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 25 章
凡人修行,为的不过是“长生不老”四个字,当然也有些人修行是为了脱去□□凡胎,满足自己“仙师”的优越感。这种人是不会在深山老林之中潜心修行的,而是会混迹于红尘,在凡间走动,捉个妖装装逼,御个剑耍耍帅什么的。
而绝大多数人的终极目标,就是“飞升”二字,他们或苦苦修炼,或另辟蹊径,为的就是得道飞升,彻底脱离“人”这个圈子,成仙成神。
太微仙尊就是以这个为目标,努力数百年,挨过无数的雷劫天灾,就等着最后一道九霄玄雷劈下来,送他直登仙途。
某日早课,师父心血来潮的提及此事,分别问起两个爱徒的目标,江霭无需深思熟虑,便将刻在骨子里的答案说出来:“自然是断绝七情六欲,以求得道飞升。”
师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转眼看向那个垂着头看蚂蚁搬家的少年:“你呢?”
慕霜吟没听见师父问话,他玩心大起便不顾四周了,弯腰捡起颗细沙,蔫坏蔫坏的往蚂蚁身上一扔,看蚂蚁受惊,迈动六条小细腿往前逃命的模样,他被逗得咯咯笑。
江霭实在不懂,这有什么好玩的?
“咳咳,晗烟1
“啊?”后知后觉的慕霜吟急忙摆正姿态,认真回答道,“为什么要飞升呢,现在过得不好吗?”
江霭和慕霜吟性格秉性完全不同,一个飞扬跳脱,达观热情,一个淡漠疏离,冰凉孤冷;一个追求大道,渴望飞升,一个安于现状,追求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超高意境。
其实师父更偏爱慕霜吟这种无拘无束的性子,但论起欣赏,师父还是更喜欢钦点的继承人江霭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无欲无求,有多少人能做到六根清净,但江霭做到了,他就是浑然天成的“无情”之人。
看透这一点的太微仙尊,越发觉得江霭成为掌门是命中注定。
“云上仙府至高功法“无忘真诀”,每一位入门弟子都要尝试着修炼,可千百年来,却无一人能真正炼成,别说练了,仅仅是一窥其法门,都要承受功法反噬、灵脉寸断的痛苦。”
“云岚,你修习的很顺利吧?”
面对师父的询问,江霭如实点头称是。
“别看晗烟是千年难遇的惊世奇才,可这“无忘真诀”他是万万练不成,也绝对不可触碰的禁忌。”
江霭不明白:“为什么?”
师父神秘一笑:“因为它追求的便是无欲无求,无情无心,所以无忘。但凡心中有情,有所求有所欲,皆会被“无忘”反伤,慕霜吟是有情人,不仅有情,而且多情,他感性、丰富、易动情,这对“无忘真诀”来说可是大忌。这是把双刃剑,功成名垂千古,功败万劫不复,你便是这旷世无双的第一人呐1
师父眼中满是钦佩和希冀,他用力握住江霭的肩膀,激动得连手都在颤抖:“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啊你,就是为天下芸芸而生的1
他天生剑骨,生来性格凉薄,不喜与人深交,不愿同人欢笑,仿佛就是为了“无忘真诀”而生的,命中注定要守护云上仙府,命中注定要护佑三界众生,命中注定孑然一身,以上邪神剑清扫世间腌臜。
这是师父所求,天下所望,也是他作为云上掌门的责任。
那夜月华如水,他在藏书楼翻阅上古遗史,走过一排排镂空的书架,透过书籍之间的缝隙,他看见了书架对面的慕霜吟。
大半夜的,他跟个幽灵似的悄无声息站在那里,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看,纵使是身经百战的江霭也免不得被吓了一跳:“你在这做什么?”
慕霜吟眉眼弯弯,笑道:“掌门师兄找书,我帮你提灯照明可好?”
“不用。”修士视力异于常人,不掌灯也能看得见。
慕霜吟失笑道:“头上有盖,四面有墙,黑灯瞎火的,你我孤男寡男共处一室窃窃私语,惹人遐想啊1
江霭早习惯了慕霜吟的没正行,相信用不了两句话,他就该满嘴跑舌头,要么调侃,要么挑衅,非得把自己惹得暴跳如雷不可。
没想到,这回慕霜吟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像之前那样找揍,而是背对着他靠在书架上,慢悠悠的问道:“掌门师兄,你定要飞升不可吗?”
