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陈情
丹炎峰上，山腰药庐里众药童捣药研磨之声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却不刺鼻的复杂药香。
峰顶，一处内室，一室清静，矮桌上摆着三杯绿汤冷茶。有一男一女相对而坐，两人神态动作出奇的一致，俱是单手拿了一卷书，看得入迷的模样。
唰——是两人同时翻动书页的声音。
而矮桌之下，两只手紧紧相牵，男人轻挠着女人手心，轻声呼唤：“清茑？”
“嗯。我知道。”作为丹炎峰峰主，整个丹炎峰都在她的神识掌控范围内，她自然感觉到了灵植园里多了个小东西，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需在意。
两人都没抬眼，仍旧在看书。男人像是上瘾了一般，还在她手心作乱，她抽了抽手，没抽回来，反而被抓得更紧。
“干什么？”
“待会儿，等秦宴出来了，我们一起去看看。”说着，两人又同时翻了一页书。
“怎么了？”察觉到道侣的异样，卢缨放下书，目露疑惑。
“直觉……”交握的两只手抬到了桌面上，他牵着她往自己这边带，让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心口处，“感觉到了吗？从刚才那东西出现，就这样了。”他心脏跳得极快，仿佛在催促着他，快去一探究竟。
卢缨起身，坐到莫闻身边，与他十指紧扣，温和熟悉的灵力在他体内游走一圈，“没什么不对。”她摇摇头，思索片刻，皱眉拉起他，“不等了，现在就去。”
“去哪儿？”一个高大的男人掀开纱帘，带着满身水汽走了进来。他的视线落在两人相扣的手上，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他神色自然，早已习惯了这两人的腻歪。只是心中难免想念自己那云游四方的道侣，也不知她行至何处了。
秦宴看向莫闻，等待他的解答。
“药浴感觉如何？”莫闻见他面色挺好，关心道。
“还不错，旧伤好了七八成，”才泡了三回，就能有如此效用，看得出药材调配上必是用了不少好东西，秦宴朝卢缨颔首，“多谢清茑道君。”
卢缨点头，“人来了，就走吧。”说罢，牵着莫闻的手，朝屋外走去。
三人来到山谷的灵植园里，远远望见一段圆木突兀地立在一丛灵植中，这木头摇摇晃晃地，挥着短小的两枝树杈，将周围一圈伏地的灵花灵草一株株扶起。木头毕竟没有手脚，每个动作都很吃力的样子，滑稽中透着一丝可爱。
“倒还有点意思。”莫闻莞尔，灵植本就是因它坠落才被压倒，难得这小东西有心，这便算是了结了因果。
卢缨看着那段平平无奇的木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是紫灵木。”
自家道侣一说，莫闻也想起来了，清茑她之前打过这木头的主意，想切一角来炼制新的丹药，当然，最后被掌门无情拒绝了。
秦宴皱起眉，“是那个东西？”不用细说，三人表情都有些微妙，显然大家都听说过最近在宗门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八卦。
鹤唳宗那个名叫秦簌的龙族后辈，带了个号称“绝世妖花”的情人来神剑派治伤不说，还把四个情敌都带了来塞在一个客院里，偏偏这几个情敌有的还很高调，什么玄阴太子皇子、魔族精英的，皮相不错，名头也都挺响亮。
正巧赶上了八个宗门的弟子们来参加交流会，人多口杂，一传十十传百，导致现今宗门里流传了至少五种他们的多人情史，等这些弟子们回到自己宗门，还不知会传播出多少版本。
莫闻知道好友对龙族颜面名声一向比较在意，岔开话题道：“这木头怎么像是开了灵智成精了的样子？这还能用来救人吗？”
“不确定。先带去给掌门。”卢缨道。
“我来吧。”莫闻大袖一挥，卷起那木头，三人眨眼间便来到掌剑峰大殿之外。
巍峨宏伟的大殿，寸寸土地都浸着神剑派特有的庄严肃杀之气。殿门外，身着内门弟子服饰的男子手上提着一个显露了龙爪龙尾的瘦弱少年。
秦宴见状，面色一凝，上前冷声问道：“这是何人？发生了何事？”他们龙族可从未有过如此瘦弱，还伤痕累累的小龙。
“合剑峰弟子赵军，拜见莫峰主、卢峰主、秦宴长老。”赵军认出了这位龙族的客卿长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正色道：“弟子刚从玄阴界历练归来，这个少年是弟子在玄阴界西沈国一处邪修窝点发现的，他当时身负重伤，还以一己之力杀光了几十个邪修。弟子赶到时，他刚显出龙族特征，便晕了过去。弟子猜测他是被邪修所害，不能放任他留在玄阴，便将他装在芥子空间里带了回来。弟子归来时已将此事详细上报宗门，正等待掌门召见。”
“你做得很好。之后龙族会另有谢礼奉上。”秦宴朝赵军点头。
“不敢当，都是弟子分内之事。”赵军知道这位秦宴长老一向是说一不二的的性格，便也不过多推拒。
秦宴看着那垂着头一言不发的少年，声线沉了几分：“你们跟着我一起进去。”
