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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送神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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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人微言轻”“三奏其事”“感动万一”云云都是苏轼《上执政乞度牒赈济及因修廨宇书》的原文。最近晋江又出新的原创写作规范了,我也不知道这种玩梗式的化用需不需要注明,总之就假装注明一下。

    声量大小, 素来权衡不了分量轻重。沈问说话声调不高,此言一出,却叫许多人变了脸色。

    姜满自然没有旁的心思能放到别人身上,沈问手中堪堪撬动了整座桂隐园的缂丝扇已递到面前, 她接也不是, 不接也不是, 只余光看到思久露出惊异神色,怀楼却是震了震, 注视过来,反应平平。

    这是有意设计?

    平常书房中当差, 她和思久多看怀楼的意思, 久而久之,彼此间便有些默契。如此行事,却并非是主次的缘故:要说最能领会沈问心思的,这园子里, 也莫过于怀楼了。

    姜满缓缓抬起目。沈问果然没多少表情,似乎连不舍也未曾露出半分, 只将手抬高了些,语气罕见地温和:“还不接着?”

    对上眉眼, 姜满便知道, 沈问还是那个沈问。

    自己反应不过迟疑了一息,她眼里的不耐便已渐渐漫出来。

    姜满不再多说,只福了身道:“此物贵重,原本愧为收受。不敢辜负女史一番心意,妾身就收下了。”

    话说完,她接过扇子来,抬眸:“消酒必当珍惜。”

    沈问手指一松, 唇角笑意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齐书书反应神速,同姜满道了喜,又对缂丝扇夸赞几句,只用词含蓄,说到妙处,只言片语,却很准确。她丝毫不谈及珍稀绝世、价值千金,只说这缂丝者如发的心思、扇面极端正的选色与天工,倒叫人不由高看。姜满本以为她不过一个出卖色相之人,未曾想过情操能这样好,视线便不禁在齐书书身上停留片刻。

    她二人年纪应当相仿,齐小姐年龄兴许再大些,只因浓妆艳抹、衣着不雅,又或是常年行走于纸醉金迷处,看着却比怀楼还要年长。她谈吐不俗,可惜美则美矣,出身这样不好,到底不宜相交。

    姜满小心将缂丝扇又放回了盒中,合上木盒,亲自抱着,跟在沈问身后上楼。楼下的人看了一会儿热闹便也不再看了,各自散去,姜满知觉仍有些迟钝,不知今夜的关扑、最终落在她手头的这面缂丝扇,究竟意味着什么。

    有一点,确无疑问。

    她姜消酒的名字,今夜过后,必将如飞石投湖,激起行在的千重波涛。

    齐书书在前头几步,几乎与沈问并排走。偶尔抬头匆匆望去,只觉得她的衣袖拥住了沈问,定睛一看,又好像只是不着痕迹地护在她周身。沈问同她必然是熟稔的,似乎还颇愿意给她几分面子。她平常在外同人交往,必定少不了这些酒家的官私名妓从中斡旋、吹吹枕边风,难道对每一个,沈问都这般客气吗?

    那般场景,姜满只觉得难以想象。

    回了阁儿后,姜满仍陪坐在次席。沈问请齐书书为她们弹了一曲,技艺平平,但嗓音堪称仙音,便是不用殷野泽的词也叫人一时难忘。弹过了曲,她又赏钱三十千,亲自斟了一杯酒,等齐小姐饮罢,便请她退下。齐书书没有再留,细声细语同沈问与姜满道了别,先前的事一概未提。

    姜满回过味来,这一支曲子,却是沈问给齐书书留的体面。

    好大的排场,要沈问给她体面?

    “你对她似乎不很喜欢。”沈问扶着酒杯,又有暗笑,只叫人捉不着证据,想要发作,自然也无从说起。

    “女史多心了。”姜满垂了垂目,“只是不曾想过您这般交游甚广。”

    沈问笑意略淡:“她是我一个故人,你对她便是再客气些,也无不可。”

    窗外疾云像厚厚的棉被,将月光蒙了个寻死觅活。姜满眼睁睁看到夜色黯淡起来,却只无能为力,淡道:“是,便依女史吩咐。今后每个小姐,妾身都会更谨慎些。”

    沈问把银杯推远了:“街头打擂的女飐你看不惯,楼上卖笑的小姐,你也看不惯?”

