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忘川
忘川河畔，奈何桥边。
队伍排成了长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脸色各异，从孟婆手里接过碗，一饮而尽。
小伍麻木地舀着汤，递给孟婆，唉了一声。
“叹什么气”孟婆狠狠敲她脑袋，疼得小伍龇牙咧嘴，“我说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婆婆，我又不吃你的米，还帮你干活，你为什么老是赶我走啊”小伍摸着头。
“你天天在这里唉声叹气跟个死鬼一样，快走，坏我心情。”
小伍歪着脑袋:“可是婆婆，我本来就是鬼呀。”
孟婆:“……”
“婆婆，我在这里陪你不好吗？”她搅着锅里的汤，仰头问她，“你不喜欢我吗？”
孟婆看着小姑娘眨着水灵灵的眼睛，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
“不喜欢。”
“怎么会”小伍歪头，“我相公说我可讨人喜欢啦。”
又来了，一天要提八百遍。
“那你还记得你相公长什么模样吗？”孟婆有心为难她。
“啊，”她舀汤的手顿住，眼神迷蒙起来，“我忘记了。”
“那不就得了，就算哪一天你相公真的下来找你了，你认不出他，还不是白等了。”
这个姑娘已经在这帮她舀了二十年的孟婆汤了。这里是忘川，紧挨着冥府，在这里待得越久，前尘往事忘得越干净。
“是吗？”小伍眼圈红红，要哭的样子。
“那怎么办，我答应相公要等他一起走的。”
真是个傻姑娘。
人是最无情的，哪怕当初海誓山盟，过了二十年了，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忘了你呢？或许，他早已娶了别人。
可是看她这么伤心的模样，饶是最硬心肠的孟婆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或许，他早就走了也说不定。”
“不会的，我相公不会丟下我的。”小伍抽抽噎噎。
孟婆替她擦眼泪:“都过了二十载了，他早已不是当初少年郎的模样了，或许，已经长了胡子，有皱纹，生了白发。”她指着远方不见尽头的队伍，“也许，他就在这些人里，也许，他早已喝了我的汤转世投胎去了，你又何必执着呢？”
糟，这话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伍泪眼朦胧，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进孟婆汤里。她倔强地摇头，带着哭腔道:“不，不是，不会。”
忘川阴冷的风吹着她的面庞，她坐在河边，望着水面出神。
“小伍，你又想你相公啦”白色身影在她旁边坐下。
“白大哥，我记不清我相公的容貌了。”小伍耷拉着脑袋。
“那也正常，你来忘川太久啦。”白无常摸摸她头。
“可是，我不想忘记他啊。”
黑无常在她右侧坐下，理理袍角:“在忘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你们也忘记了家人吗？”
“家人？”白无常望天，“我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一阵沉默，只有风呜呜吹过。
黑无常看见她低着头抓自己衣服的下摆，那块布料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要不然，你跟我们说说你相公吧。”
小伍抬头，眼角沾着水珠。
“我们帮你记着，虽然我们记性也挺差。”
白无常插嘴:“或者，等我们下次去人间勾魂的时候，帮你找找你相公。”
“好。”
“我嫁给我相公的时候，十五岁。我相公叫柳卿云，是当朝宰相的儿子，最年轻的状元郎。他长得可好看啦，眼睛很亮，鼻子很挺，嘴巴也很好亲。”她说起她相公的时候，眉眼中俱是欢喜。
“那个……”白无常举手示意:“你不是不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了吗？怎么知道他好看”
小伍:“我猜的呀。”
“……请问你怎么猜的呢？”
小伍晃了晃脑袋:“因为我记得当时有好多姑娘家想给他当娘子来着，那我相公肯定很英俊啊。”
白无常:呃……有点道理哈。
黑无常:“那你呢？你是谁家的姑娘是怎么嫁给他的”
“我吗？”
小伍拧着眉，努力回忆:“我也记不清了，我爹好像是个将军来着。其实我嫁给我相公之前，压根就没见过他，成亲那晚，他掀起我盖头的时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政治联姻先婚后爱
“不过，我很喜欢我相公。”
第一面就喜欢上人家了看来，长得应该是相当英俊了。
黑无常一副“看透了女人”的表情，但还是装作好奇的模样:“为什么”
“因为，他很温柔。”
黑白无常异口同声:“怎么就温柔了”
小伍羞涩一笑:“他在床上的时候很温柔。”
早早一命呜呼从没碰过女人的两个男鬼:……
冷冷的风直往脸上拍。
“就这你就这样沦陷了太没有出息了吧。”
“或许是他没有经验也说不定。”
二鬼心里酸酸的。
“我相公无论什么时候都对我很温柔的!”
