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全文完
安棉不爱自己。
容井的推断完全正确, 但这一点也不值得高兴。他整个人心疼得无以复加。
过了好一会，安棉才渐渐缓过来，擦了擦自己发红的眼眶, 坐在容井的手旁, 将泪意给憋了回去, “应该怎么办呀……”
发现问题并不是为了自怨自艾, 解决问题才是最重要的。
“其实我一直有在努力地爱我自己。毕竟你们都很爱我，我当然也应该爱我自己。”安棉嘟噜, “但是这样好像不行。”
“这样当然不行。”容井叹息。
是呀，毕竟他爱不爱自己，和别人爱不爱他，应该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安棉陷入沉思，觉得眼前所面对的这个问题比最复杂的数学题还要更困难百倍。他的自信，他对自己的认同, 似乎全部都离不开“容井爱他”这个事实。他已经知道这是个不正确的状态，但他究竟要怎样才能真正爱自己？
“换做之前, ”容井苦笑, “换做你突然出现在我卧室的那一天之前，如果有人告诉我，你其实不爱你自己, 我肯定不会信。”
安棉抬头, 有些惊讶, “为什么？”
“因为你真的太优秀了。”容井问，“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多么优秀吗？”
安棉被夸得脸红, 张了张嘴，又把嘴巴闭上，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很优秀吗？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 每次工作都能收获老板无与伦比的夸赞，如果真说不知道，似乎也过于虚假了。
但是……
“或许是因为那些事情都太容易了吧，”安棉表示，“就算做到了一些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容井磨牙。再继续聊下去，他怕是也要不喜欢他自己了。
“毕竟，”安棉又说，“其他人能做到的事情，我也有很多是做不到的。”
“比如什么？”
“比如他们都很容易交到朋友，比如他们都可以很愉快地融入一个新环境，比如他们都明白要怎么才能让一起交谈的人更加开心，”安棉一点点细细数着，“比如他们都被家人喜欢……”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不对，这条不算，我的家人现在也喜欢我。”安棉很快纠正了自己，“更何况我本来就不是很在乎他们究竟喜不喜欢我。”
但这下意识说出来的话，并不是可以那么轻易便收回去的。容井意识到，这或许便是安棉内心真正的想法。
容井说，“或许你应该再和安洛新好好谈谈。”
“我已经和他谈过了。”安棉表示，“他的想法我都已经知道了。”
尽管如此，那些过去所造成的烙印已经深深留下了，刻在那些有关童年的全部记忆中。
是啊，从小到大，安棉一直得知的信息都是，他的母亲和别的男人跑了，丢下他不要了，就连唯一将他养大的舅舅也厌恶他。哪怕如今知道真相，烙印也难以磨灭。
“再和安洛新谈谈吧，”容井劝道，“这是他的错。”
……
安棉虽然不大认同，但还是听从容井的建议，两人再次来到安洛新的住处。
“大半夜的，你们精神还真好。”安洛新将容井放进安棉的屋子，心想肯定是两个小子又要黏糊了，还贴心地帮他们关好了门。
结果很快安棉便出来，说要和他再谈谈。
安洛新有些惊讶，看到安棉表情这么严肃，也收了脸上的嬉皮笑脸，“怎么了？”
安棉便将眼前所遇到的问题说了一遍。
说实话……这还是安洛新第一次这么明确地知晓安棉的想法。在听到安棉说他无法爱自己，而且这一切都很可能与他的童年有关系的时候，安洛新脸上的表情绷不住了。
“本来其实也没什么所谓，毕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安棉看着地面低声道，“只是小叶子不长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安洛新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他有些焦躁地揉着桌面上的一团纸，反省自己那些年的所作所为，“……我有什么能帮忙的？”
安棉歪着脑袋想了想，“说说你是怎么看待我的？”
“你很好，很优秀，完完全全是我的骄傲。”安洛新急忙道，“说真的，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生出一个这么好的儿子，简直就像是老天爷砸下来的馅饼。和你相认的那一天，我简直高兴疯了。”
这些话令安棉又是脸红又是高兴，只是可惜，似乎没有什么用。
安棉遗憾道，“看来需要换个办法。”
安洛新显得越发焦躁，“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安棉摇了摇头，不大认同地看着他，“你也没有什么错。”
“我怎么会没有错？”安洛新觉得好笑，“如果不是我这么不像话，自己生下来的孩子自己没有胆子认，也不会害得你这么多年……”
安棉怒道，“那也不是你的错！”
安洛新被吼得一愣。
