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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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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刚去,汴京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零星的雪花在寒冷的夜风中飘了一夜,在冬青绿枝上落下斑驳的几点白,回廊檐角处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晃,照得屋檐下铺就的一层白霜隐隐反光。

    永安侯府,正院。

    汀兰院的管事黄妈妈躬身立在西次间临窗的大炕前。

    她面前的炕桌旁坐着身着宝蓝色牡丹穿花遍地金通袖袄、梳着圆髻、头戴祖母绿发簪的永安侯侯夫人葛云华。

    下月中旬,老太太六十大寿,永安侯府要举办一次寿宴,这些天葛云华已开始着手忙寿宴的事情,帖子已经发了出去,今儿就拿了账本来看。

    屋里安静,葛云华身前雕红漆的方桌上摆着许多账册,她拿了一本在手里。

    有丫鬟进来禀:“夫人,杨总管命奴婢跟您禀,刚刚醉仙楼的伙计过来领侯爷昨晚在醉仙楼的酒钱,杨总管给了两百一十二两,这是醉仙楼给的账单。”

    丫鬟躬身,将账单捧在手里,递上。

    葛云华翻账册的手猛然一顿。

    旁边候着的桂妈妈赶忙上前接了账单,朝丫鬟轻轻一摆手,“出去吧。”

    丫鬟离了门,葛云华忽地把账册往桌上重重地一搁。

    屋里伺候的两个一等丫鬟和两个妈妈因着那猝然发出的沉闷声响,身板俱是一颤,桂妈妈低声劝道:“侯爷应酬难免,您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身子。”

    “迟早得被他气出病来。”葛云华面色不虞。

    永安侯府原是家大业大,田地、铺面皆不少,每年净入库的银子,都有数万两。

    侯爷乔良贤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侯爷病危的时候,将家里的财产做了明确的划分,哪些归乔良贤,哪些归乔良栋,还将自己的私产全都分给了各个子孙,老侯爷走后,侯府就内部分成了东西两边,他们大房住西,二房住东,各自的田产铺面也各自管理。

    乔良贤不擅此道,大房就一直是葛云华管家。

    近几年,年年寒冬大雪纷飞,以至收成不好,大房名下,无论铺面还是田产的收入,每年都在走下坡路。

    而乔良贤每月在打点同僚上花的银两都是他的俸禄的无数倍,他们大房挣得越来越少,花得越来越多,到如今,大房账上可使用的银子,已经不够葛云华看的。

    一顿饭两百多两银子,足够寻常百姓家给五六个姑娘置办嫁妆了。

    “呸呸呸,您是有福的,哪会生什么病,”桂妈妈呸了几口去晦气,“府里的事情,侯爷什么都依您,大少爷、三少爷和四姑娘孝顺,如今六姑娘又回来了,这日子只会好,不会坏的。”

    六姑娘……

    乔泠鸢

    葛云华朝黄妈妈看去,“乔泠鸢身子可好些了?”

    “还是老样子。”黄妈妈答。

    葛云华就沉了眉,说话的语气淬了冷,道:“她这病都小半月了还不见好,我把她接回来,可不是要养着一个病秧子的。”

    桂妈妈道:“要不,给六姑娘换个大夫试试?”

    葛云华朝黄妈妈递了个眼色,说:“那就换个大夫,你去请姜太医来给她瞧,程国公府那么好的婚事,不能因为她这病,给我搅黄了。”

    黄妈妈敛衽:“奴婢这就去。”

    黄妈妈前脚刚走,就有妈妈进来传信,“张媒婆说,想入程国公府的姑娘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夫人若真想结这门亲事,还是赶早得好,相看的事,怕等不到老夫人寿辰的时候……”

    出了正院,黄妈妈脸上的肉直往下垮,多年前,六姑娘还在侯府的时候,她就是汀兰院的管事妈妈,后来六姑娘离开,她就被侯夫人留在正院做事,这些年她勤勤恳恳,竭心尽力为侯夫人分忧,混成了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妈妈之一。

