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 159 章
无论年纪大小, 女孩子们自暖玉楼后门上了马车,在滚滚夜色中离开京城。
姜琰想着要为姜莞善后,又懒得动脑子, 直接将暖玉楼中烂摊子通通交给这位新上任的禁卫军统领去处置,自己则随意寻了厢房让人烧热水来给他沐浴。
他低头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脸色骤变, 是怪恶心的。
只是接暖玉楼中所有女孩离开就耗费了两个多时辰的功夫, 天边暮色沉沉,好似渐渐有隐隐约约天光穿破低垂夜幕, 大半祁国依旧笼罩在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中。
姜琰沐浴完毕,换了禁卫军从宫中取出的常服,还刻意将头发梳整齐, 就跑出来找姜莞玩。
门被正常地推开,暖玉楼中却一下子寂静无声, 禁卫军们停下手头所有事情, 整齐划一跪下。
守在他房门前的禁卫军遍显示出十分的畏惧,颤颤开口:“皇上。”
“郡主呢?”姜琰看也没看地上跪着的禁卫军,张口就是问姜莞下落。
“在后院。”
倒是姜琰惊讶:“还没走?等我么?”他愉悦地翻身下楼,快乐地向后院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大堂中, 暖玉楼内才逐渐有声响。
后院中灯火并不明亮,一是顾及女孩子们刚出地窖, 二来也是怕她们在过于明亮的地方触发应激反应。
这里比大堂还要难闻,是各种疾病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姜琰一进院中就远远看到姜莞在院子中央蹲着,身姿窈窕,长发如锦。她身边的护卫一人手提一盏绢纱灯为她照明,相隔迢迢,他只望见她眉眼间暖意融融。
她进门时穿的那身深紫色襦裙不知从哪里蹭了灰渍, 虽然并不显眼,但姜琰还是一眼发现。
她纤细的手腕从黑色斗篷下延出,在夜中明晃晃的,像是某种引路明灯。
沿着她手看去,姜琰这才发现地上躺着人,而她的手正在被那团躺在地上盖着锦被的东西握着。
他知道那是什么,被关在地窖的女孩子们,但他实在没有什么同情心,更准确地说他无论做什么都像是个旁观者。
他哪怕杀人,也不是为了救暖玉楼中的女孩,只是因为他想杀人,以及一些被他深深掩藏在心中永远也不会说出的缘由,与情爱无关。
姜琰向着姜莞走去,视野越见明晰,彻底看清地上躺着的那是个什么怪物,随之而来的是刺鼻怪味儿。
他大约什么味道都闻过,突然闻见这么让人耳目一新的腐臭味,胃没忍住翻搅几下。
但为了自己在女儿面前新形象的帅气,他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甚至没有口出恶言!
等姜莞看见他了,他再说一句“这是人么”。
与地上的玩意儿相比,池子村的那些村民不仅是人,甚至是上等人。他们四肢健全,与之相比实在太有人形。
地上的女孩经被子一裹完全看不清四肢,像是一条“人”。开春时候又是夜里天寒地冻,她竟能吸引来尚未彻底苏醒、昏昏沉沉的苍蝇在她周遭乱晃。她面上还有脖颈上各生出一个巨大的脓疮,烂了大半张脸,可见森森白骨,以及向下滴答的脓水。
这女孩脖子烂得已经不大能发出声音,握着姜莞的手上有无数个小肉瘤。她沾之即离,很快放下手,依稀费劲地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姜莞为她将手塞回被子里,这女孩很快被人抬走。
姜莞才缓缓站起。
姜琰啧了一声来故意吸引她的注意力。
姜莞回头,一时间对他穿男装感到并不适应。
他容貌昳丽,皮肤是泛冷的青白色,换回男装后他身上的女气一下子消失殆尽,美得惊心动魄。
姜琰眉眼弯弯,笑容可亲,看着院子里几乎都是躺在地上、形状各异的女孩,低声对姜莞道:“我刚才要吐了!”
他这才意识到院子里剩下的女孩们大约都和刚刚被抬走的那女孩一样,根本无法站起。
姜莞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姜琰摸摸鼻子,见她不理睬,开始说些鬼话:“那样没救了吧。”他也不是什么单纯的男傻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病。
花柳病千奇百怪,只是那女孩大约年纪还小,这就显得她无比可怜。
“嗯。”姜莞应了一声。
看她肯和自己说话,虽然态度冷淡,但姜琰依旧十分开心,事情比他预期的要好得多。
姜琰:“那干脆别救了!”
姜莞瞥他一眼:“你早晚要死,还吃饭做什么?”
姜琰被她堵得一噎,又神经质地笑起来。
他笑了一阵见姜莞不搭理他,又缠着她说话:“接下来要怎么做?”