    “并非是看不惯。贫苦人家讨生活,从来是生活不体面,而非人不体面。”姜满抿着唇,到底说了实话,“只,若说彼此都是一般人,这话实在昧了良心,即便当作诳语讲出来,也只是哄人的空谈罢了。”

    “先前看相扑时你就说了这等话,因张衙内过来,我没有同你再讲,不想——姜消酒,你对这‘彼此之别’,倒是懂得不少。”

    姜满看她眼带讥诮,颇有些受辱。她寄人篱下,事事仰仗沈问,如今明知她是仇人,也不得不央求于她,哪里又受得这等打压?几句话,原本是轻飘飘的,含沙射影之事,旁人说了,姜满只会觉得自己多想,压根不至于放在心上:偏偏是沈问。

    她再是放肆,遇到不愿得罪、不能得罪、有心讨好的,却总叫人服服帖帖。原本不是熨帖的性子,只因有了熨帖的心意,事事便随之自然而然。

    不论沈问有心还是无意,这口无遮拦,却正是不看重她的证据。姜满从来也没肖想过她的爱重,更别说是看重——可若半点都不视她为重,沈问能否别再将她对他人的心意加诸于她身上,给她与众不同的错觉,再立马生生地、徒手面对她,撕碎一切?

    姜满望着她,像黄昏时出了薄汗,得意忘形,一颗心冷在凉夜之中。

    最终,姜满朝向沈问,仍旧呈上她一贯为之的温顺,她微笑着,一切仿佛点到即止:“妾身愚钝,说来也不过是签了佣赁、奔波在外的,从不与他人分那一般二般。齐小姐与旁人不同,妾身如今已醒得,多谢女史指点。”

    沈问看了她,眉头微蹙,慢慢道:“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宋小姐,从前也是五间楼出身吗?”姜满悄然问。

    却见沈问眯了眯眼睛,视线不曾回避,只不置可否。姜满于是知道自己多嘴了,可要说是故人,总有个由头。沈问是乃天潢贵胄,齐书书可做不了她的故人,这么一想,与她有故的,便只能是宋宁宁。

    这时思久“呸”了两声,略带笑意,劝道:“端阳之夜,还是多说些吉利话、多讲些吉利事。娘子,先前见您扑中几样文房之物,新奇有余,精细却不足,是留作自己用的吗?”

    姜满点点头:“女史说妾身的字尚且稚嫩,我预备抽空练一练。”

    “我说的是‘尚且稚嫩’?”沈问插了话,斜眼看过来。

    姜满垂下目,小声道:“是妾身字迹有碍观瞻。”

    “——我说的是‘精益求精’。”沈问接话极快,明显不大乐意。却看她抱了臂,略一清嗓子:“先前我要走,你为何帮五间楼这个腔?我还以为你是看齐书书投缘。”

    姜满哪里是为她帮腔,不过先前那场关扑之中必有门道,怀楼也使了眼色,姜满这才开口的。只是沈问警告的话才出口,她即便不喜那齐小姐,总不会在这时候再添上几句不合时宜的,便道:“妾身并非为此间店家帮腔,而是想着女史,才开了口。”

    “哦?你且说说。”沈问托了腮,“我倒要看你说得出什么花来。”

    姜满只觉得她无聊,那般聪颖的一个人,怎会看不出她的考虑?此刻不过没话找话。然而沈问今夜吃酒确实吃得不少,在此坐一坐,陪着她说话,总比人昏睡过去、她们几个艰难伺候着要好。姜满正欲开口,只听外面又有动静,便止住话头。片刻,有人低声通报,原是此间掌柜求见。

    沈问玩笑之意略微收敛,扶着桌子坐正了,右手复又倚在扶手上,身形仍不算端正。她的睫毛仿佛犯了懒,好一会儿,才在寂静中自顾自招来无风的波澜,道:“进来吧。”

    这掌柜自是为赔罪而来,开口两句,顾左右而言他,到底是郑重道了歉。他用词斟酌,但姜满毕竟是当事者,立即就晓得那张叫她彻底撞破千术的六索,应是他刻意发过来的。

    “你这话我却听不懂。最后那局叶子戏也不是我在桌上,有什么话,你同她说就是。”沈问食指略抬了抬,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那掌柜已是江湖场上的老辣之人,此刻也罕见露出难色,顺势望向姜满,略微沉吟。

    姜满不打算再帮腔。她若真是什么桂隐园的客人、将来或许自立门户,卖他五间楼掌柜一个面子,当然是顺水人情、便宜买卖,可姜满是沈问的人,这明摆着设给沈问的局,只因其中一个悬崖勒马了,便给他这个回头是岸的机会?