    谁知此次六姑娘回来,她又被侯夫人安排去了汀兰院,虽知这是侯夫人对她的信任,要她当她的耳目,盯着汀兰院和六姑娘,但——

    那汀兰院曾是闹过人命的地方,不干净,她人在汀兰院,别管白天还是黑夜,这心里都瘆得慌,这不,六姑娘回来没两天就病了,且一直不见好。

    黄妈妈琢磨着,别说姜太医,就是换个神医来,都无济于事。

    不禁埋怨起桂妈妈多嘴多事。

    然侯夫人说换个大夫,黄妈妈虽然认为是白折腾,却也只能照办,待姜太医进了府,她领着姜太医往汀兰院去。

    午时刚过,汀兰院的西梢间隐有咳嗽声传出。

    穿着玫红小袄的丫鬟绿萝端着雕红漆的端屉撩开珠帘走进西梢间,反手将门关上,将躺在床上的姑娘扶起来,压低了声音说:“姑娘,该喝药了。”

    乔泠鸢微微睁开眼。

    凤眸稍显狭长,看人的时候自带冷光。

    绿萝端着药碗递到她的唇边,乔泠鸢就着药碗的碗口闷不吭声地喝下一半,然后淡淡别开了脸,不愿再喝。

    绿萝没劝。

    她端着药碗走到窗棂前,将剩下的半碗药倒进了窗棂下的花盆里。

    门外传来“咚咚”的扣门声。

    乔泠鸢朝绿萝递了个眼神,绿萝手脚麻利地将药碗放回屉中,在乔泠鸢眼神的示意下走到门边打开了门,穿着深绿色通袖袄、身材圆润的黄妈妈缓步走了进来。

    绿萝曲膝行了一礼,站到旁边。

    乔泠鸢靠迎枕而坐,轻声道:“黄妈妈请坐。”

    短短五个字,轻声细语,如燕语莺声。

    真是好一副嗓子。

    但——

    可惜了。

    那黄妈妈点了下头,连个“谢”字都未说,便在床边的锦杌上坐了下来,她伸手扇了扇鼻尖,似乎有点受不了屋里的药味,瘪着嘴,脸色不大好看。

    低眼觑了眼旁边已空了的药碗,又看了看乔泠鸢只有巴掌大的瘦小的脸蛋,黄妈妈皱起眉来,道:“这药都吃了两副了,姑娘怎地还不见好?”

    乔泠鸢苍白着脸,有气无力地回答:“许是因为天冷。”

    说完,她低头捂嘴咳嗽了声。

    看她身子还这般病弱,黄妈妈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乔泠鸢虽然是侯府六姑娘,但却是妾室所生,她的生母叫秦雪茹,被抬进侯府之前,是千音楼的歌姬,后来进了侯府,最受侯爷宠爱。

    七年前,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生母秦雪茹丧了性命,乔泠鸢就离开了汴京,到远在赣州的井云寺带发修行,这一去就是整整七年,半个月前才回到侯府。

    侯夫人原是请了媒婆来府上看人的,乔泠鸢却病了。

    这病还迟迟不见好。

    黄妈妈满脸愁容,道:“六姑娘,眼看老太太寿辰在即,您这么病着,到时候连出门见客都不成,实在不是个事。”

    乔泠鸢捻着绣梅花白色小方巾绞住手指。

    黄妈妈道:“夫人的意思,这药喝了既然无效,不如换个大夫。”

    她低声道:“都听黄妈妈的。”

    黄妈妈对她的态度格外满意,脸上就有了笑容。

    这六姑娘去寺庙里待了七年,回来后就没了小时候的灵气,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木讷和胆怯,这样没见过世面的,最好拿捏。

    因此,虽然这汀兰院乔泠鸢才是主子,但凡事都是她黄妈妈说了算。

    黄妈妈心满意足地起身,笑道:“夫人忧心您的病情,特命奴婢去请了太医院的姜太医来,现姜太医已在外面候着了,您准备一下,奴婢这就去请他进来。”

    乔泠鸢点了点头。

    绿萝放下床幔,拿了一个靠枕放在床边,乔泠鸢将手放在靠枕上。

    姜太医进来摸了脉,说只是寻常风寒,但还是重新开了药方。

    黄妈妈送姜太医出去后又折了回来,嘱咐道:“奴婢派人重新去抓药了,姑娘可要好好喝药才是,莫辜负了夫人一片苦心。”

    乔泠鸢娇弱地应了声“嗯。”

    这屋子阴气重,黄妈妈不愿多待,转身朝外走,

    就在黄妈妈即将迈出屋的时候,乔泠鸢轻轻抬眸,冲站在床边的绿萝浅声说:“我昨晚梦到七妹了。”

    七姑娘?

