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章 茶饭如常，不可忧思
荼蘼送香，枇杷映黄，园池偷换春光。
这场沾衣欲湿的杏花雨，直到清明那日也没停歇。
周云渐两三日未归家了。
清明这天御驾出行，九龙车辇行经青石铺就的御用车马道，两旁坊市皆肃严，民众回避，周云渐身着虎纹铠甲，挺直脊背骑在大青马上，护卫在明黄帷帐旁，恍恍然是明光里执戟的良人。
路过相国寺时，他转头望了一眼。
这人断魂的时节，天地寂寂，行人神色哀戚。
相国寺香火从来鼎盛，容娘今日也来了。
初入京城时，她就来相国寺点了长明灯。
为真正的赵容娘和她可怜的父母兄长，还有九哥和冯千户，并周云渐母亲的牌位，如今都供奉在相国寺的栖灵堂。
今日清明，是人鬼相通的日子，她自然要来添一炷香。
“怀旭，你可有要祭祀的先人”，今日出门乘坐的马车是怀旭赶的，走到山门前买香火时，容娘转头问他，“我一并给你买些香烛，寺里有大法会，你可去烧了祭拜”
“我没有族亲，不用给我买了”，怀旭抱臂立在山门旁，假作恣意，“我就在此等你和瑞哥儿，容娘，你们去吧”
“下头有汤面摊子，你去吃碗热汤面，叫点茶水坐着等我们”，容娘觉得怀旭有些看不透，但也没有多问，只塞了一把钱给他，带着瑞哥儿进去了。
怀旭并没有用这钱去吃汤面，他打量着容娘走远了，把这些钱全都买了香烛和纸钱，跑到相国寺一处极偏僻的殿宇，跪在墙角烧了。
他族亲皆无，这不是假话。
六年前北地战事失利，查出军械有问题，株连朝中多少官员，他家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究竟是真的有罪，还是给谁替了死，没有人关心。
满门尽斩，他不满十岁得以活命，但没有父母，出嫁的婶娘姑姨也没能耐养活他，他流浪街头认识了天生和狗儿，后来被刘婆婆捡回家。
“爹、娘，我进了京都大营，周将军承诺帮我，今后便能重新获得名姓户贴”
“等跟随周将军学成，我便请命征战四野，一定重新博得出身，尽力为咱们家平反”
“阿爷，小叔，爹娘，怀旭必不叫您们成孤魂野鬼，无家祠可归”
……
容娘在寺里灵堂烧了纸钱香烛，给长明灯续了灯油，又将牌位擦拭过，换下供奉的果点。
带着瑞哥儿祭拜后，又去药师佛殿前舍了些香火钱，期许神佛真能听见众生苦难。
药师琉璃光消灾延寿，她祈祷家人亲故身体康健，又许愿王妃大安，跪在殿前旧蒲团上抬眼望佛像，佛面目慈悲，当真像是怜悯世人似的。
走回到山门前，怀旭像没离开过似的靠在墙上等着。
见她们出来，笑着说，“这就送你们回去么，还是去什么地方”
“也没什么地方好去，下着雨处处泥泞，还是回家里，烧些苦艾熏一熏”
“时辰还早，要么容娘你和瑞哥儿去我们家吃饭，前市有人卖大鱼，我给他卸了两回车，他应承送我一尾好鱼”
“哪有这日子邀客上门的”，容娘轻笑，怀旭到底流浪许久，忌讳不忌讳的也没人教他，“今日有劳你了，本想慢慢走过来，你们周将军偏要喊你送”
“也没什么，反正是空着”，怀旭挠挠头，送她们归家。
“这个提回去吃，不经久放，快快吃完才是”
怀旭走时，容娘给他塞了一篮子东西，是江南梦甜店里昨日做的湿青团，时令点心本就畅销，她又多调了几种馅料，都有喜欢的顾客怕过了清明吃不到，询问平时卖不卖呢。
怀旭走后，容娘关上院门走到墙边，伸手折了几只蔷薇。
最近雨水充沛，气温回暖，浣花巷的蔷薇藤多数已经打了花苞，渐次有红粉花朵开放。
折枝蔷薇插入小瓶，容娘拿仿古黑陶白纹小碟盛了两枚青团自己吃。
艾草汁染色不如菠菜汁深厚浓酽，蒸出来的青团只是浅浅青草色。
但因为糯米粉里掺了澄粉，表皮油润光滑，小小巧巧格外可爱，用小银刀一切两半，露出蜜豆馅和蛋黄肉松馅来，这两种上架，不到两个时辰就能全部卖完。
她跟春芳细娘几个一起做了许多，除店里卖的以外，还分送各处，剩下一些就等周云渐和杨青回来吃。
可湿青团容易干硬，不能久放，周云渐没能循时归来。
“怎么回事！”
容娘起身时衣袖带翻了桌上杯盘，茶水和吃剩的半个青团洒落一地。
她疾步走到杨青面前，“仔细说”
“御驾回程受了冲撞，说兵马司安排有疏漏，惊了圣驾要问罪大哥”
杨青沉着脸，咬牙切齿。
“不知哪里来的一群乌合之众，打着为成王平反的旗号拦截圣驾，如今皇城都在戒严，陛下震怒，要王爷彻查京中成王党的余孽，大哥已经被下狱了”
“事态未明，怎能先定他的过错”，容娘慌了神，吩咐杨青去套车，“带瑞哥儿去店里叫小路他们照顾着，你送我去一趟王府”
浣花巷所在坊市尚且没什么风声响动，到了城东却明显能察觉到街市上兵丁多了起来，其中没有京都大营的人马，都是皇宫羽林卫，向来只听命于皇帝陛下的一支近卫。
“从前与成王党有牵扯的世族，都要重新盘查”
“还有客店与商行，外来人士，都要排查户贴”
杨青屈膝坐在车辕上，偏头跟车厢里的容娘讲话。
“阿嫂，你别急，大哥虽下了狱，但那些人绝不敢动他分毫，现在就看王爷那边安排了”
容娘没有应声，心里却头一次对京城产生了些厌恶和抗拒的情绪。
到了王府，杨青去找王爷，时雨接容娘去了后院。
“我知你为什么来”，王妃仍旧披着大氅，她起身握住容娘的手，要她坐下，“已经差人打点好了，云渐有话传给你，他要你安心在家等他，茶饭如常，不可忧思”
“阿容，京中诸事波诡云谲，若还在此处，还追随平远王府，这般横劫只是寻常”，她亲自给容娘倒了一盏蜜水，推了推天青釉碗盏装着的酥油螺儿。
“云渐无事，王爷也不会允许他有事，你尽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