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殿外吹进的冷风摇晃了烛火,阶下的方士神色慌乱,毫无血色。
那阉人更是双腿打战:“……丞相,此人满口胡言,万不可信啊!”
“可不可信,丞相自有定夺。”黑衣人微微躬身。
赵仄不置可否,只幽幽道:“妖族实力强悍,若他当真是妖,单凭如今修为,恐怕世上已无人能奈何于他。”
“一人固然不敌,可若是百人,千人……”黑衣人面容悉数藏在漆黑的斗篷下,毒蛇吐信般缓缓道,“乃至整个道门,丞相以为,胜算几何?”
赵仄苍老的眼睛微微睁大。
黑衣人长揖至地:“此间之事,悉由我家主人负责,丞相只需说动灵均真人,助我等一臂之力,便可静待好戏开场。届时归一宗群龙无首,灵均真人便是众望所归。”
赵仄摩挲着榻上镶嵌的翡翠石,许久长叹道:“小女闭关已久,许久不曾与家中联系,你来这里,却是来错了。”语调怅惘,端的是拳拳思女之心。
“修道之人,一日不曾飞升,便一日不得斩断尘缘。丞相乃灵均真人生身之父,真人纵身在归一宗,依旧心系丞相,这新炼制的延寿丹,不正是一片赤忱至孝之心?若有丞相出马,促成此事,定然不难。”
赵仄沉默的注视着他,锐利的眼嵌在褶皱间,直似要看穿他的一举一动。
他哑声道:“如此费尽心力,只为匡扶正道,天下太平?”
黑衣人低头笑笑:“小可所说,无一句虚言。”
一方黑色木匣忽然出现在他的手心。
“要说的小可已说完了。不死神药,就在这木匣里,这便献给丞相,还望丞相不吝相助。”
言罢抬手一托,木匣飞向高台,稳稳落在宝榻之上。
赵仄看了一眼,没有去拿的意思。
“此药可使人返老还童,青春永驻,丞相若不信小可,大可找人来一试此药,只需刮下来一丝半厘,便可立竿见影。”
见赵仄没有反应,黑衣人又道:“恕小可直言,灵均真人再与丞相父女情深,所给的天地异宝也不过就能助丞相延寿一二,如今两百年将至,灵均真人依旧风华正茂,丞相的身体却每况日下,便是为了灵均真人,为这大启王朝的黎民百姓,为丞相日后的宏图大业,丞相又何妨一试?”
言尽于此,他退后一步,站入阴影之中,不再多说。
赵仄终于把目光落在了那黑色木匣上。
黑匣纹路细腻,盒盖上雕刻着一枝枝桠缠绕的红色花木。
“此木名为扶桑,乃上古所记神木也。据传昔诸神未落时,汤谷曾为金乌沐浴之地,日照其方,灼灼大光,此木故有新生之意。”黑衣人道。
“打开瞧瞧。”赵仄声音嘶哑。
阉人上前一步掀开,露出其中装着的一枚金色丸药。
赵仄着迷般盯着那颗药,伸出枯瘦起斑的手指,颤颤巍巍地靠近了,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
“你来试药。”他抬手一指阶下仍旧跪着的其一方士。
“看什么看,就你,快过来!”那阉人急急火火将那名方士拽上来,仿佛生怕慢一刻试药的变成自己。
那方士看面相已年逾不惑,两鬓微微发白,后背也有些佝偻,被拉上来已是怕的不行,抖着唇跪在地上,似连如何说话都忘了。
“快给我吃——”阉人手脚利索地从金丹上刮了一厘,摆开那方士的嘴就便塞了进去,仿佛怕他吐出来般,又用手指往里推了好几下,直噎的那方士两眼翻白,涎水直流,最后捂着喉咙趴在地上,咳嗽不止。
那阉人转身对着赵仄:“丞相,这药也吃了,却一点作用都没有,说什么立竿见影,依奴看,此人就是个江湖骗子,说什么主人,也都是拿来诓人的……”
他话未说完,赵仄浑浊的眼珠突然睁大。
那阉人一个字未出口,陡然浑身僵硬,脑袋生锈般低下,张口欲言,却只流出一股鲜血。
一根尖锐的枝桠穿透了他的心脏,仿佛活物一般在伤口处蠕动着,鲜血汩汩冒出,却都被它吸收殆尽。
方士站在他身后,头颅低垂,那株扶桑木,就是从他胸前蜿蜒生出。
褐色枝条吸满血,逐渐粗壮,长出更多枝桠,颜色也愈来愈深。每一枝顶端,渐渐开出大红色的花来,绮丽颓靡,却也死气森森。
“救……救我……”
随着血液的流逝,阉人仿佛干瘪的枯木,皱纹横生,五官收缩,骨瘦如柴,整个人迅速衰老下去,几息之间便仿佛走过了人生百年。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像一具干尸般砰然倒地。