    黄妈妈一个哆嗦。

    “我已经许久不曾梦见她了,她许是知道我回来了,想我了,所以特地来见我。”乔泠鸢说完,拿帕子捂住脸,嘤嘤哭了起来。

    黄妈妈面色一白,不敢再继续听,匆忙离开了去。

    绿萝到门口瞅了眼,确定人走远了,才关上门,对乔泠鸢道:“姑娘,人走了。”

    乔泠鸢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拿开捂脸的手,脸上不见半滴眼泪。

    绿萝焦心道:“姑娘,黄妈妈会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

    乔泠鸢沉眉,嘴角勾出一个冷笑,“她要是真看出了什么来,就不会给我换个大夫了,只会日日盯着我喝药。”

    乔泠鸢有点心烦。

    她知道永安侯府为什么会派人把她从赣州接回来。

    如今的永安侯府,已经不能和过去相比了,永安侯府最辉煌的时候,是老侯爷也就是乔泠鸢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

    老侯爷乃是朝中二品大员,虽是文职,但深受皇恩,满汴京无人敢轻怠,那时候,永安侯府的下人走在大街上都颇有脸面。

    然而,乔良贤袭爵后,在朝中摸爬打滚了几十年,到如今还是个五品,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他的弟弟乔良栋生性懦弱,连个妾室都不敢娶。

    到了乔泠鸢这一辈,她上头的两个哥哥,也都不是读书的料。

    永安侯府如今的风光已大不如前,并逐渐开始走向没落。

    一个大家族,在走下坡路,牵扯到的实在太多,多少人的利益都在其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府里有人开始坐不住了。

    否则,没人会想起远在赣州的她其实也是永安侯府的一份子,就算恍然间想起,也不会想把她从遥远的赣州接回来。

    她而今十五岁,该说亲了。

    她从赣州回到永安侯府,才短短三日里,府中看她笑话的十根手指头都数不过来,有人私下议论汴京有名的张媒婆要来府上看她。

    她刚回京,并不知道张媒婆到底是谁,如果不是想看她笑话的嘴碎,她也不会知道张媒婆是来帮程国公看继室的。

    二十七岁的程国公,被称为少年天才,十五岁就中了进士,后入兵部任职,仕途可谓是平步青云,如今年纪轻轻已在朝中任兵部尚书。

    不过这位程国公是成过亲的,只可惜他的夫人于一年前因风寒倒下,就再没能从病床上爬起来,而这位程国公喜美人,据说他国公府的内院里住着各种莺莺燕燕,肥鱼燕瘦,应有尽有,人数竟不下二十人。

    不过美人虽多,他的子嗣却少,只有一个儿子,如今七岁,便是他的正室所出。

    程国公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又善于广结好友,在朝中人脉颇广,想把自家姑娘送去给他做继室的,不止永安侯府。

    但乔泠鸢不想嫁给程国公,在得知媒婆要来看她的那日夜里,她一瓢冷水从头顶浇下,把自己给浇了个透心凉,半夜就发起了高热。

    这小半月,她拖着病情,便是不想见张媒婆。

    看黄妈妈这几日的态度,侯夫人是怕这亲事因她的病黄了,才着急地给她请了姜太医来,就盼着她早日康复,好出去见媒婆。

    以免给人留个病秧子的印象。

    但乔泠鸢怎会如侯夫人的意,她得熬到老夫人寿辰之时。

    翌日,天色未亮,永安侯府檐角回廊的灯笼渐次亮起。

    被窝里暖和,乔泠鸢还沉在睡梦中,就被一阵拍门声惊醒,她睁开眼睛,听绿萝禀道:“黄妈妈带着针线房的绣娘过来了。”

    乔泠鸢一惊,赶忙从床上爬了起来。

    还未穿好衣裳,黄妈妈就带着绣娘进了屋。

    她一边吩咐绣娘给乔泠鸢量尺寸一边叨叨:“夫人吩咐,得给您制几件新衣裳,别临到见客的时候,还一身寒酸,您到底是我们侯府的正经姑娘,总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乔泠鸢乖巧地张开双臂站着,任绣娘量尺寸。

    暗想,葛云华总算想起给她做新衣了。

    她柜子里倒有几件上好的衣裳,但都不是新制的,是她刚回侯府的时候,府里其她的两个姐妹将自己柜子里不想穿的衣服翻出来送给她的。

    最先过来送衣服的是二房的五姑娘乔泠诗。

    “七妹,这些衣服都是我最喜欢的,虽然送给你有些舍不得,但你是我妹妹呢,你且先穿着,大伯母很快就会让针线房的过来给你量身裁新衣的。”