    姜满再是痛恨沈问,也决计不会给他递这个台阶。

    掌柜拖长了声音,半晌没得一个帮手,抿着唇,不再作声。片刻,他屏退左右,拱手垂着头道:“沈女史,实不相瞒,日前有换防回来的官人酒后在楼中闹事。如今北方事起,行伍的,飞黄腾达,眨眼之间。便是等闲武官,五间楼无依无靠,也得罪不起,若不是张衙内为小人摆平,那日还不晓得如何收场,这便欠了一个人情。

    “原想着几样小物件的事,小人一时是猪油蒙了心啊,应了他这损招。眼见越赌越大,您这边,劝又劝不住——我哪敢斗胆蒙蔽您?只求混过今夜去,改日再登门致歉。”掌柜左手攥右手、右手攥左手,哭笑不得,“哪曾想您艺高人胆大,这、这桂隐园,您就是舍得让出去,小人也不敢看着旁人收走了哇……”

    “笑话。”沈问拂过眉毛,眼眸一抬,“你说得好像这园子是你给我保住的似的。这是人家姜家娘子给我赢回来的东西,岂容你在这里邀首功?”

    姜满一怔,尚未琢磨出这话背后的深意,此间掌柜已苦哈哈唱了喏,忙不迭道:“小人心中有愧,哪敢居功?只求告罪,从轻发落。”

    “你罪在何处?”沈问看着他,半刻才开口,面露疑惑,不似作假。

    “这……”掌柜愣住,觑了觑姜满,并未立即言语,显然是拿不定主意。

    姜满再看沈问,忽地恍然。

    之前那一局,她远在一丈之后,光是听唱牌,径自便推敲出桌上全貌;最后以六索充“九万贯”李代桃僵、叫张晗代为受过,也是她的手笔。姜满如今还没有工夫去复盘自己上场那一轮,她精神极其紧张,而今只大略记得牌面,出牌先后,不敢说能凭记忆还原个十成十,正因如此,那一句“九万贯”,几如神来之笔。

    她尚不知晓沈问是怎么算出来的。然而,沈问牌技极高,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

    ——沈问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这个长处。

    “我听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鬼话,但你蒙我这一件,”沈问看着他,沉默许久,渐渐才笑了,“我如今明白了。”

    掌柜神色很僵硬,只躬着身子赔笑。

    “看来气运尚在我手,园子是想丢也丢不掉啊。”沈问眼皮轻动,看向灯笼,只表情尚未叫人辨清,睫毛便忽然下垂,视线扫过阁中诸人,又面朝掌柜,笑得意味深长,“话说回来,要不是动了桂隐园,我今晚又要输到什么时候?”

    “小人哪敢造次,早就悔不当初……”

    沈问倒向椅背,懒懒道:“太和楼乃是人家东库的店,背靠户部点检所,倒跟你五间楼一个小厨扩来的市楼打得有来有回。”

    掌柜的道:“仰仗的都是沈女史的面子。”

    “你还知道我的面子?”沈问瞥向他。

    掌柜躬下身:“小人必将铭记大恩。”

    她语气平平,看了看指甲:“只怕你是句虚言,扭头就忘。”

    “来日方长。”语毕,掌柜走近一步,垂目拱手道,“女史有何吩咐?”

    沈问仍旧没什么表情,只问:“你五间楼,什么最值钱?”

