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已替换)
宁平知脑海一片混乱, 白鹤鸣分明已死,怎会出现在无峰上?
莫非是幻境所化的陷阱?
宁平知心生疑窦,再看白鹤鸣时, 便觉出许多不对来。
眼前之人固然容貌与白鹤鸣几乎无二, 却明显更年轻几分。这“年轻”却非是在论容貌, 而是他的眼里, 好似少了几许光阴的沉淀,便也因此少了几许沉敛。
且他腰间所挂的九皋也完好无损, 无一丝残缺。
宁平知暗暗警惕。而疑似虚假的白鹤鸣却笑道:“此话却该我问你才是。看你服制,应是我派内门弟子,莫非不知无峰乃禁地所在, 为何擅闯?”
“弟子……”宁平知讷住, 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世有诸多麻烦之事,其中半数当数因不该有的好奇而生。”白鹤鸣语气依旧温和,“无峰上险阻颇多, 你才筑基,又有此等心性,假以时日,必将前途无量, 当务之急,还是好好修炼。”
他示意宁平知跟在身后:“我送你下山。”
宁平知反倒后退了两步。
白鹤鸣顿住,好笑道:“怎么, 你莫非怕我害你?”
宁平知神色平静:“阁下为何要乔装成白真人的模样?”
白鹤鸣颇感新奇般扬眉道:“哦?此话从何说起?”
宁平知摇头道:“明知故问。世人皆知白真人已然陨落,九皋剑也早已折断, 阁下便是要骗我,变成顾真人的模样倒还更可信些。”
此言一出,对面的人蓦地沉默了一瞬, 莫测道:“你说九皋断了?”
“谁死了?”
“我?”
宁平知本以为此人一朝被戳破,便不恼羞成怒,也该放下伪装露出真面目,却未料到他有此三问,但见对面的人神情疑惑不似做假,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猛然浮现。
白鹤鸣却好似忽然发现了什么,抬手一招,一样物事便从宁平知怀里飞到他手中。
他眼神微凝,头一次正色看向宁平知:“你为何有我的玉佩?”
“……你从何时来?”
……………
宁平知与白鹤鸣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这次再无一阶一幻象,二人仍走的不快。
宁平知已将白真人镇魔渊折剑、百年后身陨、九皋入魔、逆涌泉阵现世等等诸事一一说与那人,尚未听到回应。
尽管“白鹤鸣”说这方幻境里时间流逝缓慢,宁平知却依旧放不下心。他看着走在几步外的闲庭信步之人,有满腹疑虑,话到嘴边几次却不知从何问起。此人到底是谁?莫非他回到了过去,见到了年轻时候的白真人?若当真如此,他该如何回去?
宁平知终于沉不住气,出声叫住眼前人:“敢问真人,我现下是在何处?”
“你从无峰山下上来,怎又来问我。”白鹤鸣负手拾级而上。
“您知弟子所问并非此事……”宁平知措辞良久,“而是真人你,到底是……”
白鹤鸣轻笑:“你可知你方才所见的雕像都是些什么人?”
宁平知摇头:“还请真人解惑。”
白鹤鸣停步:“你难道不好奇,归一宗历代不能飞升的掌门,死后都去了何处?”
宁平知一僵:“莫非……”
白鹤鸣颔首:“没错,他们都埋在你方才所见的雕像之下。”
宁平知想到自己迷路时在那些雕像前转了一圈又一圈,顿时十分心虚。
白鹤鸣似知他所想,笑道:“不必担心,他们应也早便死了,否则早该跳出来寻你麻烦。”
宁平知听不明白:“‘应也’?”
昔日的掌门不是早便死了么?莫非还能死第二次?
白鹤鸣继续往上走,一边道:“有一件事,只有历代掌门知晓。归一宗掌门继任之时,都要抽出一小缕精魄,为自己凝一座雕像,若有人擅闯无峰,便将闯入者驱逐,也算应个死后护卫宗门之责。”
……所以,眼前之人,是方才继任掌门时的白鹤鸣?
白鹤鸣继任归一宗掌门一千载有余,也便是说——
他是千年前的白真人。
宁平知停在原地,一瞬间心底涌上千百滋味。
白鹤鸣站定阶上望来,笑道:“所以我才问你从何时来。”
宁平知喉间有些干涩:“白真人……”
他十分后悔方才口快将白真人陨落之事如此轻飘飘脱口而出。
白鹤鸣却摆了摆手,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说逆涌泉阵的阵眼是镇派钟,可有理由?”
宁平知将猜想和盘托出,白鹤鸣点头:“确实是此种可能最大。”又一笑,“你课业倒是认真,又聪明,若不是时机可惜,我倒想收你这个徒弟了。”
他话锋却又一转:“但你可知,镇派钟乃开天立地之时便孕育而生的灵器,更是归一宗镇派之宝,这一切不过你的推测,若你推测有误毁去镇派钟,该如何承担后果?”
宁平知默了一瞬,仍旧坚定道:“弟子认为绝不会错。”
白鹤鸣不置可否,淡淡一笑:“是吗?”
他说完,又迈上石阶,须臾间便走上十几阶。
宁平知焦急不已,忙跟了上去。
“弟子愿对天起誓,若猜测有误,甘愿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他一路追,一路不停向白鹤鸣求情,又恨不能直飞上山顶,只怕在这不知何方小世界中耽搁愈久,外界情势越发不妙。
不知过了多久,白鹤鸣忽然停下,幽幽一叹:“方才你问我为何伪装,如今我倒也想问问你,隐藏至今,不累吗?”
宁平知一怔:“真人何出此言……”
他话音未落,白鹤鸣却忽然一挥袖,一圈火苗猛地窜起,将宁平知围在其中!
火舌跳跃,宁平知猝不及防被燎到衣袖,立刻扑灭,急道:“白真人,界外情况危急,不能再耽搁了!”
白鹤鸣轻飘飘跃至高处:“你想必不知,你遇到的那些雕像其中另有关窍。”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被逐渐收拢的火焰步步逼退的宁平知,淡淡道:“无峰禁制为祖师玄灵子所创,其人已然飞升,却仍留下一缕精魄。过去有人擅闯,首个被惊动的都是他。唯有前任身故,才会唤醒继任者。”
“所以,你以为,为何你一上山,被直接惊动会是我?”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说出的话却如同雷击。
“因为自我往前的二十七人,全都‘死’了。”
“谁杀了他们?”