“你是个什么人，我难道还不知道吗！”安棉道，“你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更是个不愿意承担自己责任的懦夫！但是我知道这些年你不是真的厌恶我，是你让小叶子附在我身上的，否则我早就车祸身亡了！你之前不肯接受我，隐瞒我的身世，只是人之常情，不能算是你的错。”
“可是，”安洛新喃喃，“那更加不是你的错呀……”
安棉愣在原地，渐渐又红了眼眶。
他突然不愿意再和安洛新交流，转身冲回自己的卧室，扑在正处于交换间歇的容井怀里。
容井用力将他搂着，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
“我明明已经原谅他了，我早就已经原谅他了！”安棉不断哽咽，“他为什么还要对我道歉，他的道歉有什么用！我不是来听他对我道歉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容井轻声叹气。
安棉爱着安洛新，无法真正责怪对方。如今的家庭得来不易，谁也不想破坏。
但是啊，这对解决安棉遇到的问题毫无帮助。
或许安洛新所能带来的帮助本就有限吧，系铃人也不是每次都能解铃的，他们还需要寻找另外的办法。
……
翌日便是开学日。
安棉看着整理好的书包，惴惴不安，“这样真的没事吗？”
“没事的，只是一次尝试而已。”容井已经代替他变小，站在桌子上仰着头看他，“你也好久没有和同学们交流了，或许可以听听他们对你的看法，上次和同学交流的结果不就很好吗？不要有太大的心理压力，就算这次也失败，我们还可以继续尝试其他的办法。”
安棉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已经高三了，你真的可以缺课吗？”
“我已经请了假，只是最开始的三天而已。”容井眯眼笑道，“你如果真的担心，晚上就帮我补课，一天能顶在学校一周的。”
“哪有那么夸张啊。”安棉嘴上嘀咕着，心情总算放松下来，拎着书包去了学校。
已经休学好几个月的学神，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教室之中，自然引来一波强势围观。许多其他班级的学生也在窗外探头探脑，搞得安棉又开始紧张了。
至于安棉的周围，倒是一大片真空。他毕竟“积威甚重”，敢随随便便靠近的人还是少。但多亏了上次和同班同学们的友好交流，终究还是有人壮着胆子，借着请教数学题的借口找他搭话。
那是个同班的小姑娘。在安棉认真解答问题的时候，这姑娘一直红着脸偷偷看他。
“你好，”安棉唤了对方的名字，“不知道我能不能冒昧问一下，你平时都是怎么看待我的？”
小姑娘一惊，脸色顿时越发红得发烫了，“诶，诶，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你们我们学校最强的人，你每次都好强，每次都是第一，强得好像和我们不是一个境界，连容少都考不过你……”
“我知道这些。”安棉微笑打断，“我是问其他方面的。”
“其、其他方面……”小姑娘的脸居然居然还能更红，“你、你好帅的，又酷又帅，如果我未来的男朋友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这姑娘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捂着脸跑掉了。
安棉却只觉得费解。
酷？他？
他身上究竟哪根寒毛和“酷”字沾边了？
之后安棉又主动出击，问了问其他几个同学对自己的看法。
结果大同小异，同学们竟然都觉得他很酷。
直到被老师叫进了办公室，安棉还感到有些恍惚。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对自己的认知可能出了点问题。
而老师看到他，更是喜极而泣，“安棉同学，你能来上课真是太好了，听说你的身体也已经越来越好了，这次过来时打算停止休学吗？”
“有这个想法，不过可能还需要看看情况。”安棉一边捏着自己的手指，一边敷衍过去。
说完，他又想不过问了问老师对他的看法。
老师自然不会再说他酷了，老师是这样说的，“你是个成绩十分优异的同学。但或许也是因为成绩太优异了，你总是会和其他的同学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这样就不是很恰当。俗话说得好，高处不胜寒，做人的心态不能太高傲。”
……
放学后，安棉回到容井的家中，忍不住捂着脸，“我觉得可以不用再去学校了，同学们的看法没用。”
容井诧异道，“怎么了？”
“他们眼里的我，根本就不是我。”安棉说到这里，还有点愤愤不平，“我高傲？我哪里高傲？”
容井明白过来，捧着肚子直笑。
安棉鼓着嘴巴瞪他一眼，等到容井不笑了，才开始说，“我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眼里的我会是那个样子。”
“这太正常了，别人的看法总是会和自己本人有很大差距的，”容井说，“同学们还都觉得我开朗大方，永远不会小心眼呢。”
安棉愣了愣，要说开朗大方，容井确实还有些开朗大方，但这评价怎么就这么似是而非呢。
“我其实很小心眼啊。”容井盘腿坐在桌子上，“就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和说的那句话，就那句‘对不起，我们不适合站在一起’，把我给气得，让我一直记恨到现在。”