江霭闻言,说道:“潜心修道,以求飞升,这是天下修士追求的真谛。”
慕霜吟垂下眸子:“飞升了,成神仙了,才能更好的护佑云上仙府,这也是师父未能完成的夙愿,我明白。”
江霭隐约觉得他今夜不对劲,想说什么,却又一时嘴笨,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枷锁是不是有些重啊?”静默了片刻,慕霜吟突然开口,“掌门师兄,其实你不屑于当什么掌门,只是生来注定的责任压在身上,你推不掉罢了。”
他说完这话,忽然转身,唇边绽放飞扬不羁的笑容,深情款款的望着他:“要不你跟我一起私奔吧?咱俩归隐山林1
江霭的表情瞬间僵祝
这些年,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别人看不透,他作为当事人,心里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表面上你争我抢,背地里却有种模糊的暧昧。
直白点说,若不是慕霜吟,而是换个人做“慕霜吟做出的事”,江霭可以保证,这个人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活不过!
他一边讨厌,一边容忍,一边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一边又暗暗的期盼他明天能再来。
这种朦胧的感觉一直存在于二人之间,没人去搅乱,也没人去清理。不料今夜,慕霜吟居然毫无阻碍的、直接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说的这么直接!
“噗哈哈哈哈哈,你当真了?不是吧掌门师兄,你也太单纯了,这都信?哈哈哈哈……”慕霜吟捧腹大笑,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江霭浑身僵硬。
慕霜吟一边放肆大笑,一边唯恐被掌门师兄清理门户,一溜烟的跑走了。
江霭则变成了根木头桩子,傻愣愣的杵在那里,老半天没反应过来。
第二天,慕霜吟不见了,这一消失就是三个月。
再相逢之际是在魔界,他亲临昧谷,亲临魇月十二宗,亲手将濒死的慕霜吟从堆积如山的骸骨中捞出来。
他的预感没有错,慕霜吟那一晚并非故态重萌刻意开玩笑,而是来告别的。
又或者说,他是在进入十八炼狱塔前做最后的挣扎,断最后的念想。
为慕霜吟更换血衣的时候,江霭就在想,若当时他回应了那句话,他说:好,我们私奔吧。
事情是不是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
也许慕霜吟就不去炼狱塔了,就不会成为焚花妖尊了,就不会性情大变,越来越偏激了?
他剑走极端,开始和天道争抢,开始不甘心居于天道之下,逐渐忤逆疯狂。江霭苦劝无果,甚至跟他大打出手,被他极端的想法气的发抖。
“你即便是神,也必活在天道之下,岂敢狂妄1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掌门师兄!没有人会永远在近处等你的……”
这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随口一说。
很久很久以后,慕霜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点,他离开云上仙府,回归焚花宫,不过数月便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举动。他在攻克了魔界之后,将手伸向了下修界的四大家族。
一时群声鼎沸,人人喊杀。
可江霭不明白,若慕霜吟真的想一统三界,为何不直接对碧霄殿、无痕岛,包括云上仙府下手?放着上修界三大仙门不打,是拿下修界练练手吗?
比起四大家族首领的惨死,江霭更好奇的是慕霜吟的动机。
死的只有家族族长四个人,满门弟子和家眷都无死伤,这不是挑衅,而是单纯的寻仇!
各大仙门的长者齐聚云上仙府,对于他们来说,云上仙府作为仙门第一,除了这种事情,理应站出来作表态。更别说慕霜吟还是前任长老,江霭作为掌门,理所当然要清理门户。
只是,这边正讨论的热闹,慕霜吟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只身一人来云上仙府了。
这等胆大妄为当面寻衅,无异于当众打仙道修士的脸,有人愤怒,有人胆怯。
不愧是要一统三界的妖尊,不愧是高傲的火凤凰,这等以一敌万,孤身前来的气魄,真是望而生畏。
慕霜吟来的突然,让江霭猝不及防。
他一上来就声称,要掳走这天下第一人去当道侣,要在焚花宫大设婚宴,如果诸位道友愿意的话,他乐意邀请天下修士赴焚花宫喝喜酒。
一番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言壮语,听得众人瞪目结舌。
江霭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当众说出“恬不知耻”的话,故意拉起众人的仇恨,故意用“手中簪”对付文远峰,为的就是激自己出手!
