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离村
东屋的油灯点亮了，发出昏黄的光晕。
顾二丫坐在桌旁，顾寡妇坐在她的对面，屋里一片沉寂。
良久以后，顾寡妇才叹口气，开口道：“娘不能离了这村子，这里还有你爹和大郎在，娘得守着他们，你……”
顾二丫眼眶一热，眼泪就想涌出来，她强忍着泪意，哽咽道：“娘，我懂……”
“二丫，你别怪娘，”顾寡妇看着泪眼婆娑的二丫，心中百味杂陈：“这几年我对你也不好，脾气上来就拿你撒气，你离开了也许是好事……”
“娘，不是的……”顾二丫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她摇头：“没有娘，就没有我。”
看着她，顾寡妇露出个寡淡的笑意，“你果然都知道，还是瞒不住啊。”
“以前爹喝醉时，说过的。”
提起顾石生，顾寡妇恍惚了一下：“你爹是太难受了，才会那样，他是个好人。”
“我知道，小时候爹很疼我，还把我背在脖子上玩，还有哥哥……”
“大郎……”顾寡妇笑了一下，“大郎最喜欢你这个妹妹，带你到处玩，这些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我记得哥哥，也记得爹，”顾二丫眼泪流了满脸，“娘，我不是怪物，我没有害人，你相信我。”
“娘知道，娘的二丫一向是个好孩子，娘一直知道的。”顾寡妇伸出手擦掉顾二丫脸上的泪水，语气轻柔：“别哭，哭没有任何用处！”
“好！”
“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娘，你也是，以后我不在，你要记得做饭，要好好照顾自己……”
“娘这么大的人了，还会饿着自己？”顾寡妇终于也忍不住，眼眶红了起来，她掩饰的站起身，眨眨眼把泪意压下，强笑道：“我给你准备些东西带着路上用。”
看着顾寡妇逃避般的疾步走到箱笼旁，背对着她微微颤抖的背影，顾二丫忍不住也走过去，搂住顾寡妇的腰，慢慢跪了下来，头埋在顾寡妇腿间哽咽难言。
“娘，二丫以后不能再孝顺你了，你要好好的。”
顾寡妇面朝墙壁，手扶着箱笼，双目赤红，泪滴大颗大颗的落下。
“咱们都好好的，都好好的……”
她转身拉起顾二丫，将她按坐在床上，自己则打开了箱笼收拾起了东西。
箱笼最深处压着一个小碎花布小包裹，顾寡妇看到了，手顿了顿，将它拿了出来，走到了床边。
顾寡妇解开了包裹的结，里面是一套小儿衣裳，还有一个吊坠状的饰物。
“这是娘发现你时，你穿的衣物，这个吊坠是你脖子上戴的。”
她伸手拿起了衣物，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衣料柔软，色泽鲜艳。
“这料子娘虽不认得，却也看得出来是难得的好东西。”顾寡妇微微的笑了笑，伸手理了理顾二丫脸颊旁的碎发，“当时娘想着你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被歹人抢了扔到了山里，幸被我遇见。我留着这些东西，本想着等你爹娘寻来时作相认的凭证，可谁知……”她顿了一顿，轻叹口气，“这么多年也没人寻来……委屈你在咱们家过苦日子了。”
“没有，我不委屈！”顾二丫摇头道。
“好孩子。”顾寡妇轻轻的摸摸顾二丫的脸，拿起吊坠，挂在了顾二丫颈间，“这些东西你拿着，去寻你亲生爹娘吧。”
“我不！”顾二丫紧张的拉着顾寡妇的手，摇道：“娘，你不要我了吗？”
“当然不是，不管你走到哪里，走多远，你都是我的闺女。”顾寡妇把她搂在怀里：“只是人总是要有个根，你亲生爹娘也一定在想你。”
“我不，我是娘的女儿，只是娘的女儿。”顾二丫哽咽。“娘，你别不要我……”
顾寡妇心中犹如针扎般刺痛，她搂紧了怀中的人，声音也有几分哽咽：“娘要的，从一个奶娃娃带到这么大，娘怎么舍得不要你……“
“二丫，这些年是娘亏待了你，你别记恨娘……”
天色渐渐变亮，一夜未眠的顾家母女静默的坐在桌旁，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好的包袱。
