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梦里的画面一转,井云寺血流成河。
观音菩萨前摆着一排被割喉的尸体,雨水混合着血水顺着地面往下流,昏暗的天空,雷鸣闪电,仿佛有鬼魂在怒吼。
她站在泥泞的地面上,手上的雨伞无声地垂落,砸进泥泞里。
溅起的泥泞染脏了她的衣裙,泥上有血。
“泠鸢,快跑1
怒吼的雷鸣声中,她听到有人叫她。
有穿着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拔腿朝她奔来,挥起的砍刀眼见就要落在她的身上——
昏暗的房间中,乔泠鸢猛地睁开眼睛。
她的脑子缓慢地转了几圈,将那些血腥的画面全部压下去,记忆回到“傅小白”这三个字上,她的脑子里转着“傅小白”这个名字和他当时极度无语的表情,梦境里那人的脸和今日在感念寺遇到的那个人的脸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没想到时隔三年,还能在感念寺意外遇见故人。
忽然,乔泠鸢的耳边响起极轻的一点动静,她眼睫微垂,一把掀开锦被,将屋里的白烛点燃,火光将她的面容映照得白皙剔透,须臾后,藏在屋檐下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乔泠鸢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永安侯府戒备并不森严,只要武功能拿得出手,行动间谨慎小心一些,夜闯侯府从侯府偷个落单的人离开,大约也费不了什么事。
所以,乔泠鸢从未认为侯府乃安全之地。
倘若有人半夜杀了她,约摸得等她的尸体都凉透了、太阳已经晒屁股了,她的死才会被府上的其他人发现。
但贼人谨慎,行的是偷鸡摸狗的事情,还生怕暴露,所以肯定不敢闹出多大的动静,只敢偷偷摸摸地趁她睡着的时候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一旦她醒着,贼人怕惊动别人,就不敢动手。
她猜到今晚会有不速之客,所以一直很警醒,睡得极浅,稀里糊涂地梦到了三年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迷迷糊糊地记起来的,还是梦见的。
她轻轻吹灭蜡烛,于黑暗中走向自己的床,暗想,她总不能每晚都这么防着。
次日醒来,刚用完早膳喝了药,乔泠诗过来了。
乔良贤那一辈,乔良贤乃是长子,他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乔良栋,一个三妹乔良绘,乔良绘自然已经嫁了,听说和葛云华的关系不大好,倒是和二夫人方文慧时常有往来。
到了乔泠鸢这一辈,大房除了乔泠鸢自己,还有老大乔世成、老三乔世文、老四乔泠菲并一个只活了七年就去见鬼的小七。
二房乔良栋和方文慧只有两个女儿,老二乔泠芳和这会儿不知道来汀兰院干嘛的老五乔泠诗,除了传说中的三姑姑一家和怀着生孕即将临盆的乔泠芳她还没有见过,其余人她都一一行过礼了。
这整个侯府,但凡是个主子,她见着都得见礼。
只要乔世成的媳妇儿陆莹莹还没有生孩子,这些还能活着喘气的主子中,就属她最校
乔泠诗走到门口,朝屋里探进去一个脑袋,见乔泠鸢坐在临窗的小桌旁看书,这才走了进去,外面冷,她掀开帘子,带进去一股子寒气。
“六妹妹,你在干嘛呢?”乔泠诗走到她旁边坐下来,撑着下巴问。
“看书。”乔泠鸢回答。
乔泠诗看了眼那书的封面,上面写的是什么草杂记,那字她竟然不认识,她瞧着那书页里密密麻麻的字,好奇道:“这上面的字,你全认识?你看得懂?”
“看不懂,左右无事,翻着玩儿。”说罢,便将书放下。
绿萝送上热茶,乔泠鸢给乔泠诗倒茶。
乔泠诗想起今日早膳时她娘嘱咐她的话,思绪转了半晌,说道:“六妹妹,昨日你去感念寺,可好玩儿?”
乔泠鸢将茶杯递给乔泠诗,一边低声回答:“寺庙里都是一样的,除了菩萨就是人,谈不上好玩儿与否。”
“那昨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乔泠鸢微一抿唇。
乔泠诗和她那喜欢兴风作浪的母亲不同,和喜欢高高仰着下巴傲视别人的孔雀乔泠菲不同,她的性子随了她爹乔良栋,谨小慎微、怕这怕那,怎会突然一大早就满目好奇地跑过来问起她昨日感念寺发生的事情来?
多半是二夫人方文慧的意思。
昨儿葛云华回到侯府,先是安抚乔泠菲,后又处置了如玉,旁人肯定好奇发生了什么,但葛云华早封了口,众人怕落得跟如玉一样的下场,谁敢说一个字?
方文慧怕是这才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来,让乔泠诗来撬开她的嘴。
“五姐怎么突然这么问?”乔泠鸢目光闪了闪,躲开乔泠诗的注视。
乔泠诗瞧她那左躲右闪的表情就知道她娘说得对,昨天感念寺肯定有事发生,她伸手握住乔泠鸢的手,道:“左儿大伯母不是处置了如玉吗?你快跟我说说,大伯母何以下那么重的手?”
“如玉怎么了?”乔泠鸢反问。
“你不知道啊?”乔泠诗震惊,“昨日大伯母打了如玉好大一顿,听说人从正院抬出去的时候虽然没死,但身上还在往下滴血呢,许是大伯母不想让她死在府上,昨日夜里就命两个婆子把如玉送到城外庄子上去了。”
“没有……派人给她诊治吗?”
