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四道而去
中平三年(公元186年)春正月,刘寿回到了长安。
入城给张温交了令,刘寿便把带了近两个月的军队全丢给赵瑾管着,自己去了城中某处熟悉的小院。
袁滂在去年底过世,袁涣兄妹已经回老家陈国去了。刘寿来到当初的小院子时,只见门上还挂着素葛,院中空空荡荡,仅有一个老仆守着。
“郎君可是来访袁家女郎的?”
刘寿本是来看看袁滂故居,被老仆这一问,问得有点懵。想了想,我就是来找袁氏的,没错就是我。
“正是。老公可有指教?”
“不敢当。女郎留有一封书信,使老奴交予郎君。”老仆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纸质的书信:“郎君既至,老奴也该回家去啦!”
刘寿接过信一看,封上的字娟秀妍丽,他一时有些怔住,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笑意。回过神时,那老仆已经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刘寿哑然失笑,展开信来看。
这信乃是袁氏所写,措辞典雅地写了些家常话,又说等三年孝期过后不论刘寿在何处定会去找他,落款则是他那天给人家取的字“贤安”。
刘寿把这页纸从头到尾通读了两遍,才有些怅然若失地对折起来收好。他立在院中,想着那位温雅美丽的妻子,不知下次见面在洛阳还是邯郸呢?
再想及此番出师无功,羌乱未止,朝中宦官弄权也无宁日,三年以后自己还真说不定会在何处……别说是三年以后,就连明天要去哪,他都还不知道呢。
凉州这边好歹算是打完一仗了,边章韩遂等人再怎么说也被追杀了一阵,重整旗鼓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而此时天下仍有贼匪兵祸的地方,就是他的封地赵国所在的太行山一带。
刘寿现在就等着朝廷调令,不知道会不会让他回京,还是就留在长安。
在长安的话,虽然短时间内无仗可打,他也该琢磨着在兵权上动些手脚了。若是回洛阳……现在皇帝和宦官的奢侈已近疯狂,他出来这一趟再怎么说心情也轻快了不少,实在不乐意回去跟宦官勾心斗角了。
“唉——”
万千思绪,只付一叹。
这时,刘陶和夏馥二人找了过来,正好听见刘寿叹气。
刘陶问道:“将军何故长叹?”
刘寿头也不回,脱口而出:“思念陛下。”
他确实是思念陛下,既感其恩,又哀其所为,每思之便痛心疾首,夙夜忧叹,恨不能托生于别处!
刘陶试探地问:“将军先前与董破虏所言,非指兵事吧?”
刘寿闻言有点意外。适才他跟董卓聊天的内容再正常不过,故而全没避着人,没想到刘陶竟听出了其中隐晦的意思。
他转过身,颇为期待地拱手问道:“公何以教我?”
刘陶上前一步,带着那种沉勇的气度靠近了他,正容说道:“将军贤王之心,岂惜费于陛下乎!陶当上书规劝陛下,早诛奸宦”
“唉!”
刘寿无力地一叹,直接打断了刘陶的慷慨之言。
在皇宫多年,刘寿对皇帝想什么、顾忌什么,也多少看明白了些。皇帝一般来讲都是乐于察言纳谏的,这是因为他懒得继续听,却给了一些大臣以皇帝圣明的错觉。
实际上,皇帝既不残忍也不善良,只是纯粹的利己。对于不经常出现在皇帝眼前的人,大到争权夺势抄家灭族,小到问罪一人下狱处死,只要不打扰皇帝敛财、不染指兵权,那么人是死是活,皇帝都不会特别计较。
这就是宫里生存的常态,很悲哀,也很真实。然而刘陶这样正直又胸怀天下的人,却很难理解利己者的思维。
刘寿组织了一下语言,试图劝刘陶别再去送人头了。
“癣疥之疾,一言可除;数月之疾,上书可治;积年之沉疴,书奏不足治也,需用猛药,否则必遭反噬。孤久在御前,累进百千言,尚不能治其万一;公还请善自保身吧。”
“唉,将军” 刘陶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夏馥摇摇头,拉着刘陶告辞了。
刘寿又转过身去,背着手仰头望天,西边的天空已经晦暗下去,东边还挂着几片火红的云。
天时既凄惨,人意亦寂寞。
回念故山远,心随日西落。
在一个时代里的人,很难跳出时代的框架去想办法,以至于到了天数变幻的时候,很多心怀理想的人,最终都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他的信念,直到被时代无情的碾压,变成教材去告诉后来者此路不通。
忠直之士如刘陶者,几乎被害,仍想着再次上书劝谏。在他之前、之后,也都还有选择劝谏并因此遇害的人。
我也想劝谏,但这只会是跟刘陶一样的下场;我想冷眼旁观,但身为近臣又岂容我旁观?
唉,不如早退吧!
刘寿心里这样想着,有种说不出的轻松。
不久,朝廷的封赏到了。
果然如董卓所料,当初张温派出七路人马,周慎等五路都以失败告终,唯独董卓和刘寿的军队全员班师,朝廷因功封董卓为斄乡侯,食邑一千户。刘寿没再加封,皇帝给他准备了一堆华服、车马、仪仗,召他回洛阳领赏。
两日后,刘寿在张温处交接了兵马,正要就此作别,忽报有使者到。
刘寿默默避让到一旁,使者走进来,对张温道:“太尉张延罢。诏以车骑将军张温为太尉,中常侍赵忠为车骑将军。——张公,请接旨。”
刘寿的脸色当时就变了!袁滂遇害的谜底近在眼前,可惜他没有证据,只能眼看着仇人升官进爵。
“臣张温接旨。”
张温当即上前接旨,使者开始宣读拜太尉的诏书。刘寿这时候也不好说走,就作为宾客站在一旁陪着。
待宣读完毕,张温恭敬拜谢称“臣必竭力奉公”,然后趋步上前把腰间的车骑将军印解下来,换成了太尉印绶。
刘寿看着张温玄色袍服的背影,腰间那个刚刚换上的小小的印囊简直刺眼得很。
这就是咱东汉第一位不在朝的三公了。刘寿恶意满满地想,在外领兵,身居高位,开府持节公还记皇甫嵩、朱俊之事否?
张温升了官,喜笑颜开地邀请使者赴宴,还有拉上刘寿一起。刘寿推辞不过,只好入了席。
“赵王就要回京了,待您入了宫,保准您得瞠目一回!” 这使者是宦官一党,知道张温已经是自己人了,反而对他的兴趣不大,主动跟刘寿搭起话来。
“如今南宫已修得比您在时还要精美了,尤其是玉堂殿,中常侍毕公又给翻修了一次,铸了四个铜人、四个黄钟、天禄、虾蟆,都摆在殿前。哦,还有这个——”
使者说着,从怀中摸出两枚铜钱,一枚递给张温,一枚给刘寿,指着上面纹路说道:“如今宫里都用这种铜钱,唤作‘四出文钱’,也叫‘四道钱’,就是指这上面的四道花纹。”
刘寿拿在手里一看,这铜钱正面仍是“五铢”二字,背面却不是空白的,而是印了四条繁复的纹饰。
“啊,确实别出心裁。” 刘寿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心说这帮宦官真是吃饱了撑的。
这日刘寿作别了张温和使者,出来仍与来时一般,带着府上众人和一百亲兵,轻装快马回京去。
待到了洛阳,便听人们纷纷议论着从宫中流出来的“四道钱”。
有识者窃言:“侈虐已甚,形象兆见,此钱成,必四道而去。”
刘寿听见了,在心里默默点头。
不出四五年,待京师大乱,这四道钱便会流布四海,四道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