宁平知:“真人……怀疑我?”
“我不该怀疑你吗?”白鹤鸣审视他,“若如你所说,逆涌泉阵开启,为何你不受影响,尚有余力登无峰三阶?”
白鹤鸣道:“你既无可信之由,我自然无法放你出去。”
宁平知沉默不语。
他被火焰围绕,热汗淋漓,燥热难当,心知出不去,干脆闭目静心。
白鹤鸣注视他许久,忽然道:“若要我放你出去,也不是不可,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宁平知睁开汗湿的眼睫,望向火圈之外的白鹤鸣。
白鹤鸣道:“我不可离开雕像,但可附身于你手中之剑,只要你答应带我出去,助我夺舍,我不仅可以放你出去,日后更会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还有我所有的灵丹妙药、天材地宝,皆可悉数赠与你。至于夺舍人选……”
他面露沉思之色:“若按你说,我那小徒弟天赋绝佳,乃是上等肉身,选他上佳。”
宁平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虽与白鹤鸣缘悭一面,然即便是从玉佩里见到幻影,他也不相信这些话会从白鹤鸣口中说出。
可见一魂残魄,当真与原主大相径庭。眼前之人,终究不是白鹤鸣。
宁平知当即摇头,态度坚决:“我不会答应。”
白鹤鸣仿佛听到了什么值得玩味的话:“为何不行?我自有法子夺舍,且此事若成,更不必担心他再为祸人间,岂非两全其美?你不答应,是为私情,还是大义?”
宁平知忍受着火焰的炙烤,只道:“我相信他。”
相信他必不会做为害人间之事。
即使他……并不信我。
白鹤鸣站在远处,面色模糊,宁平知许久没有听到回应,身侧的火焰却陡然蹿高。
“我再问你一次,应还是不应?”
宁平知阖目不语,只闻一声轻哼,四周的火焰蓦地向他合扑而来!
高热的灼痛之感如同直抵灵魂深处,宁平知尚来不及呼痛,一道清冽剑气忽地横扫而至,霎时寒凉无比,灼痛顿消。
一道如同新雪般的淡淡气息传来,宁平知一震,立时睁开眼。
洁白的衣袖在夜风里飘荡,修长的指骨间握着一把通体玉白的长剑。
“……顾烨?”
宁平知揉了揉眼,那人身影依旧。
当真是顾烨!
宁平知四下张望,根本没有见到白鹤鸣的身影。
“你中了幻象。”顾烨转过身,眉眼清绝,如披一袭冷霜,语气也是淡淡的。
宁平知立时站起身,来来回回将人看来好几遍,颇有些不真实之感。
但顾烨为何会在这里?
莫非涌泉阵已经停了?
他低头看向脚下,青石光滑,毫无异样。
“……结束了?”他将信将疑。
顾烨颔首。
宁平知正欲问得再详细些,却见顾烨神色有些苍白,立时有些紧张:“你身体可有不适?”
顾烨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宁平知又想今夜初时顾烨冰冷的眼神,下意识道:“筑基殿弟子不是我……”
顾烨却打断他:“我信你。”
顾烨忽然走近一步,垂眸看着他,声音轻缓:“你能为了救我登上无峰三级石梯,是真是假也不重要。”
宁平知眼睫轻颤。
“我亦无碍,不过损失些许灵气,休养片刻便能大好。”
宁平知:“可方才我见你……”
灵气暴动,疯狂逸散,何止是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顾烨平静道:“我后悔了。”
宁平知像是没听明白他说的话,迷茫地看着他。
顾烨对上他的眼睛:“我说,我后悔了。”
“我以和光同尘将整座青州城与归一宗的活人都变作假死,阵法便只会从我一人身上攫取灵气,死我一人,换万人之生,何其光荣?”
“但我后悔了,”顾烨眸色暗沉,“我为何要为了将我避如蛇蝎,甚至知晓我身份后要对我刀剑相向之人,付出我的生命?”
“所以我撤去了法术。涌泉阵所吸取的灵气对我来说无伤大雅,于常人来说却如灭顶之灾。想来他们如今,已然全都死了。”
“……你说什么?”
顾烨重复道:“他们,都死了。”
宁平知后退一步,险些跌下石阶,顾烨将他拽回怀里,面色不愉:“怎么,我活着,你不高兴?”
宁平知思绪纷乱,摇头道:“我不信。”
“你不是顾烨。”
他开始挣动,沉声道:“放开我!”
“何必自欺欺人?”顾烨掰过他的脸,直直望进他的眼里,低声道,“你在害怕什么?”
宁平知张了张口,嘴唇颤抖。
顾烨眉心郁色浓重:“上次你也是如此。你说我重要,却为了彭水仙认罪,这次呢?你若真的觉得我重要,他们的死又与你何干?”
“不一样……”宁平知低声道。
“这不是顾烨会做的事……”
顾烨冷笑一声,迫使他扬起脸与自己对视,二人呼吸相闻,宁平知瞬间神经紧绷。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呢?”顾烨低声道。
宁平知眼神微茫:“你……”
顾烨是什么样的人呢?
他在积翠峰上长至如今,未曾见过多少世外纷扰,该是纯粹的;他修为最高,又该是骄傲的;他不善言辞,看似冷淡,但玉佩入梦时分,他分明看到十岁的顾烨也是个会有喜怒哀乐的少年;他身为妖族,世人皆传其天性暴虐嗜杀,可即便自己做过许多忤逆挑衅之举,顾烨到底不曾将他如何……
顾烨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这不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顾烨冷冷道,“你何曾当真了解我?”
“我不止一次想过,白鹤鸣到底为何收我为徒。直至今日我方明了,原因重要吗?”
“我只需知道我如今是自由的,我既有凌驾众生之能,又为何要处处受制于众生?分明是妖,却还要克制天性,学着像人一般活在世上?”
“我想堂堂正正地活着,不需要伪装成人的样子,也能如寻常人一般见到日日东升西落的太阳。”
顾烨长睫眨动,隐约透出几分脆弱之色:“你一定明白,对不对?”
他握着宁平知的手不断用力:“只要打开镇魔渊,人族根本不会是妖族的对手。我憎恶世人,却唯愿与你同登大道……你要拒绝我吗?”