“他会给我剥橘子吃。”
“上元节的时候带我看花灯，还和我吃同一碗汤圆。”
“我生病的时候他会抱着我，哄我睡觉。”
“他从来不对我发脾气，别人欺负我的时候他会护着我。”
“总之，我相公真的很好，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小伍抬起下巴，炫耀似的看白无常一眼，又回过头来对黑无常“哼”一声。
风好像更冷了。
“我要是有娘子，我也会这么对她的。”白无常耸耸肩。
“就是，不稀奇。”黑无常附和。
“你们就是嫉妒。”小伍撇嘴。
“那后来呢？照人间的话本，你们应该会有一个孩子吧”
“对啊，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孩子”小伍眨眨眼，“没有啊，我们没有过孩子。”
白无常:“你们不是很恩爱吗？怎么会没有孩子”
小伍摇头:“我也不知道。”
黑无常看白无常一眼:“那，你记不记得你有喝过什么药之类的”
“有啊，每天早晚一碗补药。我相公说我身体太差了，得多补补。”
黑白无常对视:避子汤
“你真的确定你相公是喜欢你的吗？”如果真的爱你，怎么会瞒着你让你喝避子汤呢？他没准只当你是联姻对象，从前种种恩爱不过是做戏而已。
“当然啦，他还替我挨了一刀呢。”
“啊”
小伍撑着脑袋回忆:“好像是我们去庙里上香的路上，突然遇见一伙劫匪。他们总共有二十几个人，手里都拿着亮闪闪的大刀。家丁们跟他们搏斗，我相公护着我逃跑。还没走多远，那伙人就追上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相公竟然会武功!他打架的时候好帅啊!”她说到这里，眼睛都亮起来，带着仰慕。
“可惜，我太没用了。我爹和几位哥哥从小把我保护得太好，虽然生在将军世家，但我连一点功夫皮毛都不会，净给我相公拖后腿。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匪徒趁他与其他劫匪打斗的时候来拖我，我相公又回过头来护我，然后就生生挨了一刀。那伤口好深呢，流了好多血，我相公躺了一月才好，当时心疼死我了。”
照她这样说，柳卿云也不像是不把小伍放在心上的人啊。
“再后来呢？”
小伍的表情垮下去。
“后来，爹爹和哥哥们全都战死沙场，伍家军无一人生还。”
她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我没了娘家依靠，婆母又嫌我没给柳家添子嗣，就让我相公纳妾。”
黑无常皱眉:“他答应了”
小伍咬着嘴唇“嗯”了一声，“他刚开始怎么都不答应的，后来我婆母说，他要是不答应，就休了我。”
白无常“呸”一声:“恶婆婆，毒妇。”
“你相公纳妾之后呢？他对你不好了”
小伍捏起袖子擦擦眼泪，吸了下鼻子。
“没有，他只是很忙。”
忙个屁。
肯定是有了小妾，不愿意搭理你了，你还在这为他辩解。没准纳妾也是他心甘情愿的，演了一出戏码给你看呢，你个小傻子。
黑无常看她哭得鼻子都红了，真是恨铁不成钢:“最后呢，你怎么死的不会是被小妾毒死的吧”
“咦，黑大哥你怎么知道”小伍一脸惊讶，“我就是吃了一块她送来的糕点，然后就吐血身亡了。”
黑无常:……
扶额，叹气。
“我记得最后我咽气之前，我相公哭得好大声，我从来没见过他哭，那是第一次。”想到这，心脏又开始疼，“他拉着我的手，说让我等等他，他会来找我。”
“然后你就跟个傻子一样在这等了这么久。”黑无常无力吐槽。
“你等他干嘛我劝你还是早早喝了孟婆汤，转世投胎去吧，下辈子遇到个好人。”
“我相公就是好人啊，我要在这等他，和他一起走，下辈子还做他的娘子。”
黑白无常:呵呵。
“小伍!你去哪混了!快回来干活啦!!”奈何桥上孟婆的声音传来，“该死的，今年是发大水了还是闹瘟疫，死这么多人。”
“婆婆叫我呢。”小伍拍拍屁股，“黑白大哥，你们记得帮我找我相公哦，我走啦，下次再和你们说我相公的事。”
黑白无常:谢谢，不想再听了。
忘川无白昼也无黑夜，只有永不流动的忘川水和刺骨的风。
那小小身影渐渐远去，白无常叹气:“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遇到那种男人”