    然后是大房的四姑娘乔泠菲。

    “你在赣州那穷乡僻壤的地方待得久了,许是不知道京城的贵女们都喜欢什么样的穿衣打扮,就你身上的这些粗布麻衣连府上的下人都不穿,赶紧丢干净,”乔泠菲顺手将她叠放在临窗大炕上的衣服丢进火盆里,满脸嫌恶,“这些东西,别再拿出来丢人现眼了,你既然是我们永安侯府的姑娘,代表的便是我们永安侯府,你丢自己的脸倒是没什么,可不能丢了我们姐妹的脸,丢了我爹娘的脸。”

    她娘是葛云华。

    乔泠菲是侯府大房的嫡出姑娘。

    那些衣服,乔泠鸢也就刚回府每日要去正院请安的那几日穿过,后来染了风寒,侯夫人怕她过了病气给其他人,便让她好生养病,病好之前,都免了晨昏定剩

    乔泠鸢就让那些衣服沉了箱底。

    绣娘量了尺寸,由小丫鬟领着出了门。

    绿萝拿来衣服给乔泠鸢穿上。

    黄妈妈数落道:“姑娘这身板未免太瘦弱了些,府上每日好吃好喝地养着您,您也该多吃点,您这番模样,去外面见了人,指不定别人得以为夫人亏待了您。”

    乔泠鸢听着,并不做声。

    “夫人后天要去感念寺上香,让四姑娘和姑娘陪着一起,后天辰时出发,辰时前姑娘就要到正院门前候着,姑娘可千万别误了时辰。”黄妈妈叮嘱道。

    绿萝道:“可妈妈,姑娘风寒还未好呢。”

    黄妈妈不悦地瞪她一眼。

    绿萝被黄妈妈盯得心里一紧。

    听黄妈妈道:“便是姑娘风寒迟迟未好,夫人才更要带姑娘一起去,指不定拜拜菩萨,求个平安,改明儿就能痊愈了。”

    黄妈妈不喜乔泠鸢,自然也不喜打小跟在乔泠鸢身边的绿萝,“后天你跟着一起去,不能离开姑娘半步,否则出了什么事,夫人定饶不了你。”

    “听到没有?”黄妈妈顺手掐了绿萝一把。

    绿萝“氨一声,忙敛衽道:“妈妈教训得是,奴婢一定谨记。”

    黄妈妈满意地离了屋,去正院复命。

    乔泠鸢坐到临窗的炕上,望着窗外花台上艳丽缤纷的山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她捧着茶盅取暖,对绿萝道:“再忍忍,不必多久。”

    绿萝捂着被掐的手臂,去拿了针线出来做。

    “奴婢倒是无所谓,”她坐到乔泠鸢脚边的矮凳上,“只是姑娘您,到底是主子,她这般猖狂,是踩到了您的头上,您的委屈,向谁说去?”

    “我不需要向谁诉委屈。”

    “话是这么说,这侯府看着富丽堂皇,可身在这府中,过得还不如在赣州舒坦,”绿萝怕被人听见,说话声放得极低,“在赣州,可没人日日给我们脸色看。”

    “既来之则安之,这种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绿萝叹口气,道:“是,姑娘。”

    针线房还没有制出乔泠鸢要穿的新衣,绿萝不得不将已经被压在箱底的另外两位侯府姑娘送给乔泠鸢的旧衣翻出来,熨烫整齐。

    待到了后日,乔泠鸢天未亮就起了床。

    天光稀薄,寒风冷冽,她踩在辰时到来之前候在正院漆黑的屋檐下,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葛云华和乔泠菲才姗姗现身。

    乔泠菲扶着葛云华的手臂,母女俩不知道在说什么,有说有笑的。

    待到了门口,瞧见已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乔泠鸢,她双臂环胸抱紧自己,一张脸已冷得发白,见到她们出来,才将躬起的脊背缓缓挺直。

    “母亲,四姐。”乔泠鸢敛衽行礼。

    她今儿穿了身蓝底绣红牡丹绫袄,梳着双平髻,发间插着一根桃木簪,未佩戴耳饰,脸上只略略施了一层薄粉,被冷风一吹,鼻尖通红,衬得脸色越发惨白。

    乔泠菲瞧了眼乔泠鸢那身衣裳,嗤了声。

    那衣裳便是她不要的旧衣,施舍给乔泠鸢的,乔泠鸢穿着,竟然还挺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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