姜莞看他一眼,目光疑惑。
“还有这么大的一幢楼,你不会要将里面所有女人都带走吧?”姜琰明知故问。
姜莞:“不带走留下做什么?继续做这个么?”
姜琰伸手要戳她的脸,被她一巴掌把手拍开也不恼:“那日后就没有暖玉楼了么?”
姜莞目光泛冷:“怎么?你还舍不得?”
“我当然不,我要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做不了舞姬了!”姜琰义愤填膺。
姜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暖玉楼还有存在的必要?”
姜琰来了讨论欲:“不是我觉得,是人们的选择决定。暖玉楼建立并欣欣向荣发展或许证明其有存在的必要。”
他看不出是真心如此以为还是只为了引着姜莞说更多的话。
“暖玉楼的存在就是错的。”姜莞十分果断。
“如果没有这些幼女的事,暖玉楼该不该存在?”姜琰挑眉看她。
“不该。”
“为什么?”姜琰看上去很认真,“有需求就有存在。”
“本来就不应该有这种需求。”姜莞甚至微微一笑,“而且这种需求也不是没有别的应对之策嘛,为什么一定要暖玉楼存在?”
“什么应对之策?”姜琰吞吞口水问,直觉告诉他这个回答的攻击性会很强。
“阉了呀。”姜莞微笑,“这样日后都不会存在这种需求,还省钱了,不好吗?”
不好吗?
姜琰摸摸后颈,感到一阵发冷。
“挺好。”他识趣道。
“如果有人自愿做暖玉楼中这种事呢?”姜琰问。
“你这样讲好恶心啊。”姜莞皱起眉头,“你这么说意思就是女人自愿做妓子,男人才会做嫖客。”
姜琰本意并不是如此,但经姜莞一说,他才意识到无论本意如何,他表达的确实是这个意思。
“可是在这种皮肉关系中谁才是主导的一方?为什么总要怪罪受害者。女子自愿这种话根本就是男人美化自己行为,装出不得不去嫖的无耻谎言。”姜莞冷笑,“是她勾引我的,不是我自愿的。”她学男人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是这样吗?”姜莞冷脸反问,“真别,真的别觉得男人那东西有多好,好不好?上面又没抹罂粟,不会真以为能让人上瘾吧?不是为了钱,你以为谁愿意做这个啊。就是因为钱大家违心话说的太多,男人才会自我感觉如此良好。还自愿?别逗我笑了。”
姜琰听了又气又好笑,好笑占据上风,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她生气也怪好玩的。
“跟我来。”姜莞突然对他道。
姜琰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还是很顺从地跟上她。
姜莞带他折回暖玉楼中,禁卫军们见着姜琰再度纷纷下跪。她抬眸看他一眼,步履加快。
姜琰气急败坏,他好不容易和姜莞说话让她暂时忘了他是皇上的事,这下倒好,众人一跪显然又让她想起此事,不想理他了。
她带着姜琰往一层大堂深处走,竟然是一间间排列密集的小房子。
“住在楼上的都是已经在暖玉楼中出头的人,这里才是大多数女孩住的地方。”姜莞说着将门推开,她今日倒没诸多挑三拣四,嫌这嫌那。
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房中依旧是香的,但香味儿冲脑,显然这香并不贵重,倒与暖玉楼的华贵格格不入。
“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姜琰觉得暖玉楼好歹是全祁国最大的花楼,好歹也该上档次些,眼前却有许许多多间这样连转身几乎都觉得局促的房间,实在不体面。
这间房中只有一张小床,床用来接客。两把椅子都不是的凳子,一张小桌。桌子既是用来放镜子梳妆打扮的,平日吃饭也是在这里。以及墙角一个夜壶。
“因为来这里的也有并不是王公贵胄的普通男人,量多低廉也是很好的赚钱方式。因为便宜,她们需要大量的劳动才能赚取更多银钱。”姜莞语气平静,说的已经非常委婉,“所以她们很容易就染上病。后院中躺着的女孩多是住在这里。”
姜琰不适起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因何不适,只是从心底传来焦躁。姜莞这样平静如水的态度反倒让他感受到她的痛苦。
她为什么要痛苦,他不许。
“实际上这里的每个女孩多多少少都有些病,你看刚刚握着我的手的那个孩子,你觉得她会是自愿的么?”
姜琰沉默。
姜莞倦怠地叹了口气,从房中出来。一门之隔,外面繁华热闹,房中逼仄狭窄,门隔开了两个世界。又或者说是一间间门内才支撑起暖玉楼的鼎盛,而其中才是真实的世界。
“还有,姜琰。”她叫了他的名字,叫他心头突的一跳,“你忘记她们是怎么会在暖玉楼中的么?”
姜琰更加无言。
“是强迫、是欺骗、是蛊惑。”姜莞望着他的眼,“因为知道正常女孩根本不会做这些,他们只好用下作手段。”
“所以怎么会有自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