    “当属流香酒——自然,这御酒‘流香’能叫鄙店经营,仍少不了您的关照。”掌柜脸色稍稍缓和,许是以为沈问口风有所松动。

    姜满却道不好,果然,他话音刚落,沈问便微微一笑,只看了看他,像是惊讶于他的单纯,末了,才道:“酒算什么?五间楼,消息最值钱。”

    说完话,她也不等任何回答,似乎是料定了结局,又好像对于此间掌柜应允、拒绝与否,全然不去在意——沈问已站起身,疲倦极了似的晃了晃头,左右拳锤双肩。她美目微闭,道:“我晓得,董大官人提点你不少,你又是个念旧情的,我与他们生分了,你难免要掂量掂量。”

    她迈出几步,掌柜急匆匆追上来,却又不敢靠近,沈问步履仍未减缓,只边走边说:“掂量掂量,倒不是不可以。只我最厌烦马后炮,这掂量以后,你要再扮杨修,可没有人会怜惜。”

    她声音轻得仿佛飘于中空,一吹就散:然则这一吹就散的,落到五间楼掌柜耳里,只怕有如雷霆。

    人微言轻,三奏其事,尚得不来赈济,何谈感动万一?

    雷霆之音,更越西天,直捣相公府邸。

    单凭沈问的名姓在此,这临安都城,谁人开罪得起?

    她们一行风风火火离去之时,此间早已不复先前盛景。一楼桌子已空了大半,街头热闹愈甚,地上灯火,誓同夜月争辉。

    沈问兴致未消,要散步回去,姜满就陪在她身后不远,回头看五间楼、精细又宽阔,忽然间又洞若观火,看它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原以为此楼是为官库名下酒家,不像也只如姜家这般,平民出身,倘若哪一年扑不中资格,便是酿酒也酿不成,只得从别处辗转买卖,一时风光,到底底气不足,实则却仰人鼻息过活。姜满望向沈问的背影,出来了一整个晚上,处处有人为她打点,时已子夜过半,沈女史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曾乱过。

    这样的人,也会有软肋吗?

    她怀中还紧紧抱着沈问赏的缂丝扇。深夜凉爽,沈问吃酒吃得多,许是反倒觉得燥热,那方骷髅图团扇上吊的络子,复又飞扬跋扈,就在姜满跟前张扬。

    穿出御街,沈问步子慢下来。怀楼适时让出一人之进退,悄悄看向姜满,姜满以为沈问有话要吩咐,随即上前去,不想二人只是并肩而行。

    一直走到兵营,眼看昌乐坊就在前头了,四下皆静,沈问才道:“今天带你出来过端阳节,你好像不高兴。”

    怀楼她们不知何时已退到后头很远,看护之人也只远远缀着,青石路面上,姜满与沈问,好像彼此相依。

    她没想过沈问会说这样的话。今夜发生的事有许多,夜也深了,姜满不愿同她多计较,只敷衍道:“能同女史共度端阳,欢喜还来不及,哪里又会不高兴。”

    身旁响起一声轻笑,不冷不热的:“原是我碍着你过节。”

    姜满看了看她:“唐玄宗有诗云,‘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端阳以后,天气越来越热,江南之地更是如此,要再出来玩耍,难免沾上暑热。说来是为祈福辟邪,妾身以为,端阳也不过时人的消遣。”

    “清明也如此吗?”沈问微微扬眉,显然喜欢这谬论。

    姜满原本就是冲着她的心意说的,自是点头称是。

    沈问若有所思:“为人当差,就谈不上玩耍了。”

    “是如此。”姜满不料她反应如此快,有股莫名的笑意悄悄往嘴角攀爬。

    同沈问说话往往只须使一分力,心意相通,便是仇敌,也觉得秋色平分。然而,她同她闲话家常、无事打个机锋,未免太滑稽,姜满只顿了顿就道:“妾身有一事不解。”

    “你说吧。”沈问背起手来,团扇到了身后,不再在姜满眼前晃悠。

    “之于这叶子戏,女史似乎极其擅长。”姜满悄悄看她神色变化,仿佛是看朝日出于雪山,不忍错过一息、一眼,“若不是早备了桂隐园这一招,又料定那张衙内必然上当、掌柜的铁定倒戈,依您行事,何苦去扮输家?”

    沈问暗笑,瞥过她:“你这听上去却不像一件事,像好几件事。非但如此,你还不止于不解……这是认定我鲁莽?”

