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乡下（四）
天蓝得透净，软绵绵的白云漂浮其上，阳光像一缕缕的金沙，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在两人的脸上，斑驳光影摇曳着。
肖嘉的声音逐渐远去。
两人都在笑。
“你知道不知道这像什么？”洛凡抵着林珩的胸膛，“偷情吗？”
微风吹过，枝叶发出簌簌的响声。
林珩眉眼透着股无辜，似乎并不觉得有问题。
他揽过对方的腰，紧贴自己。
只是很简单的用唇碰着洛凡的。
什么也不说。
远处的蝉鸣、微凉的夏风、甚至于偶尔经过的人群交谈声，洛凡都渐渐听不到了。
耳边只有男生乱了的呼吸。
许是环境过于清幽，又或者练习太多遍了，洛凡第一次头脑格外清醒。
她仰头很认真地看着男生。
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一样。
男生眼尾垂下来，有种专注在呵护一个人的错觉。
眼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唇上酥麻不断。
洛凡垂落在身侧的一只手渐渐抬起，碰上男生的脸颊。
她用一种轻到仿佛风一吹就会散的声音喃道：
“好神奇啊。”
她跟林珩，眼前这个漂亮到有些娇气的男生，竟然是恋人关系。
林珩掀起眼帘看了过来。
洛凡看到了里头的宠溺与爱恋，很满，漆黑的眼瞳仿佛旋涡一样将自己深深吸了进去。
大片大片的阴影落在男生的脸上，跃动出细碎的光点。
他眉眼弯弯勾唇笑了下。
这一瞬间，洛凡感觉他似乎能听清自己的心声、以及那跳得明显不正常的心脏。
这家伙，还真是可口。
洛凡突然不合时宜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赤着上半身的场景。
那时的自己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洛凡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抓住。
她看到他偏头。
下一秒，手心一阵酥热。
然后他红着脸，深深地看了眼她，又飞快挪开。
洛凡嘴角敲翘了起来。
再然后她的一侧肩膀下压了。
林珩靠在了她身上，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
双手圈住她的腰。
他说：
“你能不能别笑了。”
洛凡笑得更厉害了，就仿佛遇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一样，笑得格外晴朗。
尽管全身烫得发软。
她微微后退，双手捧住林珩的脸，很努力地压住笑意。
蝉鸣、鸟叫、郁葱的绿植，在这个隐秘的角落里，日影在地面上绘出夺目的光点，爱意混在风里。
林珩看到女生很轻地碰了几下，然后加深力度。
模糊的声音响起：
“林珩，你吻我吧。”
两人在外面黏糊了许久，打算回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橙色的夕阳挂在天际。
没有外人在场，林珩更加肆无忌惮。
洛凡没阻止，由得他来。
很快，两人经过了一处小河。
不知名的花草迎风伸展。
两人远远看见两个孩子在原地焦急转圈。
然后洛凡听见有人说什么掉水了、快去救的字眼。
河面上有一处水花很大，隐约能看见扑腾的手伸出来。
这一幕将洛凡遥远的回忆强硬地扯了出来。
脑袋阵阵眩晕。
【洛凡，你弟弟掉水里了，快】
有人焦急地找到自己，扯着自己往一处跑去。
【对不起，我们真的尽力了】
有人歉疚地躬身，嘴里说着抱歉的话。
【你是怎么当姐姐的，你为什么要离开啊】
有人崩溃地大叫，熟悉的面孔上带着陌生的指责。
下一秒，洛凡感觉手心空了。
林珩当着她的面跳进了水里。
洛凡赶忙跟了过去。
很快，小孩子被救了上来，洛凡按压胸口没几下，对方便吐出水，苍白的脸颊逐渐红润起来，几人才终于放下了心。
两人问了下缘故，原来是不小心失足掉了下去，加上脚抽了筋，其他两人不会水性，好在林珩和洛凡两人经过。
洛凡看着两人搀扶孩子离开的背影，一时晃了神，就连林珩出声叫自己都没听见。
林珩头发上滴着水，衣服湿透紧贴身上，露出紧实的腰身。
