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四野荒芜,灰尘漫天,骄阳烈日下,白茯望着田地里蔫巴稀疏的农作物,耳边听着半个时辰前特意从城内赶来的小吏的介绍:“翁主您看,这是今年刚下的冬小麦,那边是划出来的桑田,前面那几块地种的是大豆,东边那红梗绿叶的是甜菜。”
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叫榆树村的地方,因此地榆树众多故名。
白茯正站在一处小土坡上,背靠青山,前面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农田正中散落着十几间茅草屋。
田间地头不少村妇农夫正忙忙碌碌的担水施肥,拔草摘桑。
白茯顺着土坡往下走,她要亲自去田间看一看,她一走,她身后的七八个护卫自然跟了上去。
那小吏同样也跟了过去,他提着衣服袍角,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瞅了眼翁主的脸色,想知道他介绍的可还行,但翁主面色如常,他着实看不出什么。
他原本在县衙做账,主簿李邛突然找上来,让他立刻出城去给翁主做引路人,顺便介绍本地的风土人情,另外再注意别让翁主注意西边那处地方。
主簿是县令的心腹,他的吩咐他哪敢不听,只能放下簿册,听说翁主是微服出巡,他又急忙回家换了件衣服,这才紧赶慢赶赶了过来。
这趟差事他是真的不想干,听说这翁主是个脾气暴戾的,前几天刚揍了县令公子一顿。
他可是知道县令公子的,那是个混不吝,仗着老子是本地县令整日招猫逗狗胡作非为,本地就没有不怕他的,没想到这翁主一来就把他收拾了一顿,听说打都见了血。
小吏是本地农户出身,好不容易靠着秀才功名在本地混了个小官当当,他可不想因惹怒翁主丢了饭碗,因此这一趟差事他做的是战战兢兢的。
不过这小吏是个肯钻营的,否则也不会被李邛记住点他过来,白茯到底是本地封主,这小吏心想,在翁主面前多夸夸县令准没错,说多了,万一翁主哪天在县令面前提了他一嘴,说不定他就能升官了。
这样想着,小吏打起精神又凑到白茯面前说了起来。
他先是在白茯面前装模做样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才接着道:“唉,这几年年成不好,前不久春小麦刚收获,咱们官府只收上来了一千石,这点赋税哪够,往年都要收四千石,可百姓日子难过啊,县令大人体谅百姓艰难,因此没有强行征税,还特意下令百姓可以去官府赊借苗种。咱们县两千多口人,赊借下来得好几千石呢,这换成银子得多少钱啊。这么大一笔钱,县令大人眼也不眨自掏腰包赊了出去,这万一明年收成不好可不是亏了。可县令大人心善,为了百姓今冬不至于饿肚子,不计较个人得失,实在是一心为民的好官,那时百姓知道后,县衙每天都有领了苗种来跪谢的百姓……”
白茯原本不耐烦身边两个跟过来的小吏。
但是她也知道她出城的事瞒不过周源,幸好一个小吏来了后就安安静静的,一个虽然聒噪但极会看眼色,懂得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不说。
她正蹲在田埂上手里抓着几根麦苗细细查看,耳边忽然听到小吏嘴里的一句话,她眼神一闪,眼里透出了点兴味来,她手指拈了拈蔫软的麦叶,打断了小吏的滔滔不绝:“你说周源自掏腰包赊给百姓苗种?”
小吏正说得尽兴,忽然被打断脑子里卡壳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忙回道:“回翁主的话,这几年县衙财政吃紧,账上早就没了余钱。关内又在打仗,朝廷的银钱粮草都往东边和南边送顾不上咱们,今年黄河一带大旱大涝,各州府都在向上面要赈灾款项,咱们这小地方,只能自力更生了。咱们上祁还好,北边的高平、朝那,西边的乌氏、临径,还有南边的陇县,这几个县都遭了旱灾,官府发不出粮食赈灾,又没有苗种赊借,听说不知道饿死了多少人,没死的都成了流民,只能南下蜀中找活路,唉,背井离乡岂能好受。”
都已经这么严重了?