顾烨的双眸映进月色,如柔波轻荡,任谁看了都要心软,又何能说得出一个“不”?
宁平知心尖剧颤,理智却仍在冲动的边缘险险回笼。
他避开顾烨的视线,用力移开他的手:“你不是顾烨……”
顾烨,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宁平知转身欲走,顾烨忽然一个闪身出现在他面前,冷笑:“你不信?好,我便让你死心。”
他手腕一翻,掌心赫然便是宁平知揣在身上的那个玉佩。
“我曾与你说这枚玉佩乃是传讯法器,只要注入灵力,我便能看到你如今的境况。你既不信,且让它来证明给你看。”
宁平知不知为何心里一慌,伸手欲夺,却被顾烨躲开。
顾烨握紧玉佩,掌心玉佩陡然发出白光。
空气中如同水波荡漾,渐渐浮出一道等身高的水镜来,清晰地倒映出宁平知苍白的脸。
没等宁平知从僵硬中回转,眼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还不信么?”顾烨垂眸看着他。
宁平知扯了扯嘴角。
当日顾烨修改了玉佩里的阵法,水镜自然只会出现在他面前。
再由不得他自欺欺人。
他张了张口,喉头有些干涩:“是我看错人……”
他绕开顾烨想走,顾烨却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去哪?”
宁平知闭了闭眼,用力挣开:“恕我与顾真人非同道之人,却可叹我人微力薄,亦不能阻止你一意孤行,如今只好就此别过,日后亦不必再见……”
顾烨愠怒:“你敢!”
宁平知直视他:“日后不必再见……这不也是真人你亲口所说?”
顾烨紧紧抿唇,宁平知见他沉默,便要离去。一步尚未迈出,腰上忽然横了一条手臂。顾烨揽住他,眸中情绪翻涌,最终都蕴成一汪暗色:“我本觉得你有几分可爱。”
“可你这张嘴里说出的净是些惹人厌烦的话。”顾烨用力掐住他的下颌,“既然如此,不如不要再说了。”
宁平知的双眼蓦然睁大。
微凉柔软的触感印在唇上,辗转片刻,继而毫无技巧地噬咬,犹带着一丝泄愤般的狠劲儿。宁平知浑身发木,唯有唇上的触感清晰无比。
他想要退开,顾烨的另一只手却来到他的后脑,陷入他的发丝里,用力按向自己。
宁平知头昏脑涨,只能被动承受,手指不自觉抓皱了顾烨肩上的衣料。
身侧的水镜还散发着盈盈的微光,倒映出交叠在一起的两个身影,仿佛交颈而眠的鸳鸯。
便在这时,宁平知忽然听见第三个人的一声轻叹,原本浆糊一般的脑海霎时清明,立刻如临大敌。不等他挣开顾烨,眼前人身形忽然一虚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开来,片刻后,已是空无人影。
宁平知接二连三受到冲击,思绪乱成一团,已然分不清什么是幻象与真实,僵硬地站在原地。
那道叹息声又大了一点,宁平知回头一望,只见几步之外,一身黑衣的白鹤鸣正一脸沉思,再看自己身旁,依旧伫立着那座女子雕像——
他竟从始至终根本不曾动过分毫。
可方才的顾烨如此真实……
宁平知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上方的白鹤鸣玩味道:“我倒不曾料到你二人竟当真是这样的关系。”
“轰”地一声热血直涌,宁平知脸热似火,急忙欲辩解:“不是……”
白鹤鸣抬手止住他,安抚道:“不必惊慌,我已是个死人,莫非还能棒打鸳鸯?再说,我对拆徒弟姻缘亦无兴趣。”
宁平知心乱如麻:“白真人,方才、究竟……”
白鹤鸣轻轻一笑,却道:“恭喜,你已通过我的考验。”
“跟我来。”他扯住宁平知衣袖,一个使力,宁平知眼前一花,再落地时眼前景色巨变,已然身在长阶尽头,此处山巅,隐约可闻灵气呼啸之声。
“此处的结界十分薄弱,你可从这里离开幻境。”白鹤鸣挥开一道无形的气浪,所过之处,整座无峰上的山石草木仿佛缓缓褪下一层透明的结界,静止的树梢开始猛烈摇晃,光洁的地面上,殷红的阵纹自远处逐渐显露,向二人站立之所蔓延——宁平知明白,这是整座幻境开始坍塌的迹象。
“你要找的镇派钟,就在湖中心的那座塔上。”
宁平知顺着白鹤鸣指的方向望去。
夜幕深沉,山峰环抱间,一汪广袤的湖水静静躺在其间。幻境的坍塌还没有波及至此,它像一张镜面,倒映着黯蓝色的天幕。湖面中央,一座高耸的七角宝塔伫立在水中。
“世人只知镇派钟贵重,却不知它下面镇压的,才是归一宗掌门世代以命相护之物。”
白鹤鸣一字一顿道:“天铁。”
“……那是何物?”
结界逐渐坍塌,殷红的阵纹从四面八方缓缓靠近,暴烈的风吹起二人的衣袂。
白鹤鸣神色如常:“十方三世,万法婆娑,不灭不度,是为莲花佛。”
“莲化生乃密宗至今唯一可至真佛境者,数十万年前,佛道二门方兴未艾,末法未至。彼时有一恶龙现于南海之滨,吞食百姓,无恶不作,无人能抵。相传莲花生法相一怒,诸天星辰皆落,莲化生徒手将陨星捏作一把金刚杵,引天雷相助,将那恶龙斩杀,自此而入真佛境。”
“那金刚杵便为‘天铁’,乃是密宗三宝之首。当年归一祖师玄灵子曾与莲化生以天铁归属作赌,玄灵子棋差一着,输了赌约,莲化生肉身圆寂后,玄灵子便将天铁带回宗内,藏于无峰镇派钟下,世代相护。”
“金刚杵还有一个名字……”
“号曰……”白鹤鸣低声道,“降龙。”
宁平知一震,下意识看向白鹤鸣。
白鹤鸣道:“所谓‘天铁’,密宗卷籍中即为天降陨铁之意,梵门言其可与天神沟通,消业障、降妖魔、治煞解厄。”
他抬眸笑看宁平知:“如此这些,不过世人牵强附会,但神兵之材却为真,此物得天道之力,若铸成兵器,威力可怖,一旦流散世间,定要引动腥风血雨。普天之下,便也只有归一宗能有能力镇守此物,即便如此,也要以镇派钟并历代掌门代代相守。故而你该知,你要毁镇派钟,乃何等非同小可之事。我不得不考量你话中真假,只怕你是那心术不正之人,若有得罪,还望见谅。”
宁平知想起方才的幻象,仍旧一阵无措:“白真人……为何以他……”
白鹤鸣扬眉:“你初见我时,说若要骗你,不如化作顾真人模样更为可信,我便暗中记下了。”
“后来我以夺舍他胁你助我,你连口头应承都不愿,我这才生出另一计。”
“我从你记忆里捏取有关他的片段,以你之心塑造了第二个‘顾烨’,自然是真的不能再真,说是第二个他也不为过。”
白鹤鸣见宁平知神情有异,解释道:“是我要他说那些话来试探你,并非他当真心生悔意。”他一指破碎的结界外已经隐约可见灵霄峰外的灵力风暴,笑了笑,“他不还在?”