扶桑花木从他身上收回,迅速回到了方士体内,看不出一丝异样。
方士踉跄两下摔倒在地,仿佛如梦初醒,乍然看见一具干尸倒在眼前,目眦欲裂,双手撑在地上,想要后退,却只是软着腿蹬来蹬去。
“杀人了,杀人了……我杀人了……”
他不住喃喃着,一个黑影却重重扑在了他身上。
赵仄眼神狂热,仿佛嗜赌之徒见到了财宝,颤抖着把手伸向他:“没了,真的没了……”
那方士双眼无神,只是双目呆滞,不住重复着那几句话。然他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
满头发丝乌黑发亮,后背也不再佝偻,皮肤光滑,不见一丝皱纹,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献祭之人年纪越小,修为越高,则效果越是显著,若祭品数量够多,便是长生不老,寿与天同。”黑衣人站在阴影中,嗓音温柔。
“既有求于神明,必要有所献以娱神,如何取舍,相信丞相,早有抉择……”
那方士仍在疯癫自语,赵仄双目暴突地看着他,气息越来越沉重,突然连滚带爬冲上宝榻,木匣被撞翻在地,金丹滴溜溜滚出。
赵仄手脚并用地追上,抓起它便整个吞下!
台阶下,众多方才便吓破了胆的方士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纷纷嘶喊着丞相不可,不多时,第一声凄厉的嚎叫响彻大殿!
黑衣人低下头,半张白皙的侧脸露出在阴影之外,唇角微微勾起一个笑。身影渐渐变淡,逐渐融入黑夜之中。
大殿里,哀嚎声,奔跑声,翻倒声,夹杂着刺破身体的锐利声响,此起彼伏。鲜血滴滴答答滚落,鎏金的红地毯颜色越发深沉浓郁。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响皆归于死寂。
高台之上,宝榻之前,身穿黑衣的男人缓缓站直了身,丢开了手中不成样子的最后一具干尸。
干尸顺着成山的骷髅滚下,撞在倾倒的炼丹炉旁。干枯的白发,凹陷的眼窝,大张的黑洞般的嘴,仿佛仍要喊出临死前挣扎的苦痛。
男人脚下,几乎整座大殿的侍从、方士都被吸成了干尸,匍匐累叠,近与高台齐平。
他极慢地举起手,直到一双皮肤紧致,细嫩光滑的手出现在眼前。
“成功了……”
连声音也不再苍老。
“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赵仄激动地浑身发抖,蓦地狂笑起来,笑声在整座大殿里回荡。
“我得到了长生——!!”
突然,殿门处传来一声微弱清响。
高台上的人一顿,慢慢转过头来。
轮廓分明的侧脸线条,长眉,薄唇,高鼻,凤目,逐渐映入眼帘。
任何人见了,也不能将眼前正当壮年的年轻人与方才风烛残喘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只是那双眼睛丝毫不像一个弱冠之人该有的样子,那双眼太过阴鸷黑暗,而如今,其中藏着的野心,和欲`望,悉皆翻了一倍。
“明真?”年轻的赵仄轻声唤道,竟还有心思挂起微笑。
“你在那里干什么?”
明真清隽的面上雪白一片,慌忙捡起掉在地上的发簪揣进怀里,看着走下石阶的男人,当下便要往殿外跑去。
十步,七步,三步……一步!
脚腕突然一紧,明真重重摔倒在地,怀中的玉簪再次摔了出去,磕在一步之遥的门槛上,碎成两段。
明真瞪大双眼。
他的脚踝上,一株血色扶桑紧紧缠绕,将他一寸寸拖了回去。
“你想去哪呢?”
赵仄鬼魅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我这么疼你,你有什么可怕?”
“与我一起长生,不好吗?”
“不……”明真竭力伸出手,想要抓回那断掉的玉簪。一步之外,天地间畅快的夜风仿佛在等待。
指甲在地毯上抠出痕迹,几次险些够到,却又被身后的扶桑木拽回。明真额角汗水涔涔,青筋凸起,扶桑木却骤然发力!
“不!!”明真声嘶力竭地伸着手,迅速被拖回漆黑的殿宇中。
他身后浓重的黑暗里,高台上成山的尸体,每一具都开出了鲜艳的扶桑花。
殿门重重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