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复生
该死，要折磨我多少遍才肯结束！
奚清想骂人，但完全无法张嘴，别说张嘴，身体都由不得他来掌控，偏偏眼睛又能看见，脑子还能转动。
他孤零零跪坐在血海中央，目之能及不过两丈方圆，浓雾弥漫如同层层红纱，血海里漂浮的全是尸体，有人的，也有非人的，诡异与凄凉充斥着整个幻境。
没错，这是个虚幻的世界。
一个只有亡者和将亡者的地方。
奚清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因为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某件冰冷且锋利的事物猛地刺进胸膛，然后在他心口打着旋，一下，一下毫无章法地搅动着。奚清紧闭上双眼，清晰听见血肉与骨骼翻动刮擦的声音，这种剧烈的抽痛让他彻底麻木，好在不需要持续太久，那锐利的事物终于再次猛然拔出去，他感觉身心都得到了短暂的解脱。
奚清的眼皮颤抖着抬起，视线不受控而下移，胸口剧痛处现出一个深深的血窟窿，那血就像裹了金粉的朱砂，顺着洁白道袍往下淌。
他还想细看伤口长什么样，但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往右边移，就在他手里紧握着的是一把爆发金光的宝剑。
由于光芒太过刺目，只能依稀看清剑身上刻着两个字“长明”，偿命……什么破名字想想都觉得好笑，能想象当初给这剑取名的人初衷是好的，可此时此景想让奚清不往歪了想都难。
刚才刺入他心脏吸取心头血的就是这把剑，可不就是要他的命。
宝剑在手中嗡鸣，奚清抬起脑袋看向半空中那团黑色魔雾。
下一刻，他的身体一跃而起，提着利剑直取魔心，剑尖只差一寸就要刺穿魔雾里的那颗猩红核心。
奚清记得这是他生前最后一刻，等打散那玩意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将走到尽头，而死后他还会再活过来，再死去再活过来，永远死去活来，没完没了下去……
为什么他会预知这些，因为这该死的幻境在无限重复他死前的最后片段，成千上万次，要他不断品尝锥心的痛苦。
奚清只想打破这有病的循环，然后逃离幻境。
可是，这具身体就像一把枷锁将他清醒的意识牢牢钳制住，任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摆脱困顿和痛苦。
面对无尽折磨，奚清对自己的身体没有半分主导权，所以他害怕，他恐惧，他愤怒，他想要骂人。
“妈的！”
奚清喉间发出这一声怒吼，可刚吼完，他愣住了。
那团魔雾似乎也与他同时怔愣了一下。
不应该啊，按原来的事态发展他是一言不发杀了魔雾，然后英勇就义才对，难道……没等人想明白，奚清刚获得自由的身体就被卷入魔雾之中，重重黑雾包裹下，他的脸离那颗魔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近得不能再近他才看清，这哪是什么魔心，而是一张血淋淋的人脸。奚清惊愕地发现，这张脸他再熟悉不过，是他自己！
这一红一白两张相同的脸几乎快要贴上，十分诡异。
而那满脸血的“奚清”突然睁眼，目眦欲裂，咧开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语气阴狠道：“来杀我啊！奚行之，杀了我你永远也走不出去。”
奚清握紧了手中宝剑，沉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奚清”狡黠一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呀！”
“胡说八道。”奚清眼角微微一抽，怒道，“我怎会是你这种鬼东西？受死！”
说着，他提剑欲刺，“奚清”利剑在喉却笑得愈发猖狂，嘴里不停尖声碎念：“杀吧杀吧，我会让你为此付出代价，让你永世堕入深渊……”
“那就来吧，魔头，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一万次。咱们就永世都别出去了。”奚清说完一转剑锋，利剑狠狠从“奚清”天灵盖刺入，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奚清”的形貌随之一变，原形竟是一张怒目圆睁，满口利齿的红色魔鬼巨脸，魔头阴恻恻笑道：“孤王是永生不死的，只需要一百年，一百年后我们还会再见。”
“谁要跟你再见？”
奚清双手握住剑柄，用最后的力气将魔头斩成两半，魔气轰然爆散，他被击飞了出去，长明剑应声而折。
整个世界梦幻般迅速垮塌，幻境破灭。
奚清掉入血海，身体不断往下沉，胸口的疼痛也急速上涌，却再无一丝一毫挣扎的力气。
他看见魔雾渐渐地消失，血红的天和水变得清明起来，而他身边是同他一起下沉的尸体，这里面有昔日的同门师兄弟，也有素未谋面的道友，还有更多的妖，他们都死在了人族与妖族爆发的一场大战中……
奚清早已不再难过，他想，这次总该结束了吧，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师兄弟们的步伐。
