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第 107 章
不知从哪一日起, 天一下子冷了下来。
巴中城虽然地处祁国南部,骤然一冷也叫人很受不了,一夜起来仿佛天都变了, 街上零星可见在一夜饥寒交迫中死去的人。
不知是天冷的原因还是人死得太久,抬走时都是硬梆梆的。
一年四季中, 冬季是祁国百姓们最讨厌的季节。
冬日无法耕种, 百姓们几乎没有生活来源。冬日植物稀少,能不用花钱取得的食物也少。最可怕的还是天冷, 大多数人家中尚漏着风, 寒风在房中一卷, 寻常被子又没多厚,稍不留神人就要病了。
百姓们最怕生病, 也生不起病。
而祁国今年的冬季最是难熬,粮食都交了税,东家又不肯再借粮, 全家老小要饿着肚子过冬,谁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呢?
巴中城里,陈家门外聚集起一群百姓。百姓们在寒风中瑟瑟打颤, 走近听能听到他们牙齿连连碰撞的咯咯声。
分明是冬日,陈家的青砖红瓦上都落了层白花花的霜,而这些苦等在陈家门前的百姓们却依旧穿着破烂衣衫, 也没一双好鞋, 脚趾挤破鞋头顽强地生长出来。他们手脚还有脸上皆生了冻疮, 血糊糊的一片,看上去可怖极了。
寒风也吹不走他们,他们顽固地等在陈家大门前,已经等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了。他们来是想借些粮过冬, 若不是已经到了完全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也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东家身上。
他们只要一点粮就够了,全然不奢求太多。
这些都是在陈家手下种地的村民,结伴而来的,只想着东家那样好心为他们交了税,也能大发善心可怜他们一下吧。谁知道这一等就是数个时辰。
有人已经摇摇欲坠,眼看着要站不住了。
陈家大门这时候终于有了动静。
门被打开,出来的是张熟脸,正是当日送姜莞去谢家村的那个东家。数月不见,没了姜莞折磨他,他重新心宽体胖起来,看上去圆了不少。
他穿着锦衣华服,怒骂一句老天,这才在众人面前露出一张肥胖的脸来。
村民们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激动极了,连声叫道:“东家!”
东家便亲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大有为村民们排忧解难的意思,仿佛他全然不曾让人白等许久。
村民们七嘴八舌:“我们,我们是来借粮的。”
东家貌似惊讶极了,很快露出可惜的神色:“借粮?不是我们不借,是如今已经没粮可借了。今年你们的粮食都不够交税的,老爷将原先囤的所有旧粮都拿去填补你们的税了,家中自己人吃还不够,需要省吃俭用,更不用说借给你们了,希望你们能理解这一点。”
村民们的希望被这番话浇灭。一个个顿时没了精神,连接下来说什么也不知道了。
“哎,东家为我们这样费心,我们确实不该过来打扰。”
“连东家都没粮了,咱们可怎么办啊?”
“先回去再说吧。”
……
东家看着自己三言两语就将人打发了,心中一阵痛快。这些穷人就是这样的,又穷又有着他完全不理解的善良。
明明自己都自顾不暇了,旁人一说自己困难,就不肯麻烦别人了。说好听一些是善良,说难听一些,也无怪他们穷。
村民们只得空手而回,心中还有淡淡遗憾。怎么就没人出头多央求两句呢?他们站了这么久就被打发,多少还是不舒服的。
人群向城外走,队伍中忽然有人倒下。倒得突如其来,倒得莫名其妙。他上一刻还在跟着众人一起走,下一刻就落在地上再没了动静。
村民们哗然,纷纷蹲下身子试图叫醒倒地的这个人,却徒劳无功。
有人颤抖着过去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叫起来:“他死了!”
人们吓得连退数步,离这句新出现的尸体很远,纷纷生出来些兔死狐悲的悲怆。这人走着走着突然就死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就是下一个死人呢?
“刚才就看见他一直在打摆子,没想到没挺下来。”
“真可怜,就这么一会儿人连一点热乎气都没了。”
“可不是么?这人是哪个村子的?家里少这么个劳力,又没拿回去粮食,要怎么过啊。”
“是我们谢家村的。”谢家村村民喃喃道。
出于同村的情谊,谢家村一道来的将他抬回村去。人虽然死了,能落叶归根,还是让他落叶归根的好。
祁国各处都在有人倒下,面对毫无光亮的前路,有人继续与岁月蹉磨下去,有人则背水一战。
京城钱家。
红泥小火炉旁是陈年好酒,钱大人躲在房中偷吃好的。
他夹起一块肥瘦相宜的猪五花往汤锅里一涮,再蘸了蘸料,送入口中,滋味实在太好。再来一杯好酒下肚,他都浑身冒汗,哪里还会觉得冷呢。
百姓们吃不上饭,他深表同情,但那还不是他们不努力耕种的结果?他可是只加了一成税,今年各地饿死冻死的人数却多得惊人。
那肯定不是他的问题。
就连京城周围郡县也有不少人上京伸冤。他懒得与这些人说许多,一群只会向他抱怨的人,从不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因而钱大人直接让禁卫军将这些人通通拦在城外,有些漏网之鱼进来他也推说有事一拖再拖。
钱大人又夹了一片肉想,要是这些人都勤劳一些,哪里会没钱买猪买羊呢?又怎么会在大冬天吃不上一口肉呢?