黑无常:“听她天天念叨着她相公，我还以为是什么百年不遇的好人。”
“就是，我猜那毒药说不定还是他亲自下的。”
黑无常:“啧啧。”
白无常:“啧啧。”
“我们这就上去看看，那小子现在是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左拥右抱过好日子呢。”
“顺便闹个鬼吓吓他。”
“嗯，走。”
“走。”
今天依旧是很多人，等孟婆发完汤，小伍的手酸得厉害，腿也发麻。她趴在桌子上，不愿动弹。
“你真不喝这还剩最后一点。”孟婆端着最后一点汤，递到小伍面前。
小伍瞄了一眼，摇摇头，闭上眼睛。
“我说，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你们人间怎么说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实在不想投胎，可以在忘川或者前面的冥府找一个，当然，黑白无常就算了，他俩长得太磕碜了。”
小伍仍是闭着眼睛，长长睫毛卷翘。
“我听说，冥府有个鬼差，跟你年纪差不多大，相貌端正，路过的女鬼都不肯走，争着要他当相公呢。”孟婆提高音量，故意说给她听。
“不要。”小伍堵住耳朵。
“好吧，就算你真等到你相公，他现在也快到不惑之年了，样貌也老了。而你呢，还是年纪轻轻貌美如花的小姑娘。你俩站在一起，就是老牛吃嫩草，多不美观啊。”孟婆还在极力劝说。
小伍终于睁开眼睛:“婆婆，你什么时候抢了天上月老的活了你想当冥界的月老吗？阎王爷收不收你的税啊”
孟婆:……
好吧，这就是个小顽固。
她还想再数落她几句，就看见黑白无常着急忙慌地飘过来。
“这俩傻小子干嘛呢后面有阎王追吗？”
黑白无常到小伍面前时气喘吁吁，帽子都歪了。
“黑白大哥，你们怎么了”
白无常脸色白得不行:“我们、我们到人间去找你相公了。”
“找我相公”小伍跳了起来，“怎么样找到了吗？”
她脸上洋溢着期待，眼睛清澈。
“你相公已不在人世了。”黑无常喘着气。
“不在人世”小伍眼中的光湮灭。
“听说，你死后，你相公当场就抹了脖子，自杀身亡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也很震惊。原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心肠毒辣、无心无肺的负心汉，哪知，在眼睁睁看着妻子咽气的下一刻，他竟然自己了结了性命，随她而去。
“怎么会怎么会……”小伍惊得一屁股摔在地上，“那我怎么没在这见过他”
按理来说，她死在他前头，应该是能碰见他的啊。
“黑白大哥，你们不是专门引鬼魂到这来的吗？你们见过他吗？”
黑无常摇摇头:“不是所有的鬼都需要我们俩的，只有徘徊在人间迟迟不肯下冥府的鬼魂才需要鬼差引领。就像你，你不是自己来的忘川吗？或许，你相公也是自己来的。”
白无常:“按时间来说，你相公的确应该在你之后到的忘川。孟婆，你见过吗？”
“每天从我这经过的鬼多了去了，我哪会个个留意”孟婆摇头，“再说，我老婆子一个，头昏眼花的，就算站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
“那他到哪去了”
“啊!”小伍一拍脑袋，“我来忘川的路上碰见一个小鬼，跟他玩了会儿，耽搁了点时间。会不会我相公已经先过了奈何桥”
白无常摸摸舌头:“有可能。”
“现在有几种可能，一，你相公还在人间游荡；二，你相公在你前面喝了孟婆汤过了冥府，转世投胎去了；三，你相公不肯投胎，没喝孟婆汤，就在忘川或者冥府等你。”黑无常冷静分析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去冥府，找阎王查看鬼薄。”
“对，只有这个办法了。”
黑无常:“这样，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和老白去冥府帮你看看。”
“不!”小伍“噌”地从地上爬起来，“我和你们一起去!”