“啊你说什么？”
“你刚刚为什么这么害怕？”
按理来说，洛凡不是这样容易失去分寸的人。
“有、有吗？”洛凡紧张得避开了对方抚摸自己头发的手。
林珩刚刚还不能确定，现在看到洛凡这副样子，更加证实自己的猜想。
几乎在看到小孩子落水画面的同时，洛凡手颤抖得厉害，脸色也在霎时失了血色。就连刚刚做心肺复苏的时候手也抖得厉害。
在那一刻，她跟林珩印象中不一样，失了冷静，她在害怕。
林珩隐约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没等他理清，洛凡就告诉了他答案。
她抱了下他，很轻地，简单得就像在渴求一个拥抱而已，却又好像在透过这个拥抱获取某种慰藉。
“林珩，你还记得我有个弟弟吗？”洛凡埋在他胸口，仿佛在自言自语，“他比我小两岁，是个很欠揍的家伙，总是喜欢跟我唱反调，但他又很好，好到我可以跟他分享所有我喜欢的东西，虽然他都不喜欢我大部分的东西，我记得我之前把我很喜欢的娃娃送给他，他当时就拉着张脸”
洛凡说得很慢，仿佛在回忆一般，每一句话都说得格外清晰，却又很轻。
洛凡已经很久没想起洛天，那个摆着张臭脸的小男孩，一切的回忆好像都被刻意封存在脑海深处，不敢触碰。
跟其他同龄的孩子不一样，洛天虽然比洛凡小两岁，但很多时候却比洛凡还像个姐姐一样，不仅会动手收拾碗筷，帮大人分担家务，而且在心智方面格外成熟，遇事不哭不闹，安静不说话的时候就跟大侦探陷入沉思一样，打量周围人的神情，那时洛凡还打趣他跟个小老头一样，问他看出什么来了，结果对方只是瞟了眼他，很淡定地掠过她。
而洛凡呢，那时对周边事物都感到好奇，几乎只要看到什么，都会凑上前，用洛天的话来说，就是很容易被怪叔叔用棒棒糖拐走的懵懂小白兔。洛凡那次还生气指责他为什么说自己，结果很不幸真的有一次成功地被陌生人用传单哄骗进小巷子里，不过那次好在洛天留了心眼跟了过去，扯了两嗓子把周边人吸引过来，危险才解除。
两姐弟在邻居眼里那叫一个相亲相爱，时间慢慢流逝，等洛凡上了初中，她总算有了姐姐的模样，虽然也只是简单停留在表面，背地里还是那个爱使唤弟弟抢他东西的坏人，然后笑眯眯地当着大人的面继续扮演。洛天很鄙夷她的行为，但也没说什么，依旧是将她的活儿一并干了，在雨天给她送伞，带她去新开的小店铺挑选自己最爱的娃娃。
洛凡以为两人会一直这么相处下去，但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储存的零花钱又变少后，她跟洛天闹崩了。
跟以往任何一次吵架不同，这次的吵架洛凡格外计较，直到第二天都没肯原谅对方。她那时计较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自己的零花钱攒得辛苦，二是这种偷拿的行为让人不齿，况且这不是第一次了。
洛凡第一次揭穿的时候，父母将洛天护在身后，训斥自己过于计较，那时的结局当然是洛凡妥协了。
当第二次发现零花钱少了后，洛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生气，她不知道为什么洛天变成了小偷。
那天两人吵得很凶，要说结果的话当然是洛凡吵赢了，但神奇的是却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她陷入了迷茫，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或者说洛天。
还没等她想好解决方案，第二天洛天应邀跟小伙伴准备去游泳。
跟以往一样，洛凡也跟了过去。
她看着远处玩得欢乐的洛天，想到洛天出门前的话语，气不打一处来。
他说自己是个小气鬼。
洛凡心情复杂万分，刚好有朋友叫自己，她愤愤踢了下脚边的石子，还是离开了。
也是这么一离开，洛凡跟洛天彻底离别了。
白天的蝉鸣换上了蛙叫，一声高过一声。
林珩感受到女生身体的颤抖。
“但是，后面他溺水死了，明明他水性那么好，明明以前都没事，偏偏那一次，偏偏就在我离开的那次，他出事了”
洛凡永远忘不了那天的事情，从有人告诉自己洛天出事的时候她都是恍惚的，这种恍惚直到看到洛天白得厉害的脸以及一动不动的身体更加严重。
她看到洛天闭着的眼睛，那里不再有恶作剧般的笑意以及甜甜叫她姐姐的撒娇，又或者故作大人模样的老成，他永远不再睁开那双黑得似琉璃一样的眸子。
