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舍我其谁
少年人勇敢无畏地面对所有人的注视, 身姿秀挺,目色清湛。
池夫人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成真,兴许担心这事担心太久了, 这会竟没想象中的崩溃, 稍稍惊讶两息,人已恢复平静。
和她的平静相比,池大将军深恨自己耳朵好使,前一刻他还和沈延恩针锋相对,下一刻女儿上赶着做人家‘女婿’。
他嘴唇颤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孩儿知道,孩儿要娶清和姐姐为妻。”
她态度果决, 出口无悔,沈清和再也压制不住噙在唇边的笑。
那笑无疑是美的, 美得池小将军心坎都在冒泡泡。
自家女儿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的傻样落进池夫人眼里, 她扼腕叹息,叹自己看走眼, 放任阿蘅和清和走得太近。
说好的闺中密友她们懒得做,一门心思想做‘夫妻’?
她感叹是否年纪大了跟不上年轻人想一出是一出的思路,不由暗忖:清和究竟是何时看上她家女儿的?从动心到现在, 又图谋了多久?
如此说来,半年之久的私奔, 阿蘅果然是被她算计了罢!
越想她越有气, 气女儿傻乎乎跌进人家陷阱不自知。
她气,池大将军比她还气。
想娶沈清和为妻, 且不说阿蘅女子身份,单她天生帝星一事,稍有不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池沈两府若做了姻亲,宫里那位还睡得着吗?他全盘计划都会被打乱!
“滚进来!”
池大将军挥袖走开。
池蘅起身拍拍膝盖沾染的灰尘, 一双笑眼望着亭亭玉立的少女无声安抚。
清和站在沈大将军身侧,笑靥动人。
两人眉来眼去,旁若无人,池夫人重重咳嗽两声:“还不快去?小心你爹揍你。”
“这就去。”小将军心态丝毫不受影响。
她想了一路,对外人她尚且言出必践,对婉婉更不能毁约。
她娶了她也好,各方面的好。
池蘅离开后沈家父女施施然站在庭院,神情一个比一个淡然。
池英、池艾亲自搬来座椅请他们入座,两兄弟眼神交汇,待沈大将军愈发礼敬热情。
清和坐在檀木雕花椅,眼皮轻掀温温软软看向生闷气的池夫人,从袖口摸出提早备好的玉盒胭脂。
事实证明,池夫人看起来软硬不吃,其实比阿池还要好哄。
她一直知道,池夫人想认她做女儿。
如今要做的,不过是将‘女儿’变为‘儿媳’。
……
“跪下!”
祖宗祠堂前,对着一排排灵位,池蘅敛衣又跪。
此地是池家最安全之所,黑漆漆的大门关闭,里面闹翻天都不会被人窥探分毫。
“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记得。”
“记得?我看你扮作男子多年,忘了你是谁!”
“我知道我是谁。”池蘅字正腔圆:“我是池蘅,是女子,但我要娶婉婉也是真,求爹爹成全。”
她俯身叩首,额头碰在平滑坚硬的地砖,眨眼多出一道红印。
池衍被她气得喉头一梗,又被她认真的态度惊着,他收敛怒火,苦口婆心:“阿蘅,事关重大……”
“事关重大,我以男子身份立世,若逃不开娶妻,难道爹爹有更好的人选?我不知爹爹为何要我扮作男儿,但我清楚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池家。爹有想守护的人,我也有!”
她出去一趟,似乎真得长大了。
池衍不再拿她当孩子看待:“你想守护她,爹姑且不问你为何要守护她,两府结亲,陛下不会同意。”
皇权至上,还嫌那位不够忌惮两府?
池蘅抿唇,眼里闪过挣扎,慢慢眼神恢复坚定:“孩儿言出必践,若做不到,这辈子都难行寸步!”
“何至于此?”大将军一声惊呼。
她仰起头:“我连最想守护的人都护卫不了,何谈保家卫国?我说了要娶她,不试试哪能行?事在人为,若因这样那样的缘故不敢去做,心气折断,我这辈子都无法再像现在一般。我心中有愧。”
灵堂幽幽烛火照在池蘅年轻的脸庞,她生来不同,池衍永远无法仅仅将她当做女儿看待。
她不止是他的女儿,是重生劈开他一切迷茫的惊喜,更是天生的帝星,是未来这片土地拥有广阔胸襟的帝王。
他气她整日闯祸,巴望她快快成长,可女儿突然向他坦白心事,这让他感到无措。
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一颗帝星从天边亮起,带着灼热的光,正如阿蘅现下明亮装满热烈的眼睛,那是少年人才有的无畏赤忱。
陛下不允又如何?
先做了再说。
池衍愣怔站在那,沉吟良久,仰头大笑。
笑声回荡在列满祖宗灵位的祠堂,笑得豪气如云,笑得池蘅提起的心放回肚子。
“不错,言出必践,不愧是我池衍的女儿!”
陛下不允,管他允不允?
阿蘅要走的是争天命之路,不就是注定和皇家那对父子相争?
路刚开始,天生宿敌,岂能共存?
若连顺心意都得看皇家脸色,若连守护一人都畏畏缩缩,路怎么走?天命怎么争?
自古改朝换代之人哪个不是从血路杀出来的,她既有一往无前的心气,他何必相阻?
