浮空岛要被毁了，没谁能躲开！怎么你们都不动，商队老板说的，流浪艺人说的，这流言在北边疯传，你们怎么没听过！那个一半熊熊烈火，一半涓涓细流，总有一天，会把、把我们重新相连！”
戴假发的男子茫然无措，根本不懂对方在胡扯什么。莉亚认出那是阿贝的混蛋哥哥，已经把蘑菇头摘掉了。旁边有人情急之下一把拽掉那顶假发，露出他原本灰色的头发，对那个醉汉大吼：“看见没！发什么疯！这就是个普通山妖戴了个红头套，不是你说的什么鬼！——谁把他弄回床上睡觉去，他神智不清了！”
那醉汉却瞪了他们一眼，摇摇晃晃地凌空挥拳。一眨眼，醉汉、假发男子和附近几个围观者就在一片混乱中厮打起来，也不知是谁先攻击谁。桌椅被撞翻，酒杯被碰碎，乱挥的拳头和踢蹬的鞋子到处都是。有工作人员大声喊人，一个小孩吓得号啕大哭。
莉亚提着裙摆冲过去，扑在他们身上，把离得最近的一人拉开。那人眼圈乌青，嘴角渗血，愤愤不平，还想张牙舞爪地加入搏斗。
“别打了！别打了，停手！干嘛呢！”
“滚开！”
有谁粗暴地推搡了她一下，莉亚膝盖磕在桌子腿上，两眼一黑，又爬起来，用力分开两个气势汹汹的对手。一人迷迷糊糊踩了她一脚，一人弯下腰猛烈呕吐，混合着腐臭的鱼腥味。
有谁从后面箍住她的两臂，把她从混战中抽离。莉亚喘着粗气回头，卡洛担忧的脸近在眼前。莱纳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三两下压制住了干架的醉鬼，帕米指挥女佣们拿抹布来清理呕吐物。
“莉亚！”帕米看向她的眼神有怒气，“你办事过不过脑子？别再自己卷进去了！”
“对不起，把你的衣服弄坏了。”莉亚低头察看沾染酒汁的裙摆，最底端扯开了个洞，糟透了。“我会赔的！”
帕米脸色缓和了些：“不必。裙子用个小咒语就能补好，人没事就行。让她们帮你把伤口包扎一下，你先去休息。”
莉亚才发觉她两边膝盖都破了，胳膊肘也有擦伤。“帕米，刚刚那个人说红——”
可帕米已经转头去跟其他人布置任务。一个洗衣女工跑过来：“天哪，你也太不小心了。”
莉亚本想争辩她根本没事，也用不着离场，但忽然失去了所有心情，慢慢脱掉那双把脚面磨得淤肿的鞋，提在手里。
卡洛尾随她们来到没点灯的游廊上，走在莉亚左边。
“你去哪了？”“怎么回事？”两人同时发问。
“不要紧，几个醉鬼打起来了，”洗衣女工让他放心，“莉亚去劝架，被误伤了。常有的事，去年这会儿还有人被揍掉门牙了。”
莉亚想找找那些打架的人被带到了哪里，往后一望，人影攒动，一如寻常，迷离的光闪耀着，号角又吹响舞曲前奏。
这惊心动魄的戏剧性插曲，为什么会在树屋上演？这乱纷纷的一日，为什么结束得猝不及防？为什么顷刻间就抹平了全部痕迹，像是从来没发生？
“出了点小意外，没有大碍，”远远传来帕米镇定的声音，“喝醉的客人起了冲突，我们收拾干净了。大家不用担心——”
“你可以留在那儿的，”洗衣女工跟卡洛说，“他们好像还要演节目。”
“我也不想回去了。”
下半场盛会无缝衔接，莉亚闻见甜酒的香醇。她只觉迷眩，头重脚轻，有无数个问题要问，但嗓子干哑。他们走下通往地底的楼梯，沉寂的黑暗张开怀抱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