“不过……”他揶揄道,“我不过疑心你两人关系非同寻常,便略微试探一二,不曾想竟叫我猜对了。”
宁平知又是一阵脸热,自然明白他口中说的“试探”是何意,却当真是百口莫辩。
便连他自己都尚未想通。
他不曾推开“顾烨”,虽是躲不开,逃不掉,可纵使以为那人是真的顾烨时,竟也不觉有被冒犯,与他生怒的心更无一丝一毫。
脑海中千头万绪徘徊反复,却是识人不清,与他自此再非同道,而又无能为力的悲凉。
宁平知微微失神:若是真的顾烨呢?
若是真的顾烨,他可还会这样?
白鹤鸣忽而正色道:“时间不多了,我有几件事想与你说。”
耳畔呼啸的风声愈发明显,幻境的坍塌开始加速。
白鹤鸣屹立在劲风中,黑衣翻飞,声音沉稳。
“第一件事,我虽不知千年后的我为何收顾烨为徒,又因何而死,这幕后之人又是何人,但直觉要我告诉你切记——”
“不要相信白鹤鸣。”
宁平知一怔,不等细问,白鹤鸣又开口。
“第二件事,世人皆知我以九皋剑称名,却不知我亦擅阵道,所谓镇魔渊,应不过就是一座大阵,阵眼,若我没有猜错,就是九皋。然九皋剑断,阵法本该不成,为何它阵成至今?”
宁平知未曾料到如此震撼之语,一时未能反应。
白鹤鸣已是道门第一人,若镇魔渊不是他封的又是何人?
此人怎会寂寂无名?
——百年余年前还能有谁,比白鹤鸣更强?
“第三件事。”白鹤鸣忽然抛出一把剑,正是宁平知从方姓少年手边拿走的那把。
宁平知接在手中,白鹤鸣伸出手指在剑身上一点,剑身猛然散发出璀璨的光。
“……白真人?”
“那钟为上古灵器,凭你手中之剑无异于以卵击石,若非此境中一切皆为虚幻,我便将九皋予你了。如今我已将这缕精魄上所有的修为悉数注于此剑,即便这样,能否成功,还在你身。”
宁平知眼睁睁看着白鹤鸣将修为注入后,整个人如风中残烛,迅速开始变得透明,惶然道:“白真人!”
他脑海飞速转动,想遍各种办法:“真人不是说要附身在剑上,我可以带真人出去,活舍虽不可,然夺死舍……”
身形虚幻的白鹤鸣淡然一笑:“我为残魂,自然不可再夺舍。况且,真正的白鹤鸣早就已经死了。”
他神情露出几分感怀:“我本就是他当年留在那座雕像里的一缕精魄,既无往后千年所历者,又何谈能是完整的他?我不知,亦不想管他日后要做什么,我的职责,不过就是守着这座山,还有那座塔和钟罢了。”
“而今塔与钟都将不复存,我也该走了。”
殷红的阵纹已蔓延至二人三丈之外,宁平知看着这个曾叱咤风云的修士在自己面前逐渐消散,眼眶不由得一热。
“我虽未见过我那小徒弟,但想来我必不会收心术不正之辈为徒,你大可放心。你也是个好孩子,凭你肯为救他上无峰的三阶石梯,我便替他日后的师尊准了你二人的道侣契。”白鹤鸣一笑,“日后合籍大典上,可要记得给我摆个牌位。”
宁平知无意再去辩解,提剑在手,郑重施了一礼。
纵使镇魔渊不是他所封,然白鹤鸣一生烈烈胸襟,断剑可昭。
“最后一件事,”白鹤鸣道,“如你所说,摧澜峰正殿那夜,那黑衣人埋伏在侧,引九皋入魔躁动,依我观之,应不仅为栽赃顾烨,而是另有缘由。”
“他要借顾烨之手,为九皋灭灵。”
“有灵之剑若不肯服从,则旁人无法御使。唯有杀死剑灵,灭其灵智,重归无识之剑,方能重为他人所用,此人既如此执着九皋,可见重启镇魔渊,必与九皋有关。你出去后,务必让陆离看好宗内余下残剑。”
“若想重铸九皋,则需要……”
宁平知凝神细听,便在此时,风声骤紧,盖过了白鹤鸣的声音,咫尺之远,只能看见他的嘴型变动。
“白真人……”
宁平知想要走近一步,透明的结界却骤然向他坍缩而去,现世之景摧枯拉朽地席卷了白鹤鸣最后一丝微弱的身影。
“白真人——”
宁平知向前一抓,却感到一阵夹杂着冰雪的狂风倏然间扑面而来,将他吹得倒飞出五六丈,跌倒在地。
似梦非梦。
幻境已破。
几步之外,便是那条下山的山道。无峰乃是归一宗最高的山峰,身处山巅,整座归一宗与青州城尽收眼底。
城中灯火依旧,归一宗的弟子舍也星罗棋布着点点灯火,然点灯之人,不知当下如何。
宁平知望了眼灵霄峰上空,灵气暴动的光柱依旧璀璨。
顾烨还在坚持。
他也不能停在这里。
宁平知顶着飓风,缓缓站起身。
他握紧手中泛着微光的剑,转身奔跑起来。
宁平知气喘吁吁地停在如镜的湖边,抬目四望,无舟亦无桥可渡,沉思片刻,当下抬手挥出一剑!
