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 95 章
他客气地朝那位姑娘拱手行礼, 道:“早得了姑娘要来的消息,府里便早早有了准备,姑娘里面请。”
江总管站到旁边, 给她让开路。
她的视线从乔世文的身上扫过,仅仅停留了一瞬, 便抬脚往门内走。
好似她完全不认识乔世文这个人。
在这大冷的冬天, 乔世文仿佛觉得有一盆冰水从他的头顶浇下, 将他彻底浇了个透心凉, 就在那位姑娘要踏进王府大门时, 乔世文蓦地上前,唤了声:“六妹。”
然而,下一刻, 他就被护卫给拦住。
他连那位姑娘的衣角都没有碰到一片。
那姑娘在狐疑中回头, 一双凤眼黑白分明,她看着乔世文, 问道:“你在叫我?”
乔世文在被冰冷从头顶浇下后又中了一箭,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难以置信, 道:“我当然是在叫你, 难道这里除了你, 还有别的什么人是我六妹?”
秋月低声在那姑娘的耳边解释:“这位是乔家三公子,乔世文。”
那姑娘恍然。
“原来是乔家的人,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乔泠鸢, ”乔泠央冷觑着乔世文道,“怎么乔家的人还有脸来找我六姐?”
乔世文也觉得自己的脸皮挺厚的。
但现在他完全没心思去纠结自己的脸皮厚薄问题,他皱着眉头, 一脸迷惑。
“你不是乔泠鸢,那你是谁?”
一股冷风灌过来,乔泠央捂着嘴,低头咳嗽了声,她没再理会乔世文,转身进了大门内。
护卫们也鱼贯进了去,走在最后的那个守卫又关上了门,将乔世文彻底隔绝在外,乔世文孤零零地站着,一脸呆若木鸡。
不是乔泠鸢,那就是乔泠央?
乔泠央?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诈尸了?!
乔世文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烦躁地摸了摸他那没读过几本书的脑袋,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乔世文带着满脑子疑惑回了二进的小院,一进门,见乔泠菲已经收完了线,将做好的鞋子放到了圆桌上,见他回来,她抬头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又没见到人。”
乔世文坐到木椅上,干涩地说:“我见到了。”
乔泠菲拧了拧眉。
她又听乔世文道:“但我见到的不是六妹,是七妹,是七妹乔泠央。”
乔泠菲沉默了片刻,说:“大白天的,你这是见鬼了?!”
“是她自己说的,她说她不是乔泠鸢,她说我认错人了,”乔世文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场景,“而且江总管称她为姑娘,而不是王妃。”
“她和六妹长得一模一样。”乔世文补充。
乔泠菲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你就没问到底怎么回事?”
乔世文摇头,“没来得及,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进了王府,我没跟进去。”
乔泠菲的脸色有些苍白。
她小时候和乔泠鸢、乔泠央不对付,如今她落难,也不知道那两姐妹作何感想,乔泠鸢应该不会再对她怎么样了,但乔泠央就不一定了。
“你别怕,三哥不会让她们伤害你。”乔世文道。
乔泠菲冷淡地笑了笑,“我现在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命,已没什么能让她们动手的地方了,她们若真想要我的命,我给她们就是。”
“别说这种胡话。”乔世文不赞同道。
乔泠菲没再说什么,但表情仍旧沉凝。
昭王府。
乔泠央住进了茶院。
她来之前,喜嬷嬷专程派人收拾了一遍院子,院子打扫得非常干净,喜嬷嬷还专程指了几个丫鬟给她使唤,屋里早早就烧起了炭火,十分暖和。
乔泠央坐到的临窗的大炕上,秋月拿了绒毯给她盖上,有丫鬟泡上热茶,乔泠央喝了口热茶,才觉得周身的寒气去了不少。
喜嬷嬷道:“老奴五日前就收到了王妃的信,说姑娘要来暂住,老奴便赶紧命人将这院子收拾出来,希望姑娘能住得舒服。”
乔泠央捂着帕子,轻轻咳嗽了声。
喜嬷嬷见她咳嗽,便道:“姑娘的药,秋月已经让人拿去煎了,姑娘稍等。”
乔泠央温温地点了点头。
喜嬷嬷望着她,表情很是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乔泠央许是看出了喜嬷嬷的心思,徐徐道:“嬷嬷想问六姐的事?”
喜嬷嬷点头。
“不瞒姑娘,王妃虽有来信,但并未说她现在身在何处,过得可好,她只说姑娘要来,让老奴好生安顿,老奴着实担心王妃,不知姑娘可知王妃现状?”