享受美食之际,房门突然被人推开,钱大人的下巴险些被吓掉。
他如今有个毛病,吃什么用什么,只要是稍微贵重一些的他都要偷偷摸摸的。因为他要在百姓面前做一个清官,清官自然是不好享受的。
“大人,不好了!”老张连滚带爬地进来,手里拿着文书。
钱大人怒:“呸,大人好得很!”
老张讪讪的,语气依旧急迫:“大人,刚刚送来的公文不好了。”
“怎么了?”钱大人喝口酒压惊问。
“河间起义了!”老张慌里慌张地将公文放在钱大人面前的桌上,他需要将摆肉的盘子推上一推,才腾出来一块空地。
“哎,不就是起义吗?多大点事?日日都有人起义,怎么河间就不能起了?”钱大人满不在乎。
“贼人猖獗,河间的县衙已经被攻下来了,河间县令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城外示众……”老张声音颤颤。
“什么!河间县令是吃白饭的么?这也能让人反了!”钱大人一怒,满脸横肉挤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滑稽。
“而且他们还从河间县令的口中得知,是您要加的税。”老张这一句话险些将钱大人送走。
钱大人怒不可遏:“怎么还将我出卖了!真是死了活该!”这下他是真的焦急起来,想到自己在百姓面前声望全无,他就绝望不已。
“所以太傅说叫您出面去各地巡查,亲自摆平此事,好叫朝廷能继续□□。事是由您加税而起,也该由您而终。民间还需要一位您这样的好官镇着,好让百姓们戾气不那么大,对咱们祁国还抱着一丝希望。”老张低声道。
钱大人脸色一变,颓废地坐在原地,只觉得汤锅都不香了。他再没有吃东西的胃口,肉也不香,酒也不醇了。
他之所以有这样大的权力就是因为他在百姓中有个好形象,朝廷需要他来肩负□□之责。虽然祁国上下官员都已经摆烂,但凡是有个一官半职的过得都还不错,他们当然是最不期待祁国亡国的,至少别亡在他们这一代。
太傅的官可比钱大人的要大,下了令他不得不照做。
一想到寒冬腊月要到各地巡查,钱大人心中伤痛极了。唯一能让他感到稍微快乐的一点是他一下到各个地方,地方的官员们又会给他许多好处。
谢家村中乱成一团,这是村子里今年死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的死唤醒了村民们对死亡的恐惧,人人不免想到原来他们村子也是会死人的,一下子更加害怕了。
村民们看着那具冷掉了的尸体发怵,不由问起来:“这又是怎么死的呢?”
抬尸体回来的村民们便答:“饿死?冻死?又或者是向东家借粮没借成,一下子没了生的希望,总之是怎么死都有可能。”
人们齐齐沉默下来,不得不承认这话说得对。
眼下这世道,怎么死都不奇怪,不死才奇怪。
那尸体的家属哀哭起来,家里的顶梁柱倒了,家中日后可要怎么办啊?
村民们被这哭声勾得难受极了,也跟着大哭起来。他们哭这可怜的已死之人,更是在哭自己的未来。
有人在哭声中开口。
“早知道会饿死冻死,倒不如学了谢晦去,彻底不交这税!”
“是啊,他如今在山上躲着,有粮食可吃不会挨饿,除了住的艰难一些,再没有什么难处。官府说着要抓他,来几次抓不住人也就那样了。他现在可快活极了吧,早知道当初真就跟他一起了。”
“要么我们向他借些粮食?”有人嗫嚅着道。
这话一出,人们齐齐陷入沉默,连哭声都没了。
“我这话也就是随口一说,哪里不对你们别想太多。”刚刚说话那人看着众人的脸色不由补充道。
他哪里是说得不对,他说得太对了!
众人看向说话的圆圆他爹,目光中充满欣慰。实际上每个人都早已这么想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
当初是他们不跟着谢晦干的,还在村子里说了他的坏话,怎么好意思再开口求他帮忙。
如今终于有人士动提出这件事,村民们都能放下面子,认真商议起此事。
在院子中旁听的姜莞也露出欣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