剑气凝成一线,分水劈浪,直中开一道容十人通过的宽阔通道,露出卵石遍布的湖底。
宁平知惊喜万分,立刻顺着岸边滑下。
湖水颇深,湖岸陡峭,尽管他十分小心,仍在途中一脚踩空,翻滚而下,摔在石堆上。
宁平知不敢耽搁,立时爬起,趁着两侧水未落下一路往前跑去。然不知是否因他到底是凡人之躯,纵使有白鹤鸣的修为加持,两侧的水浪依旧在他快要跑到中间时轰然落下!
如小山一般高的水浪猛然中合,砸向宁平知,水波激荡,骇浪滔天!
宁平知随波裹挟,紧闭着眼,闭气凝神,死死攥着手里的剑,直至又一个巨浪打来,将他冲回了岸边。
宁平知咳嗽不已,抹了把脸上的水,丝毫未停,踉跄起身,又是用力一剑挥出!
湖面訇然中开,宁平知又一次冲下湖底,这一次,他已然跑过大多半,仍被冲回了岸上。
宁平知伏在岸边,眉心紧蹙,右臂被棱角分明的卵石划破一道口子,正滴答落着血。
他不能控制挥剑释放的灵力多少,一剑堪堪能划开水面到达塔底,若中途再挥剑,不知是否会损毁塔身,若塔不倒,只会更加难以攀登。且白鹤鸣留下的灵力用之则少,十分珍贵,他不敢滥用。
宁平知停顿片刻,脱下湿淋淋的外衫,撕下一片布条,裹在了被棱角分明的石头划破的手臂上。
第三抹剑光照亮湖面,巨浪再起。
宁平知干脆直接从岸上滚下湖底,起身奔向远在湖心的七宝塔 。
十人宽的通道逐渐缩紧,七人、六人……而眼前的宝塔还有四丈、三丈……
就在宁平知触到塔底门洞的刹那,湖水再次合拢,宁平知一手紧握长剑,一手死死扣住门洞的边框,待熬过最初水波激荡的时候,迅速探身游进了门洞,赶在系统的警告指令达到顶峰时,终于冒出了水面,登上了没有浸在水下的第一层塔身。
他抬首一望,塔身阶梯旋转而上,不知尽头。
宁平知提起剑,踏上第一层阶梯。
夜色下,恢复平静的湖面荡漾着破碎的微光,与塔上绘制的琉璃佛交相辉映。
塔内,宁平知一层层攀登着石梯,登之愈高,塔内越窄小,湖面上吹来的夜风不时通过七面开凿的小窗透入,每一扇窗洞之中,都放置着一座慈眉善目的佛像,默默注视着这个仿佛朝圣般虔诚的信徒徒步登塔。
终于,原本容六七人并肩的塔身只容两人通过,宁平知知道快要登顶,久经疲乏的身心皆振奋起来,加快脚步,两层之后,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石梯,来到最顶层。
清爽的夜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最顶层竟是四面临水的空阁,唯有七根红木圆柱撑起七宝琉璃顶,一个古铜色的巨钟自顶部悬下,足有两人高,其下两丈处,便是中空的天井,望之可见方才走过的每一层蜿蜒石梯,直至底部荡漾的湖面。
宁平知仔细打量钟身,只见见到上面有层叠细小繁复的殷红纹路,正不断闪烁,正合逆涌泉阵的纹路!
他欣喜万分,一刻不欲耽搁,当下后退两步,发足跃起,一剑挥出砍在钟上!
“铛——”
巨大的铜钟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近在迟尺,更是如要穿透人的脑海,几乎叫人发晕。
钟身摇摇晃晃,忽然传来细小的咔嚓碎裂声,几道细小的裂痕爬上表面。
城外的荒山上,黑衣人最后一滴酒液方才洒落在地上,忽然听见这一声钟响,倏然抬起头。
空空如也的青瓷酒瓶滚落在泥土里,他上前一步,注视着钟响的地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白鹤鸣……”他低声道,“这世上,当真有不死之人吗。”
宝塔之中,钟身碎裂,宁平知得到鼓舞,再次跃起,又是一剑砸向钟身!
“铛——”
“铛————”
钟身不断摇晃,接二连三传出钟声。
这钟声再次迢递向远方,响彻归一宗和青州城的每一个角落,却再没有一个人惊讶于钟敲九声的含义。
寂静的雨洒落这片土地上的每一处。
宁平知又挥出一剑,砸在钟上,两相撞击,手腕突然一麻,长剑脱手,摔在天井边上。
他踉跄后退两步,虚弱地靠在柱子上。
钟身表面已经密密麻麻遍布裂痕,仿佛蛛网,分明摇摇欲坠,却仍藕断丝连,始终不曾彻底被摧毁。
宁平知大汗淋漓,冰冷透湿的单衣却仍黏在身上,一冷一热,冰火交杂,正如他此刻煎熬的心绪。
宁平知喘匀了气息,拾起光芒已然十分微弱的长剑,闭目凝神。
他想起已然魂故的筑基殿二十九名弟子,不知生死的唐尧,还有以身救世的顾烨。
他已经走到最后,绝不能停在这里!
宁平知睁开眼,攥紧剑柄,苍白的手背上青色的脉线越发清晰。
他忽然快步上前,高高跃起,扬起手中之剑——
剑刃反衬着星辰的微光。
势不可挡地一斩而下!
突然,钟身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一股气浪将宁平知重重推开,险些摔出栏杆之外。整座七宝塔开始猛烈摇晃!
“铛——!”
“铛——!!”
巨大的铜钟跟着晃动,传闻里可达天听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仿佛就在宁平知的脑海里敲响。
宁平五脏六腑仿佛都被震得移了位置,一阵翻涌,忍不住捂住耳朵,在地上来回翻滚。
他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吟,只觉得脑海里仿佛有一把榔头,随着每一声钟响,都重重敲在他脆弱的神经上。
宁平知的毁钟的举措仿佛惹怒了正恣意吞噬灵气的涌泉阵,繁复的红色阵纹越发鲜红刺目,不断晃动的钟身上,扑簌簌落下铜灰来,咔嚓的碎裂声便是在钟声里亦十分明晰,分明是将崩之相!
