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五十军棍
边防大营, 池蘅在校场与士兵们一同训练。
“停,都停停!”
副将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池蘅停下来扭头看去,却见一身穿蟒袍的年轻男子在诸将簇拥下走来。
她见过这人。
太子, 赵拥。
赵拥被亲爹派去云城安抚民心宣扬皇威, 结果到了那日日耳听的皆是池大人有多好。
池大人会陪他们的孩子玩, 池大人赈灾从不做做样子,而是掏出心窝子来体恤百姓,池大人从不斥责他们, 嫌弃他们粗鄙,池大人貌美,英气逼人。
赵拥听得耳朵磨出茧子。
样样比不过池蘅在云城百姓心里的印象,他以为的‘一国储君降恩子民’的局面并未出现。
反而起了反效果。
当地的官员见了他赔尽笑脸, 可他们是不是真心,转过身去想的是太子真好,还是太子真废,谁知道呢?
大人们会说谎, 小孩子不会。云城那些小孩气死人不偿命, 专捡人的软肋戳。
气得赵拥肺管子要炸开。
为了不被气死, 赵拥懒得再装模作样, 看云城有他没他都没两样,怀着一肚子怨气返京。
父皇问起来偏偏他有苦难言,只捡着好听的说。
再者, 不回不行。
父皇做得太过分了。
他在云城呆着听见传闻都忍不住惊心,又是搜刮民脂民膏, 又是为死去的妖妃修建【往生楼】,他母后都没这待遇,薛泠凭什么?
凭她会祸国?
太子不能不在意。
父皇没别的儿子, 等哪一日龙驭宾天,江山是要留给他的!
还没体验当皇帝的瘾,哪能面对父君的恣意无动于衷?
所以他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御书房复命,第二件事,便是来边防大营找茬。
找池蘅池大人的茬。
他一声冷笑,态度倨傲,明知故问:“谁是池蘅?”
池蘅应声出列:“臣在!”
赵拥上上下下不客气地打量她。
池蘅,池家幼子,既有池英之勇武,又有池艾之聪敏,甚至可以说池家父子几人的好全被她一人占了去,更遑论这相貌,也是全捡着池大将军池夫人出挑的地方长。
说是得天独厚都不为过。
要说脸,赵拥这张俊脸确实比不得池蘅的俏。
他二人身量相仿,俱是身条修长,赵拥自幼被立为太子,真能耐没多少,装腔作势的本事不小,他淡淡点头:“孤看着你们训练。”
他这要求突然,没事看她练兵?这要说存着好意,脚趾头都不同意。
池蘅不知哪儿得罪了他,转念一想太子才从云城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找到边防大营,说不得是在云城的差事没办好,受了气,要么就是在那吃了苦头,想找个出气筒撒气。
不管怎么想,赵拥在池蘅心里都逃不开‘有大病’的怪印象。
来者不善,又是太子,她还能如何?转过身,努力当赵拥不存在,该练兵练兵,该训人训人。
诸位将军围在身侧,赵拥觉得烦,挥挥手让他们离开。
笑话!他们围在这,要他怎么发挥?
眼睁睁看池蘅井井有条地安排诸般事宜,想象她在云城定也是如此处理灾情,夸赞池蘅的话不带重样地回荡在耳畔,赵拥心里嫉妒。
赶在池蘅纠正一位兵蛋子‘力劈山河’的具体刀式时,阴阳怪气开了口:“池校尉,依孤看此兵方才动作已够标准……何必再刁难?”
池蘅的一片好心尽职尽责被他嘴皮子一碰说成‘刁难’,小兵显然愣住,碍于太子身份,低下头来不说话。
这不是他一个小兵能管的。
但他认为太子说的不对。
池蘅指点小兵的动作顿下,轻拍了兵蛋子肩膀:“继续训练罢。”
她转过身,微微一笑:“太子说得对。”
“……”
赵拥一拳打在棉花上,池蘅看起来不痛不痒,却把他气得不行。
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无论池蘅做什么,他都要横插一脚。外行人指导内行人,谁看了不得发笑。
但没人敢笑。
军营是崇拜强者的地方,军人也该最忠心君王。
哪怕在他们看起来太子委实幼稚。
不知他们的头儿给哪儿惹了太子。
可想池蘅出了军营,整日不是在将军府就是窝在未婚妻的别苑,小两口蜜里调油还来不及,哪来的闲暇招惹太子?