“你确定到了冥府阎王爷可能就把你抓去给他当免费苦力了。”
小伍坚定地点头。
“好吧，那我们一起去。”
忘川的天永远都是阴沉沉的，冷风吹在脸上，刺痛皮肤。
飘了很久，终于看见一座黑色的府，府前台阶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黑影，大概是某只失意的鬼吧。
小伍的心跳如雷鼓。
“这里就是冥府吗？我相公会在里面吗？”她的声音发颤，极力掩饰紧张和焦急。
“进去就知道了。”黑无常说，“对了，你相公叫柳卿云是吧”
“对，‘卿卿骋少年’的‘卿’，‘坐看云起时’的‘云’。”小伍说着往台阶上走。
坐在台阶前的鬼倏地抬头，吓了小伍一跳。
她轻声道歉:“抱歉，打扰了。”
那鬼却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瞬，瞳孔放大，踉踉跄跄站起身。
“小伍”他喊道，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认识我”小伍看着那鬼，她确实是不认识他。嗯，这鬼还挺俊俏的。啊呸，现在是看美男子的时候吗？马上就可以见到相公了!相公最要紧!这么想着，她不欲多做停留。
“我是你相公。”柳卿云拉住她手，把她抱在怀里，“我是你相公柳卿云啊。”
撞进他怀里的时候，他身上的味道也闯进鼻腔，带着地府的潮湿，又有一点熟悉的掺杂着别的什么味道，让她鼻子发酸，眼眶也不知不觉泛泪。
“你是我相公……你是我相公。”小伍呢喃。
“你去哪了我在这等了你二十年，你去哪了”柳卿云松开她，摸上她的脸，一点点抚摸，像是要把她的模样重新刻进心里。
“我……我在忘川等你啊……”眼泪哗哗地流，小伍声音哽咽，“你不是说要我等你吗？我不知道你在这等我，我以为你还没死，谁知道你来得这么快。”
注意到他脖子上还未消的伤痕，她的手覆上去，眼里满是心疼:“疼不疼啊”
柳卿云也是泪流满面:“不疼，你在就不疼了。”
两个人就在地府门前相对流泪，然后抱了个地久天长。
小伍:“相公，你想不想我”
柳卿云:“想。”
小伍:“有多想。”
柳卿云:“想死了。”
小伍:“可是你现在已经死了啊。”
柳卿云:“……你怎么越来越调皮”
小伍:“你不喜欢吗？”
柳卿云:“喜欢。”
小伍:“嘿嘿嘿。”
小伍:“相公。”
柳卿云:“嗯”
小伍:“你怎么不叫我”
柳卿云:“叫了啊。”
小伍:“叫我娘子。”
柳卿云:“娘子。”
小伍:“欸。”
嘻嘻嘻。
黑白无常:唉唉唉，咋还亲上了呢？这里还有两只单身了几千年的鬼呢，注意影响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