然而响声过后,许久未有下一步反应。
隆隆的钟声还在敲荡,宁平知瘫倒在地上,眼前是不断晃动得似要坠毁的塔顶。
还差最后一击。
他竭力扭过头,去够摔在手边的剑,却在看到剑身的刹那动作僵住。
那把剑静静躺在手边寸许之处,剑身缺口斑斑,黯淡无光,像一把外门弟子都不会再用的破铜烂铁。
白鹤鸣加持在剑上的灵力已经消耗殆尽。
宁平知侧头看着它,睁大眼睛,一瞬不瞬,许久上下眼睫亦合,一滴微烫的泪水忽然滑出眼眶。
他已经很努力了。
可他终究,不能一个人力挽这大厦之将倾。
还连累了白鹤鸣最后一缕魂魄也彻底消散。
宁平知忽然觉得耳畔十分安静。他转过头,古老的钟还在不停摇晃,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为何会这样?
宁平知一怔,后知后觉——
是他听不到了。
他躺在地上,望着摇摇欲坠的塔顶,思绪一时空白。
就到这里了吧。
“顾烨……”
一道模糊的声音忽然响起。
宁平知茫然片刻,才发现这一声是他唤出的。
竟像是不经思索,自己脱口而出一般。
下一瞬,他陡然间福至心灵,双眼迸发出惊人的亮色,急急道:“顾烨,你能听见吗?”
他望向灵霄峰的方向,那里的灵气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向天地之间。
他努力撑着身体爬起:“我找到阵眼了,阵眼是镇派钟!”
“顾烨,你能听到吗?”宁平知踉跄着扑到栏杆边,大声道,“你说只要毁掉阵眼,涌泉阵就会停,我就快成功了!”
“就差一把剑……”
“我需要折雪!”
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便不管不顾地嘶声大喊,直到喉咙都干疼起来,依旧没有回应。
“你听不到吗?还是……”
宁平知死死抓紧栏杆,努力维持身形,颤声道:“你不信我?”
“真的不是我做的……”
他扶着栏杆滑倒在地上。
忽然,塔身猛烈颠簸起来,天地间灵力波动的风暴仿佛突然加剧!
荒山上,黑衣人眯起眼。
“灵力这般流逝下,你还想分出心思做什么?你还能做什么?”
“不过皆是徒劳罢了。”
“他真能毁的掉镇派钟么?”
“可笑……”
无峰上,湖面水浪翻涌,整座山峰都在震荡。
突然,七角塔顶的其中一块石板终于支撑不住,直直坠下!
宁平知侧身躲避,第二块却又坠下,他避之不及,砸中小腿,登时跪倒在地。
他倒抽一口冷气,不知腿骨是否折断,却听到系统刺耳的警报声。
【检测到宿主受伤过重,若状态持续,将强制启动休眠模式】
宁平知咬牙抽出腿,靠坐在栏杆旁,眼前逐渐开始发花。
顾烨最终没有给他答复。
系统的声音都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只零零星星听到“受伤过重”“倒计时”几个字。
明明就差一步……
他真的,不甘心……
身侧一根木柱就中断裂,向他倾斜。宁平知无心再躲,阖上双眼,就准备这样陷入沉眠。
忽然,流动的风仿佛有一瞬静止——
如同夏花轻绽,如同露滴轻响,又如青鸟啼谷。
又或许一切只不过是他的幻听,只因为他闻到一阵十分熟悉的,如同新雪般带着冷意的檀香。
一抹刺痛划过脸颊,宁平知睁开眼,仿佛一切都变得极慢。他看到飞溅的碎木如同绽开的烟花,飞过他耳畔,看到似有一袭白衣之人手持长剑,挡在他身前,一剑斩开所有阻碍。
宁平知愣了愣,用力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只有一把流光溢彩的玉白长剑!
——折雪!
宁平知瞪大双眼,原本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的耳畔,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一声又一声,有力的心跳。
你信我吗?
我信。
仿佛有无穷的力气涌入四肢百骸,宁平知一个翻身躲开坠物,利落起身,折雪剑倏而飞来,他扬手一把握住剑柄,反手一剑挥出——
一道白光就中穿透厚重古朴的钟身,绽开耀目光亮!
眼前的一切静止而无声,宁平知仿佛于死寂之中,望见一颗星辰盛大的陨落——
荒山上,黑衣人突然向前一步,脚下碎土翻滚着落下悬崖。
“怎么会!”
激荡的钟声戛然而止,又一道夺目的光柱自无峰而起,与灵霄峰上的光柱交相辉映。
轰然巨响,无峰上的光柱陡然炸开,于此同时,遍布整座城的殷红阵纹顷刻黯淡消散!
灵霄峰上灵气的波动也缓缓止息,直到最后一丝光芒跟着暗下,天地间重归寂静。
漆黑的云端却忽然移开一隙,第一抹晨光穿透层云,铺洒而下,映射在大地上。
旭日将至,黑暗自将无处遁形。
黑衣人站了片刻,似乎将要醒来,终于轻轻“啧”了一声。
“宁平知。”
“顾烨。”
“真是麻烦……”
朝阳灿金,渐次扩大光明。
荒山上,昏睡的赵灵均眼皮微动,似乎将醒,一旁青瓷酒瓶埋在土里,黑衣人不知去向。
镇派钟彻底损毁,七宝塔跟着分崩离析。
宁平知仰头望见刺目的朝阳,嘴角却微微漾出一个笑。
他握紧折雪,仰头倒栽入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中。
扑通——
水花四起。
宁平知缓缓下沉,冰冷的湖水从四面八方向涌来,迅速将他压向湖底……
闭上眼睛沉睡过去的最后一刻,仿佛有人正向他游来……
※※※※※※
刺骨的冷意将宁平知唤醒。
睁开眼,粼粼的波光化作一片光点,晃动在遥不可及的水面上。日光照不进漆黑的湖底,这里唯有一片死寂。
宁平知神思迷惘,不知今夕何夕,四肢百骸更无一丝力气。
忽然,湖水再次搅动起来,波浪翻涌,力逾千斤,宁平知疲惫地闭上眼,放任自己被水浪裹挟,沉往更深处。
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
仿佛一声悠远的龙吟遥遥传来,若鸿蒙初开,又似朝阳方起,便是闭着眼,都能感到眼前骤盛的光亮。
那光却不刺目,好似东风拂过迎着料峭春寒而生的第一朵新蕊,极尽温柔,却足以解冻冰河,驱散严冬。
那人揽住他的腰,将他拥进怀中。
唇上一软,熟悉的气息缓缓渡入,霎时温暖了僵冷的身躯。
宁平知蓦地睁开双眼——
一条长长的银白龙尾蜿蜒在水中。
天光穿透水面,洒下万顷粼粼波纹,在龙尾的鳞片上折射出璀璨的光晕,更将顾烨面上霜白的长睫映得分毫毕现。
顾烨阖着眸,冰雕雪琢的面上,神色宁静而认真。
二人四周散开的长发交织缠绕,一黑一白,随着水波的浮动缓缓飘荡。
宁平知望着他,不禁有些出神,似有春水淌过心口,让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唤眼前人的名字。
还未喊出口,顾烨却好似已经听到,眼睫微颤,就要睁开。
宁平知心下一紧,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指尖骤缩,入手却是一片软如锦被的触感。
他怔了怔,立即睁开眼,盯着眼前熟悉的床顶呆上片刻,猛地坐起了身。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干爽的新衣,摸了摸恢复完好的伤腿,又四处打量一圈——
他怎会在积翠峰上的寝殿?