乔泠诗摇头,“不曾听闻请了大夫入府,天气这般冷,如玉那受了伤的身板,没有及时诊治,怕是撑不了几天,我娘说大伯母是在杀鸡儆猴呢。”
乔泠鸢沉默了半晌。
忽然道:“那五姐说,我是众猴之一吗?”
乔泠诗:“……”
“呵呵呵呵,”她突然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倒是没想到这点,不过六妹妹和那些丫鬟可不同,你是我们侯府的正经姑娘,就算真的犯了什么错,大伯母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乔泠鸢捧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接话,“五姐,我才刚从井云寺回来呢。”
意思就是能把她送去千里之外的井云寺修行七年,还叫不会把她怎么样?她若真的再犯什么事,可就不是修行那么简单了。
而是——
死。
“五姐没去过井云寺,不知道井云寺的清苦,那地方,不像香火鼎盛的感念寺,井云寺每年的进账极少,寺里的人能吃饱已经是奢侈,一日三餐只能吃糠咽菜、喝一碗只有寥寥几粒米的粥,是断断没有肉吃的。”乔泠鸢回忆往事,心情低落,“如今母亲好难得顾念着我,将我接回来,我感激不尽,是万不敢做出那等有违母亲心意的事情的。”
她反手握住乔泠诗的手,怯弱道:“旁人不敢,我自然也不敢,不知五姐可去过水月庵?”
乔泠诗下意识地摇头。
“要不,改日我陪五姐去瞧瞧?吃一碗水月庵的斋饭?或许水月庵的斋饭会比井云寺的好吃些?到时候我再跟五姐细讲井云寺的艰难,可好?”乔泠鸢一脸希冀。
乔泠诗:“……哈哈哈哈,不了,不了。”
她连忙摆手。
她尴尬也不失礼貌的微笑让两人之间的气氛越发诡异,乔泠诗兀自笑了两声,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觉得自己是被自家的娘指使过来给乔泠鸢挖死人坑的。
再留下去乔泠鸢指不定又得提到井云寺猪狗不如的生活,她一锦衣玉食的,对别人生活的艰难实在没兴趣,便在乔泠鸢开口之前率先起身告辞。
乔泠诗出了汀兰院,沿着走廊七拐八弯走了小半柱香的时间,继而穿过一扇拱门,到了西院,径直去见二夫人方文慧。
方文慧早就在屋里等她。
见她进来,忙拉住她的手,问:“如何,问清楚没有?”
乔泠诗摇头。
方文慧面露不悦,“怎么让你问件事你都问不清楚?”
“六妹妹不说,”乔泠诗觉得自己很冤,“大伯母杀鸡儆猴,六妹妹被吓着了,什么都不肯说,生怕一旦说了,也会被大伯母打死。”
方文慧觉得自己的女儿说得也有道理。
“不行,我得派人去感念寺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说着就叫了人进来,“去感念寺走一趟,查查昨日侯夫人一行在感念寺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唯恐天下不乱的做法让乔泠诗颇不赞同,怕又引出什么事情来。
大房二房两位夫人表面和和气气,但背地里其实什么都要争上一争,葛云华嘲笑方文慧是个不会下公鸡的母鸡,方文慧哂笑葛云华生的两个带把的,一个比一个没出息。
这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彼此客气几番,一旦独处,十有八九是要上演泼妇骂街、你扯我头发我揪你皮肉的戏码。
“娘,大伯母已经下令不准再提,您何必非要跟她作对呢?”乔泠诗劝道。
方文慧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你娘我必须要抓到葛云华的把柄,否则岂不是处处被她压制?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规劝无用,乔泠诗简直无言以对。
“奇了怪了,乔泠鸢不是畏畏缩缩这不敢那不敢的吗?而且此女愚钝,从她嘴里套话,应该不费什么事情才是,怎么你竟什么都没有问出来?”方文慧不死心道。
乔泠诗想起乔泠鸢对她说的话。
有条有理,还能岔开话题,并没有何处显得愚钝。
可别人都说她胆小怕事,不敢反抗侯夫人,已经被侯夫人拿捏在掌心,她却总觉得,似乎欠点什么,好像乔泠鸢被拿捏这件事,尚且证据不足。
乔泠诗低下头去,嗫嚅道:“六妹妹又不傻,如何会告诉我?”
方文慧“哼”一声,道:“我看是你不知道怎么说话,让你办一件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到头来,还得我派别人去。”
乔泠诗瘪了瘪嘴,没吭声。
那厢,乔泠诗前脚离开汀兰院,后脚乔泠鸢就吩咐绿萝:“去问问,侯夫人在城外的田庄在何处。”
绿萝趁领食盒的时候左敲右击,下午又去后院花圃溜达了一圈,才隐晦地问出乔泠鸢想知道的事情,跟乔泠鸢提起的时候,已经是晚膳时间。
“在距离东城门处十多公里的清水镇,”绿萝说,“烧火的王婆子说如玉应该就是被送去清水镇的庄子上了,因为这是侯夫人最近的田庄,更远一点的,单程就得五六十里。”
乔泠鸢道:“这样说来,如玉就在清水镇了。”
“如玉已被侯夫人弃了,姑娘问这个做什么?”绿萝不解。
乔泠鸢道:“如玉要死了。”
绿萝惊愕。
“不能让她死。”乔泠鸢紧接着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