不仅不能阻,还得竭力成全。
“好!”池衍沉声问道:“我且问你,那日药谷石室,可是你与她在内?”
药谷石室?
池蘅应道:“是。”
“她可知你女儿身?”
“不知。”
“你既要娶她,身份可要瞒她?”
“我不想瞒她,找机会我会告诉婉婉,我是女子。”
“她若不愿嫁给女子,你要如何?”
“她不会。”
“她若嫁进府来生出悔意向人泄露你的身份,你又如何?”
“她不会。”
“她若介意你是女子,又对男子生情,你当如何?”
“我说了,她不会!她心即我心,她不会害我,也不会弃我!”
“你信?”
“我为何不信?”池蘅昂首挺胸,音色清冽:“爹,孩儿敢问一句,您十四岁时,在做何事?”
“战场杀敌,取上将头颅。”
“那便是了,孩儿今年也十四,虎父无犬女。”
父女俩四目相对,仿佛有火花在半空溅开,池衍胸中快意:“好个‘也十四’,好个‘虎父无犬女’!好!甚好!!”
这大概是池蘅有记忆以来爹爹给过最高的赞誉,她笑容明灿,顿觉前途豁然开朗:
人这一生,当顺心明意,俯仰无愧,道若生荆棘,斩了便是,否则手中为何要执刀?
她激动爹爹认可她的决定、尊重她的心意,一番谈话,消去池蘅心中或多或少对亲爹的埋怨,从祠堂走出来,整个人精神面貌都大不相同。
“爹。”
“三弟!”
池英、池艾两兄弟紧张地迎上来,见了神采焕发的幼弟,心里啧啧称奇:
难道这么短的时间阿蘅就劝动爹爹改了主意?瞧这满心欢喜的劲头,莫非事成了?
既然决定做亲家,池衍大大方方拿出结亲的态度,朝沈延恩抱拳一礼:“两位,请入内议事!”
从庭院转到正堂,池衍的变化沈大将军都看在眼里。
送到手边的茶是他府里都少见的极品大红袍,低嗅茶香,听老朋友谈起儿女婚事,他以余光瞥向静坐下首的女儿。
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般笑。
软化了一池春,从心坎流出的蜜,教人看上一眼都觉得甜。
曾几何时,阿眉也是这样望向他。
这是他和阿眉仅有的血脉。
却因他的疏忽,不仅害得阿眉香消玉殒,更连累女儿身中寒毒十六年之久。
他眼馋婉婉远行归来还记得为池夫人准备见面礼,回过头来细想,他们父女关系可谓疏淡,他为女儿做的太少,关怀太少,迁怒居多。
冷冷淡淡,愣是消磨掉天生的骨血亲缘。
看得出来,她喜欢池蘅。
若非真的喜欢,哪会煞费苦心将人拐出门?
池家小子确有可取之处,沈延恩不愿毁了女儿的筹谋,免得父女关系雪上加霜。
他轻饮一口茶:“先定下婚事来也好……”
他好再观察几年。
两府多年前因池蘅英雄救美重归旧好,此刻又因儿女之事同坐一堂,商议订婚具体事宜。
池蘅喜滋滋地为清和添茶,她人小,嘴甜,会来事,回过头来还为沈大将军添茶,赶在亲爹吃醋前好一顿卖乖,哄得所有人喜上眉梢。
气氛融洽,池夫人心如明镜:沈姑娘动心是真,她家这个,啧。
猫儿跑到池蘅脚下,被小将军抱起。
认出这猫是她送给清和又被清和委托池夫人代养的那只,她笑:“姐姐,你看,它是不是胖了好多?”
半年,猫儿被养得皮毛光滑,个头大了几圈,清和嗓音轻柔:“胖了,也大了。”
她伸手摸猫儿脑袋,视线落在它袒露的肚子,小声问道:“阿池,你看它是不是怀猫崽了?”
“噫?是吗?”池蘅好奇,也跟着摸。
一会功夫不见,两人头挨头有说有笑,池大将军眼里闪过一抹担忧:他家阿蘅在其他事上机智灵巧,但在谈情说爱一道,看起来好像没沈家女聪明。
兔崽子,心里装了人都不知道!
抬头见沈延恩脸色比他还差,他忽然不厚望的想笑。
只是池大将军很快笑不出来了。
圣旨来得比绕过盛京护城河的风还快。
颁旨太监掐着尖锐的嗓子念完圣旨,不敢看两位大将军面无表情的脸。
“沈大将军,接旨罢。”
人刚走,正堂热热闹闹的喜气冷却下来。
池蘅抱着猫儿俏脸生寒,眸子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没人言语,池英抛砖引玉:“陛下要为沈家设擂招亲,料想是为兰羡之铺路罢?
昨儿个我碰见他,他如今得了势,早前待我亲和,今时因阿蘅缘故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他对沈姑娘贪心未死,阿蘅和沈姑娘刚回来,宫里旨意就颁下来,这是铁了心不愿两府成事。比武招亲,涉及‘武’字,必有凶险。”
他点到即止,说的俱是在场之人心中所想。
“池蘅,你有把握打倒所有人,做我沈家名正言顺的姑爷吗?”
这是沈延恩今日对池蘅说过的第一句话。
池蘅不敢怠慢,猫儿被她放回清和怀中,她直起身,唇瓣张合,眉眼间意气风发:“此一事,舍我其谁!”
作者有话要说: 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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