既然他在这里,那顾烨在何处?
想到这,宁平知迅速下床冲到门边,拉开大门。
午后微暖的光线倾洒而入,叫人忍不住眯起眼。
宁平知适应片刻,方才迈出门槛,便在走廊尽头望见一袭熟悉的白衣。
顾烨如有所感,回身远远望来,四目相对,宁平知竟下意识忍不住想要往后退,终究忍住,却也立在原地,不知该不该靠近。
“唷,醒了?”赵灵均忽然从顾烨身后转出,在她身旁的,竟然还有陆离。
见廊下三人都望着自己,宁平知收起思绪,先快步上前施了一礼:“陆掌门,赵真人……”
到顾烨时,停了一瞬,才道:“顾真人……”
顾烨垂眸看着他,并未回应。
赵灵均同样在打量宁平知,眼神逐渐复杂:“我从未想过,世上当真有人能长生不死。”
陆离沉默片刻:“修道之人,不外乎与天争命,要脱五行,得长生,若他通晓长生之术的事泄露出去,道门定要再掀风雨。”
赵灵均看了宁平知一眼:“他通晓?你看他这般模样,像知道自己有长生之法的样子吗?依我看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何奇遇。”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若呆在归一宗还好,若是出去,难保不会为心术不正之人所掳……”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烨不发一语,眉头微蹙。
宁平知一头雾水地听了半晌,最后见二人齐齐盯住自己,忍不住道:“二位真人……是在说我?”
赵灵均嗤地一笑,斜晲陆离一眼,神色似是在说“你看我说的可对”。
陆离叹了口气,迎着宁平知的视线,欲言又止,最后道:“无事……你不知道便好。”
宁平知怎么会不知道。
他二人只言片语,宁平知却已能猜出大体。
他心情有些复杂。
所以,他们是怀疑自己能长生不死?
宁平知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误会。
但如此误解,倒正好替他解决不少麻烦,便也不必澄清了。
就在这时,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子忽然从陆离怀里探出了头,红红的眼睛四处张望,鼻子一动一动,像是在寻找熟悉的气味,却没有寻到,开始挣动不休。
陆离按住它的后颈,将它抱在怀里轻抚,它这才安静些许。
赵灵均看向他:“这兔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陆离叹道:“兔子何辜,养着便是了……只是我也不曾想到,这关窍却在它身上,若我能早些看出端倪……”
“傀儡术,一舍一予间术法即成。”赵灵均道,“便是那方姓弟子自己怕是也未曾料到,不过是接了旁人送的一只兔子,竟就为人所控,你又从何而知?”
“况且不是他,总也会有旁人,若要论罪,也该是我首当其冲,授课那几日,竟丝毫没有觉出异常。”
二人神情沉重,宁平知一怔之下,亦是心神剧震。
原来方姓少年当真是被人施术所控,起因不过是一只兔子!
陆离将那兔子放到地上,兔子立刻在地上撒欢似的蹦起来,它速度不慢,却仍能看出后腿行走间一丝不自然。
宁平知看着它,想起当初方姓少年还因与师兄一同为兔子治伤而被伍叁乱写传闻,为此几人还闹了一场,忽然眼眶微热。
世事多变,如今竟只有未开灵智的兔子一如从前。
究竟是何人所做?
筑基殿二十九条人命,又该找谁去偿?
宁平知闭了闭眼,竭力压下一腔汹涌的情绪。
赵灵均忽道:“依你们之见,那黑衣人身份该是如何?”
“除去师兄你,无峰上的雕像都已碎了个干净,镇守的魂魄也悉数消失殆尽,那人应是想从山道登上无峰,可见他不知晓无峰禁制,只能这样一个个打过去。”赵灵均扫了陆离和顾烨一眼,“知晓无峰禁制的只有我们师门四人,所以,至少可以确定,那人必不是我们四人当中之一。”
“你们觉得呢?”
陆离不置可否。
顾烨沉默不言。
宁平知自觉此事他插不上话。
赵灵均:“……”
她怒:“你们倒是说句话!梵音寺那些秃驴们,听说镇派钟被毁,立刻便传信要回天铁,此物危险至极,黑衣人若是宗外之人,送出宗门外谁知会发生何事,你们竟丝毫不急吗?!”
“我回绝了。”
宁平知一愣,陆离二人也齐齐望向忽然出声的顾烨。
“……回绝?”赵灵均神色微惊。
“我言明天铁不会交与梵音寺。无论有没有镇派钟,归一宗都守得住。”顾烨淡淡道,“若归一宗都守不住,世间更无哪个宗门有此之能。”
陆离忍不住道:“等等,这件事是不是应该由我来说,到底谁是掌门……”
赵灵均打断道:“那些老秃驴能允?”
陆离:“……”
他抹了把脸,仰天长叹:“此处不曾有我容身之地……”
说完就要走,走出两步,又停下,半晌倏地回身,控诉道:“当真没有一个人拉我?!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掌门师兄!”