    “妾身绝无此意。”

    “不是说好了不打诳语。”她轻轻道,“只我二人,我不同你说谎,你也不要同我说谎。”

    这语气与彼时何其相似,姜满听了,只觉得心中隐痛,默了默,才道:“妾身确实猜不透女史大计。且不说别的,此种博戏,消酒并不会,您从前也不曾问过此事,最后一局,实在赢得凶险。”

    “你不会叫我露宿街头的。”沈问仰起头,快走两步。那种在他人面前有意维持的亲切似乎尚未完全退却,沈问侧过身,睫毛微垂:“便是你再恨我也不会。”

    姜满不知她这是哪来的笃信,言谈中隐隐约约的亲密,也叫她无所适从。

    她只低了头不语,沈问不知什么时候又离得近了,道:“我不过舍不得先前输的那套桃花关别苑。你还不曾去过,桃花关在嘉会门外,原是个俗名。许多人在那儿修筑园林,又不约而同多种桃树,是故得名。今年桃花花期已过,我事情又多,等到明年……”

    “五间楼掌柜不敢在最后一局作假——”姜满打断她,四目相触,有些后怕,又有些没来由的庆幸。她定了定神,继续道:“人之常情。”

    沈问眼睛一下子就黯淡了,好像被人夺走了光。

    姜满心突突跳着,木盒抱得更紧,语速渐快:“可妾身实在好奇,女史为何断定那张衙内,宁肯冒着不敬罪名,也要同您赌这一局?”

    “桂隐园原是他家的。”沈问语出惊人,眼帘却遮蔽着,拟作浓浓夜色,拒人于外,“张衙内是循王之后,其父张泽,文武兼修,在军中有些威望,祖上虽贵重,而今临安人卖张晗面子,却也有这一重关系。上清宫附近有一座很大的园林,匾名‘真珠’,你记不记得?”

    姜满听到猜测证实,已不算震惊。那张晗是张俊子孙,同沈问平起平坐,便没有什么稀奇。只这桂隐园曾属张家人,却叫姜满猜不中,又看沈问神色暗下去,她一边觉得自己多想,间或交织于猜想的,又有沈问难以捉摸的念头。

    最终,姜满也没去理会自己的胡思乱想。沈问便是有心许诺,这诺言也不是许给她姜满的,她会带一个任意拿捏的金丝雀等到明年去赏桃花?

    便是真的,那也不过在圆沈问的一个梦。至于姜满自身,能否活到明年,还是两说。

    姜满应了声,道:“真珠园妾身是记得的,此前去上清宫便留意到此园规模,特意问过怀楼姑娘。听说,从前赐给过福王?”

    沈问微微颔首:“福王贬谪身故以后,真珠园再无人主。赐给福王之前,这园子却是给张循王的,张衙内的爷爷张时照看着,后来又充了公。

    “他家阔得很,到张时这一辈尚且羽翼未折,若不是风云变幻,许多事情,想来也顺不了我的心意。”沈问眼睛眯了眯,似乎意有所指,又像只回忆起往事,“循王贪财,你听说过吧?从前这酤酒生意,他张家做得最大,遍地开花……”

    沈问往东青门遥遥看了一眼,却收回话头,转而道:“说起清贵出身,大宋能与张时比肩者,其实寥寥。他曾祖是循王,外祖却是刘鄜王。就我们对门的——也是他家姻亲,桂隐园如今若还姓张,我怎么在临安横着走,张衙内就会怎么在临安横着走。”

    姜满听她说起旧事,只觉得如同故事,一时入了迷,脱口而出:“我们对门是谁?”

    “隔着河呢,你径直看,自然看不到。”沈问失笑,倒也不与她计较,只摇摇头,“就是你尝过的酿橘子酒那一家,如今已不住人了。橘子酒也不再有,现下仅存几坛还是张时那会儿的库存,经年未坏,但到底是果酒,早早喝了为宜。再要想寻得,仔细找一找,兴许安吉州还有。”

    说到此处,沈问离她又近了些,眼神温和:“再找来的也比不了临安窖藏的好。如今也入夏了,你不想尝一尝?”