安棉自己倒是真不记得这句话了，好半晌反应过来，“所以其实你也觉得我很高傲？”
容井和他撒娇，“当时我还不了解你嘛~~”
安棉脸一红，当场就原谅了他。
于是容井又严肃正经起来，“所以说，其他人能看到的，永远只是冰山一角。能明白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的，永远只有你自己。”
安棉若有所悟。这次校园之行，他本以为应该通过其他人的评价更深刻认识自己，但眼下看来，其实是为了让他明白“其他人的看法都是乐子，只有自己能理解自己”这个真理啊。
明白了这个真理之后，他有稍微更爱自己一点了吗？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自己的人了，安棉趴在椅背上认真体会着。
似乎有一点点，但似乎还不够。
“总之我不用再去学校了。”安棉再次捂住了脸，“我们赶紧换回来吧，你的课程不要再耽误了。”
容井一挥手，“说了请假三天，就是请假三天，少一天都不行！”
接下来两天怎么办？容井决定带着安棉出去旅旅游。
为了方便，他们叫上安洛新帮忙开车。
安洛新又去叫罗先生，罗先生太忙，只借给他们一辆车。
……
因为只有两天，他们没去太远的地方，就在省内找了个有山有水的地方，趴在山头看底下的江水。
别说，氛围还挺好。看着大江滚滚而来，感觉心头都是一片激昂。
安棉的身体也随着车子一起带来了，三个人就找了个能看到江水的平坦位置开始野炊。为了保持两个人都不变小，他们每半小时就得接一次吻。
安洛新觉得没眼看，吃完了就早早就回到了车里。
空地上只剩下安棉和容井两个人，自然又是一阵黏糊。
“感觉怎么样？”容井搂着安棉问。
安棉将脑袋搁在容井的颈窝里，听着涛涛的水声，“空气很好，很壮阔，心情也不错。”
“那就好。”容井笑。
可是安棉有些纠结，“这能够帮助我更爱我自己吗？”
“别老是想这个。”容井轻轻弹他的脑门，“我们现在是出来玩的，玩得开心就行。”
安棉点了点头，让自己全身放松下来，渐渐又听到周围的蝉鸣。
他好像放空了自己，成了吹拂过树梢的一缕风。一切的烦恼似乎都消失了，明明水声和蝉声都在耳畔。却又令人觉得非常安静。
又过了一会儿，天空开始出现星辰。
“在想什么？”容井突然问他。
“在想安洛新的事情。”安棉回答。
容井有些意外。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并没有真的原谅他。”安棉小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应当原谅他，内心却还是记着仇。这样是不是很不好？”
“本来就是他的错。”容井轻轻抚着安棉的心口，“你就是拿着这些话去骂他，他也没脸说半个不好。”
安棉笑了起来。
想通了这件事情，他本以为自己会难过，结果好像内心更加轻松了。
接受自己多年来的怨怼，或许才是真正放下的第一步。
他稍稍转过身，仰面对着星空，陷入新一轮的沉思。
过了一会儿，容井又问他，“现在在想什么？”
“想这个宇宙已经一百三十八点二亿年了。”安棉回答，“银河系有着至少一千亿、至多或许四千亿的恒星。”
容井一愣，随后忍不住开始发笑，“这还真是很有你的风格。”
“人类好渺小啊。”安棉说。
“和整个宇宙相比，银河系本身就够渺小了。比银河系更渺小的是太阳系，比太阳系更渺小的是地球，比地球更渺小的是我们。”容井表示。
这么小，能算是蝼蚁吗？根本连尘埃都算不上吧。
“但是在已知的这么多星球中，”容井又说，“只有地球诞生了智慧生命。”
“一个渺小的、连尘埃都不如的奇迹。”安棉默默给出评价。
人类尚且如此，他和容井又算是什么呢？
他们都是出奇渺小的、连尘埃上的尘埃也不如的生命，却是奇迹中的奇迹。
安棉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
这个世界上尘埃数以亿亿记，但唯独只有一个安棉，唯独只有一个容井。他忍不住再次握紧容井的手，和容井拥抱在一起。
无论多么渺小，无论是优秀还是怯懦，无论那些过去是快乐还是痛苦，他都和容井是一样的，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他只是他，在浩渺的宇宙中独一无二。
恍惚间，安棉的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那些小叶子。
和以往那些梦境中的相比，小叶子们显得清晰了许多，却又遥远了许多。它挥舞着枝叶，向安棉奉上最后的祝福，而后向着天空飘远。
安棉翻找自己的口袋，发现本来应该在那儿的种子不见了。它成熟了，成为天地间难以捕捉的一个精灵。
过了片刻，容井恍然惊觉，“超过半个小时了。”
超过时限后理应有人会变小，但安棉仍旧在他的怀中，正看着他笑。
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然后安棉摁下容井的脑袋，索取了有生以来最深最长的一个吻。
作为一个渺小却又独一无二的奇迹，亲吻另一个奇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我自己先撒个花
有人想看番外咩，过几天可能会有一个后日谈，讲讲两个人长大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