一百年，一百年后就算魔头逆天复生，那也是后人们的事了，奚清实在太累了，他那疲倦的眼皮就要合上，眼睛里却倒映出一名白袍道人的身影。
看不清那道人什么个形貌，只见他赤脚站在水面，低头俯视奚清，那气势无端有种威严。
奚清对他是一点好感也没有，怎么说呢，大概这是一种本能，发自内心的不舒服。
那道人才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朝水里扔了个会发光的东西后就转身走了。
奚清：“……”
道人随手丢的东西闪着金红色光芒，落入水中后直奔奚清。凑近了才看清竟是一团烈火，烈火在水中不仅不灭，反而越烧越旺，周围的水都开始沸腾起来。
莫不是三昧真火？
不是吧？我都要死了，那臭道士还要放把火来烧我？
烈火避开其他人的尸体，一下灌入奚清心口的那个窟窿。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痛！
就是一把火在他心脏上炙烤，灼烧活生生的躯体，比他刚才拿剑捅自己还痛几十倍，痛得无以复加。
奚清想骂那臭道士为什么还要来折腾人，却发现嘴巴张不开，手脚也动弹不得，似乎身体又不受他意志所控。
他疼得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最后黑暗将他彻底吞噬，随着阵阵耳鸣过后，他听见某个缓慢的心脏跳动声，虽然缓慢但铿锵有力，生机勃勃。
奚清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一丝淡淡的檀香，终于有力气抬起眼帘，一缕阳光斜斜照在脸上，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转眼看见阳光是从一扇镂空的窗户缝里照进来的，窗外隐约传来小鸟在枝头叽喳乱叫的声音，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在哪？
奚清从榻上猛地坐起身，碰翻了手畔雕花的案几，几上那只兽纹香炉掉在地上骨碌碌打转。
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他连滚带爬下了地，稀里糊涂又撞倒了某个梨木支架，上面的铜盆当啷一声扣在脑袋上，砸了他个恍如隔世，心定神收。
这才是现实，这里是他自己的房间，记得昨晚他喝得实在有点过头，不省人事，应该是有人把他抱回来。
那个梦也真实发生过，距今已过去百余年，魔头并没有复生，反而是奚清在前不久活了，而且是毫无预兆的。
他没想到自己死都死了还能被叫起来，不光他没想到，九云山的七位长老也没算准他什么时候醒来，所以，这一切大概自有定数吧。
大战原来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奚清瞬间释然了许多，起身收拾被他一惊一乍弄乱的房间，最后扶正梨木支架，上面悬着一面铜镜，铜镜里倒映出一张少年人的脸。
这张脸生得斯斯文文，却没有过于酸腐的书生气，眉毛就像浓墨走过的两笔，收放自如，恰到好处，眼睫又长又密，双目灵动富有活力，其下是高挺的鼻梁与红润的嘴唇，稚气未脱的脸颊挂着修道之人特有的福气肉。
奚清死的时候刚满十七岁，说好听点那叫英年早逝，难听点就是个早死鬼。
但跟大多数人相比，上辈子他过得还算不错，生在金山银山下，长在琼浆蜜露里，所有人都待他好，尤其是他每年生辰九云山都要大办特办。
那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偏要这么铺张浪费，若是跟其他门派攀比那是真的多余，毕竟在他看来九云山能比的东西多了去了，可长辈们执意要他风风光光的，奚清也奈何不得。
现在想来倒是能找出原因了，因为他注定活不过十八岁，而且死得还惨，也有点壮烈，所以他从小受到的待遇就高过家里的其他堂兄弟。
不过按理说，十七岁生辰宴应当比过去办得更隆重，更让人难忘，可奚清此刻怎么也想不起那天发生了什么。
他倒是不过多纠结于此，心道人死过一次那就是上辈子的事了，忘掉也好，这辈子就该重新好好活着罢。
思绪被房间外一阵虚浮的脚步声打断，不一会就有人叩了两下门：“少主，您醒啦？我来伺候您更衣。”
那人声音不大不小，显得有点拘谨，听这声气儿奚清就知道是谁，他复生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正是这位专职扫塔的小弟子，最近被调来伺候他起居，但他老叫不上人家名字。
“哦，不用了。”奚清随口答道。
他虽然自幼锦衣玉食，外表看着是个光鲜亮丽的公子，内里却是个修行之人，从未养成要人伺候的习惯。
门外那人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少主，大长老让您早课后去天星阁找他。”
“嗯，好。”奚清还是随口答道，忽然看时辰已经是日上三竿，早就过了早课的时间，忙不迭穿上衣袍，打开门就往外赶。
谁知门口正站着一半大孩子，两人差点撞上，奚清惊道：“你还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