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
辉月楼早早便覆了一层寒霜,天色才蒙蒙亮,姚坊门内街旁尽然是忙碌得脚不沾地的摊贩,热气腾腾的一碗抄手下肚,客人来不及抹嘴,先大口呼出一口气,“老宋这手艺在这郢都是一绝啊!”
旁边另一人点头,“确是,汤浓料足,够味儿!”
“哈哈,还是客人给面儿……”摊主最后一碗抄手上桌,一遍招呼着客人一边还能忙里偷闲聊几句,“喏,客人方才说自己从江宁赶来,这么早便入了城,莫非是有急事?”
客人拿了碎银子递给摊主,一边笑,“也不算急事,就是才从西南贩货回来,听闻平津侯得胜回朝,这不,来瞧瞧热闹。”
摊主闻言便笑,“原是如此……”他揩了把手上的水,往旁边努了努嘴,“瞧见了吗?那边辉月楼的包厢早就被订完了,就是因为平津侯自姚坊门入定淮门,除了沿街大路,就数那儿瞧得最清楚。”
“平津侯功勋卓著,平乱有功,当得起这等崇敬!”
“是啊,若无平津侯府,这万里疆土怕是要被北狄的铁骑踏尽……就说那宁波府,不知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子!听说人死了十之七八,尸体堆成了山,愣是没一个将领敢去一战……”
摊主环着臂,“最后还是平津侯一枪挑破北狄首领的喉咙,震慑得对方落荒而逃!”
几人正说着,旁边慢慢经过一人。
靛青色圆领袍子,宽袖皂缘,侧脸略显消瘦,但眉飞入鬓,眼尾微微挑起一点,衬着那张苍白的脸多了一分人气儿。
“啧,晦气!”
桌边一人啐了一口。
“这是……”看着那人慢慢走远,似乎是进了辉月楼,客人不甚明白的往摊主脸上看。
摊主明显脸色也不大好看,迎上客人的疑惑有些含糊的解释,“就是一个烂人,算了不说了……没得污了客人的耳朵。”
这下,客人越发好奇,毕竟那样嫌恶的眼神对一个看似清隽的士子还是有些怪异的。
“说,为何不说,那样的腌臜货色就该被万人骂的!”方才啐的人这会儿像是更加气怒,“既做了就该受着,如他这种人死了都是便宜!”
这一句句叱责算得上刻薄了,客人就看着那人骂骂咧咧走开,再回头时,摊主擦净了桌子往旁边一坐慢慢叙来。
“方才那人其实是当朝御史,”摊主一说,客人不免诧异,“怎么会……”明明看起来年轻得很,而且瞧那身着,更像是个赶考的士子。
“客人别不信,他确实是左副都御史,纠劾百司,正三品的官儿。”摊主说着,面上却尽是嫌恶,“细数历朝多少官儿,像他这样年纪轻轻就坐到这位置的可仅仅只他一人……”
“既这样说,那他肯定是有旷世之才了,而且这御史干的都是得罪人的活儿,想来应当是叫人钦佩的,只是方才那位客人怒不可遏,莫非那位御史大人……行不端?”
“呵,若只是行不端倒也不算什么,”摊主给客人倒了一盏茶水,“弹劾功臣,坑害同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汲汲营营都是为了做人上人。而且最让人唏嘘的,他还以怨报德,构陷恩人,害得人阖府尽死……客人想想,这样的人畜生都不如,不该骂吗?!”
客人倒吸一口冷气,“这,这人也太……”他何止是惊,简直不知如何开口。
“老板,来一碗抄手!”正说着,摊旁又站了一人,摊主闻声就应,“来了来了,马上煮。”
不一会儿就煮好了,热气四溢往桌上一放,“客人慢用。”
摊主正准备走,却听沉声警告,“不该说的少些说,这里是郢都,人头落地就是一眨眼的事儿,不为自己考虑,也为家中人想想。”
摊主身子一僵,偏头去看那人,只见对方夹着吃食往嘴里送,好似方才的话并非是从他口中说出。
饶是再大的胆儿,摊主也不敢再多嘴,先前的客人大概也觉察到一点不对,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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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上好的竹叶青,菜是佛手金卷、花菇鸭掌、山珍刺龙芽,还有几样柏砚只在御宴上见过,他手边是碗筷,但就那么坐着,丝毫不曾往对面人的脸上瞧上一眼。
终究,是对方先忍不住开口,“行章,你……”
“慢!”柏砚止住他的话头,“今日我有事,不想与你废话。”
他说完便起身,“是我走,还是你出去?”