    风微起,吹鼓了姜满衣袖。她微微侧过身子,避开夜风,避了沈问视线,仍觉得内里渐渐冰凉。

    沈问这罕见的温柔不是没有过——不是没有过,上回出现,却是要送她入宫,饯别时的温柔,往往饱含尚未出口的恶意。

    姜满怕的原本不是反常,只在沈问身上,半点变动,她也承受不了、承受不起。

    仿佛她就只配得到她的冷言冷语似的。

    她的好奇也因此止歇,姜满谨守礼数,垂目敛衽,向沈问答话:“回女史的话,妾身初来临安,素无根基,无从知晓、也无缘知晓这些旧情。只是不知,这与女史的意料,有何关联?”

    沈问怔了怔,停住脚步。两步之距,黑夜中,隐约带过一切,她步履忽然加快,又把姜满甩在后头:“桂隐园是张时花了十四年苦心经营方才得成的大园林,于他家来说,意义非常,充了公,哪里有心甘情愿的道理?张泽生养在这园中,至于张晗有没有住过桂隐园,我却忘了:总归父亲的夙愿也是夙愿,这园子不怕勾不着他。

    “原本的桂隐园有如今四倍大,一直拓到白洋池。”沈问回过头,复又站定,团扇轻摇,冷冷道,“我嫌铺张浪费,维护甚巨,剩下的或租或闭,也有改作别用的,总之不复他张家的闲情。”

    姜满默了默,悄悄靠近她。沈问没再往前走,只看向她,下巴高抬,睥睨过来的眼神,仿佛要烧掉一整座山才肯平息。

    沈问又道:“你先前问我的是什么?”

    见她如此不快,姜满却也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闷道:“妾身是不知女史为何要隐瞒自己擅戏之事。”

    “玩叶子戏输了,出让的不过几吊铜钱。”沈问垂了垂目,“叫别人知道你会什么,从来不是好事。叶子戏又容易露心思,还是输钱来得便宜。”

    “若妾身今晚却把桂隐园输出去了呢?”

    “那就露宿街头。”她语气平平,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取笑,“好在入了夏,冻不死人。”

    “让女史煞费心思才得来,价值一园的团扇,妾身捧在手中,胆战心惊。”姜满躬下身,木盒高举,“桂隐园已近,如今物归原主,还请女史赏鉴。”

    沈问迟迟没有动静。

    姜满心有所感,挣扎片刻,仍旧抬了头。她眼中的山火灭了,沈问双目冷得像一座死城。

    二人对视,沈问睫毛动了动,像徐徐清风,又只撞上高墙,打道回府。再没有什么可将这死城撼动的了,她唇齿微启,俨然只是在宣告:“姜消酒,我沈问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时候,更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姜满动了动嘴唇。

    沈问比她的踌躇要快得多:“姜消酒。”

    姜满再度与她对上视线,几乎失语。

    沈问眼中浮起微光,语气笃定:“你以为我在楼中使计,当众送你,另有名目,是不是。你以为,这团扇是我同别人意气相争,侥幸得来了,自当珍藏逞威风,是不是。”

    那微光并非生的征兆,沈问离她更近,眼神却越来越空:“姜消酒,我是看你喜欢,扑来送你。你不愿过端阳,我为你过端阳。”

    她的泪水落下来,只一滴,沈问极快便抬起手擦去,余下的生生忍住。

    “女史,我……”姜满立时心软,不由自主抬起手,“啪”地一声被沈问打到旁边。

    “你不信我——”沈问别过目,愈冷漠,愈果断,“罢了,我都无须问你。”

    姜满五内血脉翻滚,心口闷痛,望向沈问,沈问早已不看她。回过头,远远只看见成排的灯笼,她们停下来,随从也不上前。

    桂隐园就在前头了,姜满不知哪来的勇气,挤到沈问面前;沈问侧过身,她便又一次见缝插针,叫她同她对视。姜满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那滴泪里,她分明还有她的计谋、她的希望、她的恨,然而此时此刻,姜满唯有不管不顾。

    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自来到临安,她便水土不服,生出块心病来:死人见得,丑恶见得,姜满唯独见不得沈问的眼泪。

    “沈女史,并非我不肯信你,易地而处,你自问于心,当真能够去信我吗?”姜满的脸凑得很近,夜色下,她能看清沈问的肌肤,睫毛上残留的晶莹,连同她的冷漠、她的坚冰,姜满都去靠近了,这时就是她要杀她也轻而易举。

    沈问若想取她性命,自然也如同反过手掌那般容易。

    “你要我信你什么?”沈问目光躲了躲,终究望向她。

    “信我面对你,便是手无寸铁。”姜满抬眸,温柔道,“女史可愿信我?”