慕霜吟将自己刻画成一个魔头的样子,恣意轻狂,目空一切,唯我独尊。
他成功了,寥寥几言便激怒了众人,他们齐刷刷的跪倒在地,苦苦哀求江霭站出来清理门户。
凭什么呢?
江霭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冒出这四个字。
是啊,凭什么呢?
凭什么我要予以表率,凭什么我要大义灭亲,凭什么为了你们,我就要杀死师弟呢?
你们看他不顺眼,有能耐自己去杀啊!
——其实你不屑于当什么掌门,只是生来注定的责任压在身上,你推不掉罢了。
是啊,凤凰说得对。
他这样想着,慕霜吟却动手了。
他要将在场修士全部杀光!
一时混乱,根本由不得江霭多想,他只能本能的阻拦发疯的慕霜吟,并非是心疼那些修士,而是为了慕霜吟着想,再这样发疯下去,终将受天道惩戒,万劫不复!
可慕霜吟不在乎,他甚至对坤鱼动手——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太猝不及防了。当“手中簪”突然收回,江霭便如遭雷劈,当慕霜吟豁然转身,主动撞上上邪剑锋之时,一切都晚了。
“你……”
慕霜吟就是故意的!故意来寻死,故意攻击坤鱼只为了激怒他,要他拔剑,然后死于剑下!
天灰了。
雷鸣喝喝,闪电撕裂苍穹,狂风怒卷残云。
他笑了。
明明被上邪穿心而过,他却一脸释然的笑了,并且伸手握住剑身,让上邪剑刺得更深。
血如泉涌,触目惊心的映在江霭眼底。
“你,可曾喜欢过……”
他颤抖跪地,下意识将濒死的凤凰抱在怀里:“不,别……”
当日,他再寻常不过的一个转身,再相见,竟是死别。一切都是这么突然,这么直接,这么鲜血淋漓,不给他丝毫准备。
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将慕霜吟按在床上狠狠要了!
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呢?
明明给过他无数次机会,可每一次都被他放弃了。
责任,立场,无忘真诀,得道飞升,这些就这么重要吗?和慕霜吟比起来,孰轻孰重呢?
人,只有在失去后才知可贵,不经历刻骨铭心的痛,怎知“悔”字是什么滋味?
原来,“啃噬着心”是这种滋味,“肝肠寸断”是这种感受。
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万念俱灰,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全明白了,全深刻的体会到了。
一刹之间,无忘真诀功法尽散!
他紧紧抱着怀中灰飞烟灭的躯体,试图将那仅存的温度留祝他听到自己木然的重复那三个词“不要”、“别死”、“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死亡呢?
为什么要借他的手,用他的上邪剑,心甘情愿被诛尽神魂,灰飞烟灭啊!
是为了成全他,还是为了惩罚他!
亘古不变的,唯有你那怎么也捂不热的冰心。
若这真的是惩罚,那么,他赢了。
桃花瓣翻飞,落英缤纷,片片锐利如刀,轻轻划过肌肤,鲜血横流,断筋裂骨。
桃丽娘抚着心口,咬牙切齿道:“桃花债,债千年,无边苦恨,万蚁噬心,不妨自行了断吧1她的声音很远很轻,却犹如鬼魅在耳畔蛊惑。
江霭握紧折扇,抬头望去——满目桃花尽数枯萎,周遭景物被大片大片的火焰吞噬。
红衣少年踏火而来,他朝同行的伙伴喊道:“别让她跑了1
随后,他阔步朝这边走来,走至跟前蹲下,目光炯炯的望着自己。
“掌门1他急切叫道,“掌门你没事吧?醒醒1
他惊慌失措的伸出手在自己眼前使劲晃。
江霭眸光闪动,下意识伸手抓住少年乱挥的手腕,苍白的嘴唇勾起一抹悲凉而心伤的笑。
“你可是……恨透了我?”他目光痴迷,眼底倒映着少年的身影,轻柔易破碎的语气透着无尽眷恋,“小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