大殿内已有数人在与掌门交谈，正是秦簌等人。旁边还有一位白须老者捋着胡子闭目养神，身后站着个垂头丧气的童子。
“……晚辈愿加倍赔偿。还望掌门能帮晚辈找到紫灵木所在。”
五人进入大殿时，秦簌话音刚落。
而盈满药香的袖中，冷杉被迫感受了一番袖里乾坤，忽然听到秦簌的声音，她略一分析，不愿坐以待毙，高声道：“我有话要说。”
众人便听见一道清晰坚定的女声从浮临道君袖中传出，木头冷杉终于被放出来重见天日。
“小东西，自己送上门来了，呵。”姚銎之阴恻恻地低声道。他与姬一幸一左一右扶着虚弱的蓝琉璃，看到那块木头出现在大殿正中的地面上，他手上不自觉用力，惹得蓝琉璃娇声呼痛。
环顾四周，冷杉猜测上首那位儒雅的中年修士就是秦簌口中的掌门，虽然不清楚这里是什么宗门，这些人能否为自己做主，但既然来了……她愿意相信天道。
“见过掌门，”众人就见那段竖立的圆木向前微微倾斜，似在行礼一般，“在下为求生，无奈寄居在紫灵木之中，关于一切来龙去脉，是非曲直，望诸位仙师允我陈情：
我名为冷杉，在椋道开阳郡与郡守府小少爷淮让一同被邪道抓走，和邪道殊死搏斗一番后，我二人才得以逃脱。没想到回城途中，我却又被这位姚仙师掳走，他将我虐杀，还把我当作给他人治病的容器，让这位仙子占据了我的肉身。
我不清楚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但他们的恶行招来了天罚，那时我的肉身已被侵蚀，受天雷波及，被劈得灰飞烟灭。而机缘巧合之下，我的神魂侥幸逃脱，暂时来到这位仙子身体里。
这位姚仙师认出了我的神魂，认为我勾结他人，图谋仙子的肉身。我亲身体会过双方力量之悬殊，不愿被这位冲动易怒的仙师再杀一次，当我感知到紫灵木与我神魂契合度极高，为了活下来，为了有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处……
我知道，不告而取是为偷，很对不起，我未经允许，神魂已与贵派的镇宗之宝紫灵木融为一体。冷杉在此，对天道起誓，我愿意付出性命之外的任何代价，来全力弥补贵派的损失。
今日幸有诸位仙师共同见证——天理昭彰，我只求一个公道——敢问几位仙师，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冷杉用最平静的语气，抛出了一个个重磅炸弹，木头缓慢转向，最后对准姚銎之等人，声音冷冽如冰。
冷杉在赌，赌……这个世界不是全然的黑暗。
众人听罢，神色各异。
一块小木头，周围站着一圈大能，没有任何倚仗，却还能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清茑道君好像忽然理解了药童们说的“反差萌”是什么意思，一向冰冷的眼中染上温柔之色。
掌门蹙眉看向秦簌，秦簌冷静答道：“确有此事。承天真君和化润真君为了救人，行事冲动了些。此事结束后，我们会给冷姑娘一个满意的补偿。”
掌门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中和，你在玄阴待得太久了。”
三大宗门一向交好，秦簌是他们老一辈看好的翘楚，他为寻找进阶契机孤身前往玄阴界，一去两百年。如今回到玄阳，却像是变了个人。
姚銎之听后嗤笑一声，“我玄阴界可不像玄阳，会被区区一个凡人拿捏。”
殿中无人接他的话。
掌门问冷杉，“好孩子，我打算试试将你的神魂从紫灵木中分离，你可愿意？”
“没问题。”冷杉配合应是。
片刻后，她没有任何不适，神魂就被轻柔地牵引出来，和紫灵木并排站立着。
少女很娇小，肤色苍白，眼底泛青。黑发齐肩，略微有些蓬乱。一身毛绒绒的对襟翻领长袖长裤，天蓝底色上飘着许多白色云朵。
穿着睡衣站在这古色古香的大殿里实在有些奇怪，但没办法，在那个世界遇到地动时是夜半，她正好穿着一身薄珊瑚绒睡衣睡觉。因为天太冷没空调没暖气，取暖全靠抖，睡衣里面她其实还穿了一套保暖衣，脚上也套了双厚棉袜。
谁能想到死后会保持这么个形象来到如此正式的场合呢？
冷杉：淡定淡定，我不在意就不尴尬。
童子盯着那些格外立体的白色长绒云朵有些走神，心想，这、也算是一种云纹吧？嗯……很有几分简洁质朴、大智若愚的感觉。
除了童子以外的神剑派众人，心法自动运转，看着他们眼中白绒球似的冷杉神魂，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浮临道君：‘咦？这个孩子的魂体，我感觉有点熟悉……’
秦宴妖君：‘你这百年都在宗门清修，哪里来的熟悉？’
清茑道君：‘其实，我也有点这种感觉。’
浮临道君：‘？？？’
能听到他们多人传音的祁掌门和刃长老：……
浮临道君之前紊乱的心跳，在看到那道神魂的时候恢复正常，他的直觉一向准确，他确认了问题所在，立刻给掌门单独传音：‘掌门，我打算收这孩子作亲传弟子。’
祁掌门：‘……你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