严儒理险些要气死了,“你今日是有多大的事儿?我自北边过来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口热饭,你这半分薄面都不给,到底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回答他的只有一个背影。
“哎!”严儒理将人扯住,岂料柏砚直勾勾盯着他的手,“松手。”
严儒理无奈,只得将人松开,“行,您老人家是泥捏的,我不动你。”他揪着人将人往桌边一按,“你听我说完,此事于你而言就是开个口的事儿,但是我可快要跑断腿了,今日若还是不行,我就从这儿跳下去。”
柏砚眼皮子微微一掀,“跳吧。”
他摆明了油盐不进,若非熟知他的脾性,严儒理这会儿早就将人弄死在这儿了。
“柏大人,柏大哥,柏大爷,您行行好,帮我一把,老师那迂腐性子,怕是不会向你开口,你就看在师兄的面子上,行不行?”
听见“师兄”二字,柏砚偏过头。
严儒理一瞧他这反应,心下松了口气,此事有谱了。
果然,未有多久,柏砚点头,“只此一次。”
“好!”严儒理面露喜色。
“不过……”柏砚刚一开口,严儒理就飞快地应承,“您老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无所不从。”
柏砚手指微微蜷起,面上有一瞬间的犹豫,“我听说你自北边过来,途中还去过一趟西南,”他眸子微敛,“永州府……情况如何?”
“永州府?”严儒理有些疑惑,“你问这个作甚?”
柏砚手指搭在桌边,沾了茶水写下“户部”二字,“我前几日接到一则消息。”
“与户部有关?”严儒理更加疑惑,“你一个御史管人家的户部作甚?”
柏砚睨了他一眼,“永州府现下情况如何,是否是……”
“嘭!”底下忽然一声巨响。柏砚被掠去心神,他起身走到窗口处,就见街旁两边站满了百姓,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羽林军三步一人,个个身着甲胄,维持着两旁秩序。
方才那声巨响是拥挤推翻了木车,似乎砸伤了一个人。
吵吵闹闹将街角围得水泄不通,更有好事者煽风点火,顿时,那边又拥上去一群人,孩子的哭声,男人的谩骂声,交杂在一起,直让柏砚皱起眉。
羽林军适时出来怒喝了几声,但都淹没在吵闹声中,眼看着不远处旌旗猎猎,这边却乱哄哄一片。
“快些将人群疏散,此次有北狄贼首被押解进京,别出了什么岔子。”
“是。”羽林军又抽调过来几人,但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正在无措时,一个碗从酒楼上面摔下来砸在空地上,清脆的声音惊了众人安静了一瞬。
不少人抬头往酒楼上看去,但除了几个伸头看热闹的之外,没见什么奇怪的人。
“愣着作甚,将人拦回去。”羽林军一人踹了旁边小子一脚,然后冷了脸大声叱责百姓往后退。
未有多久,人群重新恢复秩序。
柏砚站在木窗内,目光掠过层层人群,远处骑兵如黑水覆压而来,盔甲森寒,队伍齐整无一人散漫,铁蹄下尘土霜寒,如重锤敲击在每一人心上。
玄麟卫。
平津侯手下的一支精骑,不过千人,可挡千军万马。
但五年前,玄麟卫只是郢都几个世家子混日子的虚衔,整日溜猫逗狗,逛窑子倒是勤快得很。
平津侯府出事,世子萧九秦自五城兵马指挥司调出,皇帝将这支队伍给他。当时,玄麟卫有五千人,为首的便是太后侄孙薛惰。
郢都是大梁的都城,随便拎出来一人,背后都沾着官家,抑或是某世族的家臣,萧九秦虽也是公侯之子,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玄麟卫中着实有些尴尬。
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半年光景,将玄麟卫上下揍得服服帖帖,五千玄麟卫最后只剩一千,但随便拎出来一人都能以一抵十。
柏砚掸了掸袖子,他目力尚可,所以正正看见那玄麟卫为首的身影……
不是萧九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