屋内的油灯早已燃尽灯油而熄灭，微蒙蒙的天光透过窗棂透进屋内，屋内光线渐渐亮了起来。
顾二丫站了起来，走到窗户旁，推开窗扇，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屋内。她眯着眼抬头望天，天际还挂着几颗残星。
母女俩人无言的生火做饭，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餐。
等一切收拾妥当，天已大亮。
顾二丫拿起桌上整理好的包袱，背在背上，顾寡妇紧抿着唇，双手隐在袖中隐隐颤抖。
绑好包裹，顾二丫扑通跪在顾寡妇面前，“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娘，我走了，您多保重。”
“好……”颤抖的声音嘶哑。
看着小小的身影背着个大包裹走向院门，顾寡妇忍不住追了出来，“二丫！”
拉着门拴的小手停住，顾二丫转过身，只见顾寡妇捂着嘴身子无力的倚着房门一脸泪水的看着她。
“娘，你别出来，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离开的样子。”
泪眼朦胧中，她决然的打开院门，迈了出去。
栖云村仍平静一如往昔，没有因为顾家的生离而有所不同。
顾二丫慢慢的走着，她看着这个熟悉的小山村，她在这里生活了九年，却仍被视为外人，视为不吉，如今更是被逐出了山村。
一个石头从背后砸来，砸到她的腿，她停下脚步，扭头看去。
几个顽劣的孩子躲在树后，看她看过来，一哄而散，一边跑一边嚷：“祸害精终于被赶走喽……赶走喽……”
她垂下眼，掸掸身上的灰，继续往外走。
转过弯，就是李家的院子。
在李家院外停下脚步，她上前叩响了李家大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谁呀？”吱呀一声大门打开，李氏的脸露了出来。
“是你？”
李氏看到二丫，脸色一变，正要关门，却看到了她背后的大包袱，一时愣在那里。
顾二丫对着李氏弯腰行礼：“李婶婶，这几年多谢您的照顾，引绣……引绣会好起来的……我走了后家中只剩我娘一人，还请李婶婶以后能多照看一下我娘，二丫求您了！”
说完，顾二丫抬起头，眼含希翼的看着李氏。
李氏张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
过了好一会儿，见李氏一直没有表态，顾二丫从希翼到失望，心头苦涩，她看了李氏最后一眼，没再过多纠缠，慢慢转身向村外走去。
李氏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引绣出事时，她是真的恨顾二丫的，她觉得自己的好心喂了白眼狼，可是今天看到她孤零零的背影，又有点可怜她。
隔壁陈氏也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情况，看到李氏神情：“你该不是又心疼那丫头了吧？引绣可还没醒呢。”
李氏叹口气，说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心里恨她，可是看她这个样子，又有点不是滋味。”
“你这人啊，就是心善。”陈氏拍拍她，“可这心善也得分人，就那顾寡妇那泼辣样，就不配人对她好。你可别沾手，当心出了力也不落好。”
李氏又叹口气，没有心情多说什么，打个招呼就回家去了。
陈氏却是和越聚越多的村民聊的不亦乐乎，有人提议道：“这祸害终于离开了栖云村，咱们得放挂炮驱驱秽气。”
“对对……”
“说的对……得好好驱驱秽气、邪气……”
“我家里正好还有一挂炮，我去取了来……”有人往家中跑去。
不一会儿，村中响起了噼里啪啦的放炮声，顾家小院顾寡妇跌坐在地上，听到村里传来的热闹的燃炮声，泪如雨下。
李氏坐在引绣床头，听到村中的燃炮声，心绪复杂难言。
顾二丫已走出了村子，远远的听到了村里放炮的声音，面无表情的凝望着远处依稀可辨的栖云村落，默立数息，她自嘲的一笑，毅然决然的转身向远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