白茯揉了揉手里的麦苗,上祁虽处关外,但难得北边有芜山,南边有坞山,两山陡峭绵延在西边交汇成一处,只留了一条几人宽的径道,只要守好西边径道和东边城墙,上祁也算是易守难攻,因此流民虽多却进不来上祁,没有搅扰了上祁安宁。
前不久沈暮秋出城打听到朝廷新出了政策,允许流民迁至蜀中,还将蜀中圈了几个县出来暂时安置南迁的百姓,此外朝廷还要求官府为沿途南迁流民施粥赈济,百姓知道蜀中今年丰收,去了就有活路,因此都老老实实的。
这样一来不仅没有激起民变,还大大缓解了受灾一带官府的压力。
此策一处,朝野上下一片称赞。
在这种内忧外患丛生的关键时节,此策极大的稳住了风雨飘摇的国内局势。
如今北边正在和鲜卑打仗,再过两个月北边就会落雪,一旦落雪仗就打不下去了,零下几十度的天气谁敢动弹,鲜卑那边急了,近日打得越来越猛,朝廷别的地方都顾不上,只能紧着钱粮往北边送,好歹撑够两月。
南方又有流民起义,打的更是生猛无比,杀了朝廷好几员大将,还夺下了襄阳城,襄阳是通衢要道,一旦夺下,就可沿汉水直入关中,当时朝中惊得都差点动了迁都的心思。
幸好中山王派人及时守住了汉中,扼住了汉水要道,在南阳也布了重兵把守,这才解了关中之危。
不过南方襄阳,江陵,江夏,当阳一带全落入了敌手。
在此种局势下,雍国就如同狂风暴雨中的破船一般,再也经不起一丝折腾了。
听说献策之人是中山王引荐的,寒门出身,二十几岁的年纪,仪容俊秀,颇似当年卫玠之貌,此策一出,朝野上下诟病中山王摄政不符合祖制的人少了不少。
连久不上朝的当今陛下都特意露面,大大称赞了那人一番,还封了他为大农令。
这一官职主管钱粮谷物和财政支出,是实打实的要职!
且大农令乃是九卿之一,实属位高权重!
此外,沈暮秋说,这人似与阳平翁主关系不斐。
关系不斐,听到这,白茯嗤笑一声。
桃色传闻听听就算,与她何干?
然有一处,她却是想笑。
那一策可不似朝中说的那般好。
就说流民南迁,那政策有言,暂时南迁,既是暂时,那自然要北归。
毕竟蜀中一地无法完全安置大量涌入的流民,况蜀中今年确实是个丰年,但谁又能保证蜀中明年也会是个丰收之年。
此外蜀中资源有限,流民的大量涌入必然会使蜀人的生存空间遭压榨,如此一来蜀人与流民的矛盾定会加剧。
若只是短暂居住倒也罢了,可流民在天府之国有了安身之地后还会愿意回到荒芜寒凉的北地吗?
若是不愿北归,蜀人会同意?那时矛盾起来了,蜀中定会大乱。
可若是强逼,流民定然生变,蜀中又会大乱。
如此两难,到时又有何策可解?
白茯抬头望了望蓝天,算了,这些国家大事都不是她该管的,她连上祁都还没搞定呢。
这些暂且不提,话且说回来。
白茯放开手中被揉得稀碎的麦苗站起身,拍了拍手中灰尘,然后瞥了一眼身旁那小吏,想起方才他说的话,她别有深意地看他了一眼:“周源倒是有钱,几千石苗种赊出去,最少也要几千两银子吧,他一个小小的县令,本钱不少。”
白茯说完也没等他回话,沿着田埂就走了过去,前面一个老农正扛着锄头在田里松土。
小吏突然一僵,翁主此话不对,他脑筋转得极快,一瞬间就明白了白茯的意思,上祁贫瘠,县令大人自诩两袖清风,几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抵得过上祁五年的税收,如何是一个县令能有的身家。
糟了,他说错话了。
要了命了!
他惊得连袍角都不拎了,擦着汗小跑上前,跑到白茯身边后,他忙解释道:“翁主息怒,是下官没说清楚,县令赊借的苗种都是从冯氏粮行那购进的。翁主或许不知,那冯氏粮行的主家与县令大人乃是郎舅关系,因此那赊借的苗种是冯氏粮行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的。上祁也是冯家的家族繁衍之地,上祁糟了灾,冯家没有袖手旁观,一共赊借了两千石,其中一千五百石是以成本价赊借的,五百石是冯氏捐出来的,那一千五百石虽然走的是县令的私账,但两家是亲戚关系,那钱自然可以晚些交清。若是今冬粮食丰收,就可把赊借出去银钱收回来,这样一来也花不了多少钱,若是不能丰收,咱们这里有樊水和芜水,总不至于一点粮食都收不上来。如此一来县令大人所花银钱不多,只是要承担一定风险,幸好县令与冯氏粮行有关系,要换了旁人也做不了这事。”
一顿长篇大论解释下来,小吏说得口干舌燥,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抬头瞅了一眼白茯,不知道这个解释翁主满不满意,若是说得不好让翁主起了疑心,他前途不保。
那日萱堂设宴他也去了,自然知道翁主放权给了县令大人,但翁主毕竟是封主,若是县令大人做的事翁主不满意,虽不至于就此夺了权,但他这个挑起麻烦的定然要被撤职!