宁平知看看不以为意的顾烨与赵灵均,又看看一脸受伤之色甩袖而去的陆离,认命地上前拉住他,诚恳道:“掌门威仪齐天,智绝过人,实乃道门楷模,吾等后进莫不仰而望之,又岂在乎这只言片语!还请掌门千万留步,共议天下生灵大计。”
陆离悲愤道:“我养大的师弟师妹,竟还不如你知我心,懂我意,我陆离此生竟如此失败……你不要拦我,且让我去陪师尊罢!”继续同宁平知拉拉扯扯。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干脆利落地切断了宁平知拽着的衣袖,正巧陆离一个用劲,收势不及,险些仰倒。
宁平知手里还握着半片袖子,愣神间,始作俑剑折雪忽然从半空掉下,忙扔了手里的布料伸手接住。
顾烨冷冷看了眼陆离:“玩够了吗?”
陆离咳嗽两声,挥了挥缺了一截的袖子,作洒然状:“你们说,你们说。”
赵灵均翻了个白眼。
陆离笑嘻嘻:“这不是看你们气氛紧张,需要和缓嘛,你看现在是不是好了许多?”
宁平知在内的三人十分默契地转过了头。
陆离摸摸鼻子,悻悻地走了回来。
顾烨却没有召回折雪。
宁平知看了看正与赵灵均商议事情的顾烨,自觉此刻非提醒的好时候,便暂将折雪捧在怀里。怀中却忽然一动,一低头,正见折雪翻了个身,好似要寻个舒服位置一般,不禁失笑。
另一边,赵灵均却陡然扬声道:“什么?要开论法会?输赢定天铁归属?还要把天铁给他们带到会上?!”
“想都别想!”
她拂袖道:“秃驴们日日念经,便要比佛法,怎的不比剑道?况且便是要比,何须带天铁?谁知道他们要在论法会上动什么手脚!”
陆离亦沉吟道:“此事不妥,不能应下。”
“我已应了。”顾烨道。
赵灵均与陆离俱都看向他,这下二人同仇敌忾起来。
“荒唐!师尊只要你专心剑道,你何曾研习过佛法?”
“阿烨,你委实太过擅作主张!”
宁平知微微皱眉,直觉顾烨不会如此莽撞。
下一刻,一卷金笺忽从顾烨袖中飞出,平铺展开,几行竖排金字自笺中飞出,悬浮在半空。
“不是我要去。”顾烨抬眸看向二人,“是他们指明要我。”
“自贵派祖师玄灵子受莲花生之托,藏天铁于宗内,已逾数万载,而今镇派钟碎,其物安在?昔敝寺力不能及,不得守护秘宝,以至秘宝寓居贵派,此乃敝寺上下历代方丈长老之憾,而今镇派钟碎,白真人身陨,贵派屡生事端,自顾有恙,安能言之凿凿,守天铁不为歹人所掳?如若百般推脱,莫非天铁早已失落?”
宁平知缓缓念出金笺上的字。
“月前典礼得见顾真人一剑,敝寺亦心悦诚服,千年前,尊师白真人曾与敝寺方丈释云论法四十九日,以十字真言胜之,惊才绝艳,亦可证佛道之途,相与为一。顾真人既为今下道门魁首,敝寺特以论法会诚邀真人过寺一叙,以定秘宝归属。下月之初,梵音寺上下……恭候。”
落款是长老慧济。
赵灵均气得双肩颤抖,脸色时青时白,从牙缝里挤出:“欺人太甚!”话音落,蓦地甩出一道灵力,“轰”地一声炸掉正殿外半片合抱粗的树。待要再轰,陆离忙拦下她的手,迭声道,“冷静,消气!”
赵灵均怒道:“我如何冷静!这老秃驴,我这便提剑砍了他,也好过受他这鸟气!”
“师妹!”陆离又去拽她提剑的手,两人乱成一团,半晌才将将安定。
赵灵均怒气难消,一巴掌打飞了那金笺:“他们当谁稀罕那劳什子不成!若不是他们老祖托祖师保管,谁愿意留着这个麻烦!这些年为了这东西,归一宗付出了多少?老秃驴倒说得跟我们故意不还一般!还‘自顾有恙’,我掀了他们舍利塔,夷平他那大雄宝殿,我看他还说不说的出这话!”
宁平知也眉头紧蹙,这封信确实含沙射影,处处带刺,先说天铁已数万年不曾现世,无人知晓天铁是否还在归一宗,加之镇派钟被毁,若归一宗仍旧不愿让天铁现世,岂非心里有鬼?又将白真人身陨等桩桩件件拿来说事,言归一宗自顾不暇,无以看护秘宝,更是句句往归一宗众人的心口插刀子。再先将顾烨捧高一番,说白真人曾胜过梵音寺方丈,顾烨既青出于蓝,自然没有不胜的道理,因而便只是“过寺一叙”,如此一来,“以定归属”云云,倒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了。
任谁看了,都要生气。
任谁被点到,也不得不去。
陆离捏捏眉心,神色疲惫:“不然由我厚着脸再给他去信一封,便说你闭关,此事我去罢……灵均也行,阿烨你就不必……”
他话说到一半,望见顾烨的神色,便再也说不下去,长长一叹:“你是非去不可?可你知道,那天铁它对你……若是被镇压还好,一旦取出,万一有人……”
宁平知见他欲言又止,忽然想起无峰幻境里白鹤鸣曾告知与他的,天铁的另一个称号。
降龙。
他心里一跳,下意识望向顾烨。
此物或许于他有克,顾烨想来不会不知晓。
顾烨神色不动,陆离见状,也只能妥协:“但佛法之流,你可懂?”
“我自有办法。”顾烨淡淡开口,像是成竹在胸。
话已至此,已成定局,也是说无可说。陆离似乎心事重重,只说距离论法会虽有时日,然此去路远,内门弟子若要随去,动身也就在这几日,必要早做准备,便离开了。赵灵均冷着脸,提着剑气势汹汹消失,不知又要到何处发泄怒火。
不过片刻,回廊下只剩下顾烨与宁平知二人。
他与顾烨月余未见,一时竟不知该以何开场。
宁平知僵了片刻,觉得四周安静得有些过分,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顾……顾真人,关于佛法,弟子倒曾在藏书楼里看过两本,略知一二,若真人需要……”
顾烨忽然道:“此次论法会,你不必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更新_(:3」∠)_
这两天应该还会有一更,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待啦,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