乔泠央摇头,“六姐在外行医,我上次见她,已是三个月前,我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处,六姐说我体弱多病,在外得不到最好的照顾,是以才让我来王府。”
她叹了口气,道 :“抱歉,让嬷嬷失望了。”
喜嬷嬷当真是无比失望。
尧山一战,傅轮殒命,乔泠鸢被带回赣州,在赣州足足躺了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赣州山高路远,喜嬷嬷身子骨太老了,想去看看她,都不能够。
她以为乔泠鸢伤好后会回王府,毕竟傅轮早已将王府所有的财产转到了她的名下,这王府如今已是她名正言顺的财产。
但乔泠鸢却一直没有回来。
她只寄了一封信回来,让他们好生守着傅轮留下的家产。
这一年多,喜嬷嬷就盼着乔泠鸢回来,却一直没有盼到,她以为乔泠央会带来乔泠鸢的消息,谁知乔泠央也是一无所知。
老人家再想到死去的傅轮,忍不住就落了泪。
乔泠央安慰道:“嬷嬷,总会过去的。”
“不,不会过去,”喜嬷嬷拿了帕子抹泪,“永远都不会过去,于王妃是,于老奴也是。”
乔泠央想起三个月前见到的乔泠鸢,她似乎又瘦了些,整个人都很沉默,见了她,也不怎么说话,只闷头捣腾她的针和药。
她好像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
只那么看着她,便让人想流泪。
乔泠鸢到处行医,她医术高绝,名声逐渐传开,想找她治病的人不计其数,然而,她行踪莫测,用别人的话来说,是可遇不可求。
可即便可遇不可求,仍旧有许多人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找到她。
这其中,尤属汴京的人最多。
王府地处繁华地段,乔泠央回府的时候自然有他人瞧见,别人以为她是乔泠鸢,于是乔泠鸢回到王府的消息当天就被散了出去。
午后,便有人上了门。
是秦既。
三年前乔泠鸢走得匆忙,且一直没有回来,汴京的大夫对秦夫人的病束手无策,秦夫人的病情便一直被耽搁着,到如今,已是每日精疲力竭,提不起力气。
再这样下去,秦夫人被“累”死也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年多,秦既派人到处找乔泠鸢,然而乔泠鸢神农见首不见尾,他寻了一年多,都没有寻到,今儿忽然听乔泠鸢回来了,秦既才迫不及待地过来请她。
然而,江总管却道:“来的是王妃的妹妹,并非我们王妃。”
乔泠鸢只有一个妹妹,便是乔泠央。
秦既不信,江总管便派人去禀乔泠央,得了乔泠央的准许,江总管才带秦既去见她,秦既见到一张和乔泠鸢一模一样的脸,但浑身的气质却和乔泠鸢完全不同。
眼前的姑娘温婉且娇弱,不似乔泠鸢那般冷傲清贵。
然而,秦既仍旧看得痴了。
“秦公子?”乔泠央见他出神,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秦既恍然回神,苦笑道:“失礼了,不知姑娘可知令姐此时人在何处?”
乔泠央摇头:“不知,让公子失望了。”
秦既的确很是失望,他以为回来的是乔泠鸢,谁知并不是,他以为至少他能得一点乔泠鸢的消息,谁知除了见到了一张和乔泠鸢极度相似的脸,他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
秦既一脸失望。
他正欲转身离开,外面却匆匆来了人,朝江总管道:“宫里请王妃即刻入宫,不得耽搁,车轿已候在门外了。”
“可有说缘由?”江总管问。
那小厮摇头回答:“没有。”
江总管大步迈了出去,告知宫里的人,王妃并未回来,来王府的是乔家七姑娘,而不是王妃,来人一听,眉头紧皱,他自然不能将乔泠央带进宫里,赶忙回宫去复命。
江总管夜里才收到宫里来的消息:皇上病了。
皇上病了,急召乔泠鸢入宫,为的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然而,乔泠鸢却不在汴京,即便是皇上想要找她治病,只怕没个一两个月,都寻不到她的人,他们以为乔泠鸢不在汴京便算了,谁知皇上却派了无数只队伍,前往各处去寻乔泠鸢。
喜嬷嬷对江总管说,只怕皇上病得不轻。
江总管也如此想。
喜嬷嬷就道:“也不知能不能把王妃找回来。”
她对皇上恨之入骨,自然不希望乔泠鸢救活皇上的命,但是她又希望乔泠鸢回来,这天这么冷,在外面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的,不知道多辛苦。
若是殿下知道了,肯定会心疼的。
冬天总是格外地漫长,汴京的大雪断断续续地飘了一个多月,仍旧没有消停的意思,转眼就到了年关,皇上的病情越发严重,不得已,已让太子监国。
十二月十六,一辆漆黑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入汴京南城门。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昭王府的大门前停下。
一只纤纤素手撩开车帘,紧接着,一个身着白绫袄的姑娘踩着脚蹬从马车上走下来,她抬头望了眼昭王府的门匾,下一刻,大门被人缓缓从里面打开。
江总管见到来人,面上一喜,当即躬身拱手道:“恭迎王妃。”
乔泠鸢很淡地“嗯”了一声,她抬脚往屋内走,路过江总管身边的时候,面无表情地吩咐:“准备一下,即刻进宫。”
乔泠鸢回府换了身衣裳后,便直奔皇宫,等喜嬷嬷收到消息去找垂纶水榭找她的时候,乔泠鸢已经不见了踪影。
除了季节的改变,皇宫的清冷一如往前。
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皇上病得重,乔泠鸢直接被领进了乾明宫,此时的乾明宫一片灯火通明,乔泠鸢入了乾明宫的寝殿。
和所有房间里有病人的屋子一样,寝殿里毫无意外地弥漫着一股药味,闻不习惯的人会觉得很刺鼻,乔泠鸢能隐约从这些药味中判断出皇上大致用了哪些药。
太医院不乏医术高绝之人,但显然他们对皇上的病情皆有些束手无策,否则皇上也不至于派人到处寻她,命她回京。
乔泠鸢回来之前,对皇上的病症一无所知,因此并不敢保证自己能救他。
乾明宫的气氛沉重,乔泠鸢半坐在锦凳上,旁边是龙床,此时床沿上搭着皇上的手,她隔着一张丝巾,手指摸在皇上的脉搏上。
床前站着皇后和贵妃,皆一脸紧张地望着乔泠鸢。
乔泠鸢摸了半晌的脉,心头大致有了底,她表情沉凝,缓缓起身,朝皇上道:“我医术浅薄,无能为力,还望皇上恕罪。”
皇后和贵妃闻言,皆一脸菜色。
两个在深宫中待了半辈子的女人当即就抹起泪来,贵妃责备道:“都说你医术高绝,这才派了人到处寻你,怎地你竟然如此无用?”