这更像太子单方面的招惹。
越看,他们越憋屈难受。
因为不管太子怎么无理取闹,头儿都笑吟吟的不和他计较。
像是凶悍的猛虎忽然被拔了牙,隐忍露出温顺的一面。
在军营,池蘅从来不是温顺的。
可在太子面前,众人见到了不一样的她。
这或许就是大人物们常爱挂在嘴边的‘识大体,顾大局’。
这六字,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张小二为此感到愤愤不平——太子懂什么?太子连他们头儿一个小指甲盖都比不了,跑这充什么爷呢!
殊不知赵拥快被眼前人温温和和的态度气死。
午后,太子仍留在军营。
池蘅吃饭的功夫,吴有用步履匆匆跑过来:“还吃呢?你手下的兵出事了!”
张小二被赵拥一脚踩进泥里。
他收回脚,很快有侍卫摁着张小二的头要他吃泡在泥水里的米饭。
池蘅赶来猛然见到这一幕,藏在袖子的手不经意攥紧,她想:这也太欺负人了。
“池校尉,你来得正好,孤正想问一句,你日常就是这样调教你的兵?目无尊上,竟敢顶撞孤?”
张小二兀自挣扎,支支吾吾,眼眶发红。池蘅瞥他一眼,看清他说的是“我没有”。
她攥紧的手慢慢松开,肃容以对:“殿下欲何为?”
她不仅没求饶,跪都不跪,赵拥看不惯她直挺挺傲骨比谁都铮铮的模样,寒声道:“他得罪了孤,自是要孤消气方可。”
一道眼色递过去,侍卫扣着张小二下颌便要往他嘴里塞沾了泥土的饭粒。
张小二拒不受辱。
“住手!”
她一声呵斥,侍卫们充耳不闻。
见呵斥不管用,池蘅凛眉,伸手将张小二夺回来,左右大内侍卫被她内力震退几步,心中骇然,不敢直面与她为敌。
“殿下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池蘅救了人,转身眉梢隐有一股压不住的怒气流淌。
她先声夺人不仅将赵拥镇住,还将更多的人镇住。
敢在太子面前抢人还这般声势的,算起来这还是第一位。
赵拥被她一语问懵,反应过来刚要发难,池蘅字字清冽,质问道:“殿下是运朝的殿下,是国之储君!
“殿下可知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盛京边防大营,这里每个人日后都要上战场,他们都是运朝的军人!军人有错,可以死,可以罚,唯独不能折辱!
“军魂亦为国魂,军人的脊梁即为我运朝的脊梁!
“他有错,殿下可以打他骂他,摁着他头要他像猪狗一样进食,又岂是储君所为?殿下此举不止是在折辱我的兵,更是不尊重他为剿匪、为赈灾,流的汗,撒的血。”
池蘅一把扯开张小二上衣。
年轻人的肤色黝黑,肩膀有处刀伤,那是上次前往鹰见城与鹰山匪徒厮杀留下的疤痕。
张小二眼底的屈辱随风散去,他骄傲地挺直上身。
火辣辣的。
赵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他才不在乎什么为了剿匪、赈灾流的汗撒的血,他在意的是池蘅当着众兵将的面将他储君的威严踩在脚下。
四围沉默无声,士兵们不再看向难得一见的太子殿下,而是发自肺腑崇敬地看着那个人。
池蘅一席话说尽了他们心坎。
他们是运朝的军人,军人有错,可以打,可以罚,可以死,唯独不能受那白白的折辱!
若做这事的是敌国将领那还好,偏偏,折辱他们尊严的,是当今太子殿下。
折辱张小二一人,便是折辱他们边防大营的每一个普通士兵。
提携玉龙为君死。
赵拥,似乎不配。
他根本不懂他们的池校尉为何先前的刁难都忍了,为何这次没忍。
赵拥确实不懂。
他嘴唇发颤:“池蘅,你、你放肆!有错该罚,好,你既为他出头,便为他受过!”
“打我一人就好!”张小二蓦地出声,而后被池蘅狠狠瞪了眼。
赵拥分明是冲着她来的。不教他如愿,怕是还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军棍五十。
能活活把人打死的棍数。
行刑的是太子带来的两名侍卫,军棍高高抬起,重重落下,有太子死死盯着,是以每一棍都落在实处。
池蘅少时没少挨大将军的打,瞧着细瘦,很能扛打。
趴在长木桌她咬牙不合时宜地想:赵家父子果然不适合当皇帝,若是我,我绝不自掘坟墓。
何为人心?