    沈问摇摇头:“信不得。你就是手折了也要用牙咬我,你不是手无寸铁之人。”

    “信我不会害你。”姜满仍问,“女史可愿信我?”

    沈问睫毛轻动,道:“信不得。你不会害家国,害你家国的,你却不会放过,包括我。”

    “那便信我,信我、信我爱重于你。”姜满声音轻颤,坚持道,“易地而处,女史可愿信我?”

    沈问怔了怔,不动了。

    姜满深深呼吸,望着沈问的眼睛,一字一句,耗费力竭的骁勇:“女史,消酒问你。我的哥哥,你藏在了哪里?”

    沈问眉宇微蹙,手似无知觉地缓缓抬起,最终是团扇络子打到了腕上,沈问眼神一颤,阖了阖目。姜满看那亲手打完的双色络子,再是不肯,终究也要醒悟过来。

    她睁眼时,沈问已然淡漠,看向她,道:“你很喜欢听废话,姜消酒。我说过多次,你哥已经死了。”

    姜满一笑。

    沈问的表情有一瞬凝滞,但那凝滞极快就消散,连死城也瓦解了。眨眼间的震动后是沈问的暴怒,她几乎是砸一般把姜满塞过来的木盒打到她胳膊上,姜满匆匆接下,却听沈问喝道:“我给的东西,岂敢不收?”

    “此扇价值千金,不忍夺您所好,消酒怎敢私藏?”姜满往后退两步,仍双手奉上木盒,不曾抬头。

    “我所好?我根本就不爱这梧桐叶形制的宫扇,缂丝扇伺候着也麻烦,要不是看你喜欢——”

    “女史为何断定,妾身就喜欢?”低着头,姜满也听见她气息一凝。但她仍迟迟没有抬头,继续道:“鹿梨浆、霁色纱衣、头上金簪,往远了说,问取斋、院内侍婢,出行护卫,每日餐食,哪一样是妾身喜欢的?是妾身喜欢,还是女史喜欢——”

    姜满吸了口气,终道:“还是,别的人喜欢?”

    沈问好半晌才说话,有气无力,又不能置信:“你不喜欢?不,不说别的,那鹿梨浆,你原来不喜欢?”

    姜满抬起头:“妾身喜不喜欢,当真要紧吗?”

    沈问一僵,突然失笑,不知是怒是悲:“依你看,姜满,只有我觉得要紧是不是?只有我才觉得要紧?”

    “妾身并非张扬人,不喜张扬事,难晓张扬情,未明张扬意。女史为人张扬,做事张扬,情意也来得张扬,只不知为人为己。”姜满看着她,被沈问砸到的地方渐渐有血脉去补救了,皮肉活过来,终于知道痛,“不论为人为己,关乎的到底是女史心意。只可惜妾身与您终究不在一条路上,主仆一场,却像隔窗看花,花也憔悴,人也憔悴,消除隔阂,却非得将纸都撕碎了不可。”

    彼此对望间,倒映了浩瀚星河。星汉灿烂,因各处东西,便再也盼不来相见的一日。

    姜满举着盒子,面对沈问,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只站得直直的,拒绝再向她卑躬屈膝:“这团扇虽好,妾身却不喜欢。女史还要送吗?”

    “你不是已断定了我为人还是为己?”沈问忍耐极怒,到底不曾对姜满动手,只拂袖而去,言语轻蔑之极,“这点钱我还看不上,我沈问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时候。

    “连同你自己,连同这团扇——你是烧了、扔臭水沟里,还是拿去典当,悉听尊便,只离我远远的,我绝没有一句二话!”

    灯笼如列穿行,思久经过她时,也被怀楼扯住袖子。两人停顿片刻,仍随沈问去了。姜满缀在最后,怀抱木盒,福了福身,道:“谨遵女史吩咐。”

    她声音极轻,反正也没人听得见,话却更像是说给自己。

    角门未闭,姜满过了门槛,心口还在发麻。门房值夜的递过来一盏灯笼,边道:“姜家娘子,吴大人已把书送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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