乔泠鸢瞥了她一眼,没接话。
皇后悲戚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我不是神仙,不是什么病都能治。”乔泠鸢面无表情地说。
床上的皇上摆了摆手,嘶哑道:“你们出去吧,朕有话,要单独问问昭王妃。”
皇后和贵妃皆朝乔泠鸢看了一眼,两人不敢说什么,道了声“是”后,便齐齐退了出去,乔泠鸢端端站着,等着皇上开口。
皇上坐起身来,靠到床头上。
他脸色极差,眼眶发黑,面色发青,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老态,好似随时都要翘辫子死去,他朝乔泠鸢道:“朕的病,你当真不能治?”
“治不了。”乔泠鸢面无表情地说。
“是治不了还是不想治?”
乔泠鸢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她看着皇上,道:“你什么意思?”
她的态度丁点不客气,好似跟前的人在她眼里并不是什么九五之尊,不过是个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病人。
皇上没从她的眼里瞧见敬意,心里的猜测又稳了几分。
他道:“你可知道,当年傅轮何以中毒?”
“你知道?”乔泠鸢反问,“那你告诉我,他为何会中毒?他为何没有栽在外敌的手里,反而中了不阴不阳的涅槃?西北的人,能近他的身?”
皇上笑了,“你可知道,已许久没有人敢在朕的面前这般放肆了。”
乔泠鸢没接话。
皇上道:“你怀疑傅轮中毒和朕有关,所以即便能救朕,你也不愿意救,是不是?”
“所以,到底和你有关吗?”乔泠鸢面不改色地问。
皇上有些震惊,他以为,当他说出这些话,眼前的姑娘少说也得被吓到跪到地上去,表明自己的忠心,表明她从未怀疑,表明她不敢藐视天威。
谁知她竟然毫无所动,甚至反问他。
皇上难得被噎了半晌。
“你召我回来,也不止是希望我能治好你的病吧,”乔泠鸢的表情终于有所波动,她很轻地哂笑了声,说:“你想知道,傅轮是否知道他中毒的真相。”
这已经不是问,而是陈述了。
皇上震惊得有些说不出来话来。
大约没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戳破了。
“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先灵在上,你已是将死之人,或许,你到了地下,可以问问先太子和太子妃,”说到此处,她又讥笑了下,“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汴京吗?”
“为何?”
“因为不敢,我怕我一回到汴京,就会忍不住潜进皇宫要了你的命,”乔泠鸢笑,“傅轮不想杀你,无论如何,也想保大梁安稳,若不是这是他的意思,你早被我杀了。”
皇上忽然想到很多年前。
当时他还小,兄长比他大四岁,什么都让着他,宠着他,有一次他学骑马,那马不知怎地发了疯,兄长冒着被马踢死的风险救他,为此摔了腿,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
兄长说,他是弟弟,无论如何,他当哥哥的都会保护好他。
兄长走后,留下傅轮。
他原该好好保护傅轮,可他非但没有保护好他,还——
皇上忽觉头疼欲裂,他捂住头,表情痛苦。
乔泠鸢后退一步。
皇后和贵妃急匆匆地跑进来,两人穿金戴银,广袖长袍妨碍了她们的脚步,贵妃不慎踩到脚下华丽的衣衫,一个不稳,载在地上,磕得额头出了血。
皇后趴到龙床前,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大喊着皇上,皇上您怎么了?请太医,快请太医——
那声音声嘶力竭,听得乔泠鸢耳朵疼。
她忽然想起在尧山的时候。
她背着傅轮往山下走,一步又一步,傅轮想跟她说话,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说到后面,声音越发轻微,只剩下微不可闻的呼吸。
再后来,那呼吸声也没了。
不像皇后,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
太后匆匆赶了过来,见皇上出气多进气少,也着急起来,晃眼见乔泠鸢杵在边上,厉声道:“泠鸢,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看看皇上!”
乔泠鸢站着没动。
她无甚表情地说:“我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