洛凡那天几乎跟木偶一样麻木行走，然后她看到奶奶痛苦的样子，她说你为什么要带着他去那里，她又看到妈妈崩溃流泪的样子，那是她最爱的孩子，她情绪失控地冲她大喊大叫，质问她怎么做的姐姐。洛凡脑袋都要炸了，她流着泪求助爸爸，即使她知道并没有用，但她还是抓着他的衣摆，一遍遍告诉他洛天不会死的。
【丫头，他】
这话并没有说完，但洛凡哭得更厉害了。
她知道真的没有用了。
这样窒息般的氛围压得洛凡喘不过气，她几乎逃离般跑到程子延面前，在不明真相的男生面前哭到撞气。
【洛凡，你到底怎么了？】
那时的程子延边拍打她的背边小心问道。
这一问，直接把洛凡问到连连后退，她透过泪眼，看着不安模样的男生，那个她偷偷幻想跟她有未来的男生，第一次做了胆小鬼。
她该怎么说呢，说洛天死了，说自己把他害死了。
【这样好不？你姐姐既然不靠谱，哥哥怎么样？哥哥以后把你当亲生弟弟照顾怎么样？】
【好啊好啊。】
洛凡看着程子延，紧咬嘴唇，不发一言，眼泪流得凶了。
洛凡那段时间几乎跟家里其他人过得一样，浑浑噩噩。她会想很多很多的事，全是关于洛天的。方老师担心自己的状态，三番两次便跑来安慰自己，但都于事无补。
因为是她把洛天推向了死亡。
洛凡的头脑里不断浮现这句话。
她无数次想过要是自己不离开的话会不会不一样，要是自己不跟他吵架的话会怎么样，要是自己不计较那少了的钱会怎么样，要是自己有一个当姐姐的样子会怎么样。
每一次，得出的答案都是他会活着。
洛凡想到这，鼻头一酸，眼泪涌了出来，枕头再次被打湿。
洛凡度过了一段很艰难的时间，周围的亲人都在安慰自己，但洛凡听不到，她仿佛听到了无数的指责，他们都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数落自己。
洛凡变得不爱笑了，她沉默寡言，整个人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沉沉压着。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到洛凡有一天听到了父母道歉的话语，他们都在让自己不要自责。
洛凡笑了下，点了点头。
然后这个家彻底少了洛天，以及洛天的东西。
一切他存在的痕迹，都被刻意抹除。
洛凡安静地看着他们拙劣的表演，洛爸开始带着她和洛妈四处游玩，说着很多从网上搜刮来的笑话，奶奶也开始隔三差五跟自己说些要乐观开心的话。
洛凡都听了进去。
她逐渐好转，开始又变成了那个没心没肺爱笑的洛凡，会跟周围人打闹，会拉着朋友去逛自己喜欢的店铺，然后将它们在父母面前一一展示。
再后来，父母夸赞洛凡懂事长大不少，他们开始不再围着洛凡转，慢慢开始外出游玩，分享路上的趣事。洛凡的手机上多了他们两人笑容满溢的照片，剩下的照片，她跟洛天的，被渐渐挤到了角落里，不再翻看。
河面上跃着橙色的光，波光粼粼。
“林珩，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林珩胸口泛着密密麻麻的疼，听着女生的话语，摇了摇头，“你很好。”
“不知道，要是洛天那小子回答的话，他一定会”
洛凡说到这，幻想了下，笑出声，看着苦涩不已：
“一定会点头，指着我说‘你这人总算有自知之明了’的话，毕竟那家伙一直觉得我是个坏姐姐，不仅坏，还花痴。”
洛凡的眼泪砸了下来。
她仰头看着林珩：
“不过那家伙现在应该气死了，因为我现在还真找了个很帅的男朋友。”
【你这么懒，还长得这么难看，以后一定不会有人要你。】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我告诉你，我不仅会有人要，我还会有个大帅哥要，你说那么多也没用，赶紧把碗洗了。】
【你这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除非有人瞎眼了。】
【你说什么啊你。】
【松、松手，你别扯我耳朵，松开】
晚风徐徐，送来一阵阵花木夹杂的幽香。
洛凡脸上都是泪水，但她还是笑着的。
林珩看着看着，俯身下去。
他在亲吻泪水。
洛凡发怔地看着他。
林珩垂着眼皮，然后开口：
“不仅帅，我还很喜欢你。”
他轻声说：
“因为你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