人心都是肉长的。
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想要人为你卖命,哪能把人往外推?
况且那番话说出来都是出于本心,池家世代为将,池蘅五岁都懂的道理,可笑赵拥身为太子,一把岁数了竟还不懂。
赵拥自己犯蠢,池蘅顺手推舟成全他。
不多不少,五十军棍,最后一下打完,池蘅装作奄奄一息,脸色白得吓人。
瞧见她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赵拥倏地想起她‘大将军之子’的身份,如今边关还仰仗池家,可他一怒之下竟差点把池衍最爱的小儿子打死,惧意袭来,他落荒而逃。
“池校尉!”
“池校尉!”
“头儿,头儿你怎么样?”
认识的不认识的一拥而上,众星捧月般拱卫一人。
池蘅硬扛了五十军棍,饶是她扛打,内功深厚,这会也难受地很。
这个时候她本来需要说些什么,可看着一张张为她痛哭流涕的脸,她摸着良心想:够了,都不容易,这苦肉计就算了罢。
得知她是帝星的那天起,得知爹爹、大师伯、萧师等人图谋何事起,池蘅再不能置身事外。
她需要变强。
需要有人为她卖命。
需要更多人了解她、信服她、推着她,走到最高处。
唯有如此,她才能活,池家上下才能活。
能做的不多,但能做的每一样,她都要做好。
不是没心机,将军府出来的孩子哪能真的没有心机?
池蘅虚弱笑开。
也终于晓得充分利用自己的魅力俘获人心。
……
士兵们小心翼翼把人送回将军府,瞧见大将军夫人,各个身板绷得直直的。
他们头儿这顿打说白了是替人受过,依着今日的表现,她既肯为张小二受过,某年某月的一日也肯定会为他们受过。
因为他们是她手下的兵。
五十军棍打得池蘅撑到回府意识已经开始涣散,怕吓到阿娘,特意先派人入府说她只是受了伤,人无恙。
无恙?
成这样了还无恙?
池夫人心疼地喘不过气,但到底是盛京城仅有的一位大将军夫人,很快缓过神将池蘅送入【明光院】,料理治伤一事。
拿金剪子剪去渗血的衣料,池夫人见到这伤势,倒吸一口凉气。
边伤药边询问今日一事。
池蘅忍着疼嘿嘿一笑,老老实实趴在床榻:“阿娘,您别担心,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仔细说来我还是赚了。”
“赚了赚了?赚屁了!”
“……”
池夫人气得心肝直颤,恨不能百倍千倍地将这痛加还给赵拥那个废物!
一想到她的小棉袄小心肝被个废物打成这样,她手上用力,池蘅嗷了一嗓子:“娘!娘你轻点!”
“轻点轻点,现在知道疼了?你等着,我这就告诉你清和姐姐,娘管不了你,让你媳妇来收拾你!”
嘶!
池蘅不知该为阿娘威胁的话感到发愁,还是该为那句“媳妇”感到害羞。
她白着脸努力解释:“赵拥冲着我来,为的就是泄愤。即便没有五十军棍,还会有五十军鞭。只要这还是赵氏做主称王,他要找我的不痛快,我区区一个校尉,又能如何?
“娘,您根本猜不到今日赵拥失去了什么,他打了我看似是出了气,实际是在逞意气之争。您是没看到军营上下那些人的脸色,黑沉沉的,保不齐怎么骂人呢。
“他咎由自取,傲慢无礼,又胆小怕事,这样的人,真面目显露出来永远不能得到军心了。如今我入军营年日尚浅,但那地方,终究是我的天下。忍一时之疼,很值了。”
她人不大,口气不小。
池夫人聪明,哪能真不知兔崽子挨这顿打图谋为何。
瞧那些士兵送阿蘅回府时毕恭毕敬的劲儿,就差拿她当年过八十的老爹捧着了。
说一千道一万,可她还是心疼。
“你和我说没用,有本事你去和你清和姐姐说。”
“千万别!阿娘,我现在这样,可不能被她看见!”
“晚了。”
一道微冷的嗓音蓦地穿帘而过。
池蘅脊背一僵,顾不得伤疼,伸手拿被子遮血肉模糊的屁股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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