这样想着,他大着胆子又偷偷向前瞅了一眼,却见到翁主殿下一句话也没说,只慢悠悠地在田埂上走着,面上瞧不出一点动静。
他又是忐忑又是不安,怎么翁主听了这解释一点反应也没有。
忽然余光瞥见翁主视线扫了过来,他惊得忙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前方忽然一声嗤笑。
“行了,别老低着头,被人看到了,还以为本翁主仗势欺人呢。”
小吏忙道:“下官不敢。”
“周源为人如何,本翁主自然知道,只不过随口问你两句罢了,你解释这么多作甚。”
“翁主说的是,下官知错了。”
周源是不是贪官她早就知道了,光她住的那处江南园林风的宅子就造价不斐,没个几千两造不这么精致的住宅。
这宅子还只是周源的别宅,正经的府邸说不得要个几万两银子。
沈暮秋近些时日可没闲着,周源现在所住的,可是正经的城主府,那里面金碧辉煌的,简直像个小皇宫。
她这么说不过是闲得无聊,吓吓那小吏罢了。
周源有钱不错,但谁又能说得准那不会变成她的钱呢,毕竟她才是上祁正经的主人。
前些日子,她可是发现了一处好地方。
白茯眼里幽光一闪,似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西边重重山壁后的某个地方。
她此次出城,可不像表面说的漫无目的。
来了一趟才发现,她的感知果然没出错。
就两个凡人小吏,防得住她?
笑话!
他们一行七八人,说是微服出巡,然而侍卫皆劲装带刀,白茯又长得倾城绝色,一看就是城里的贵人,田间地头的百姓见了,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招惹祸事。
白茯每每想找个人聊聊农桑丁壮之事,才刚过去,人就一溜烟跑走了,就像后面有老虎追赶似的。
可把她给气的。
算了,身边跟着两个周源派来的人,许多事情都不方便做,问不成就问不成吧。
走了一会儿,出了田埂,是一条乡间小道。
白茯四处走走瞧瞧,眼里兴味十足,忽然她眼神一转,发现路边一棵大榆树底下立着一个小房子,她好奇地走了过去。
那小房子大约二十厘米高,只到人膝盖处,用木头搭成,上面覆盖着几片薄瓦,前门大开,里面放着一尊神像,那神像似乎是泥土做的。
这是……小神龛?
神龛做得太矮,白茯只有蹲下身子才能看清里面的神像。
她一撩裙摆,蹲了下去。
视线往神龛里面看去,只见那神龛正中确实摆了一尊神像。
这神像穿着一件大红大绿的衣服,露出来的脸部颈部和双手涂满了颜料,配色相当一言难尽,像是打翻了颜料盒。
但重点不是这个,白茯视线往上,那神像嘴巴涂得艳红,再往上神像脑后梳着发髻戴着簪钗。
这竟是个女神仙?
似乎是瞧出她的疑惑,身后有人道:“启禀翁主殿下,这神龛中供奉的乃是神女殿下。”
“神女殿下?”
白茯疑惑在于,她一路行来,乡间道路上时不时地能看见各种神碑和裸露在外的神像,以及各种悬挂在树上用布做成的小佛像,但是无一例外供奉的都是男神仙,她还以为此地没有女神仙呢。
这神女殿下又是何方神圣?
别的神仙都光秃秃的立在路边,就她有个小神龛遮风避雨。
她带着疑惑回头,想听听这有何说道,却忽然发现竟然身后换了一个人。
这回话之人竟是那两个小吏里一直一声不吭的那个。
这人穿着一件藻青色的衣服,洗的都发白了,袖口处还有一个补丁,瞧着极为清贫的模样,与方才那位穿着丝绸的小吏截然不同。
这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结发髻于头顶,用一根黑布扎紧,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脸上书卷气十足,但身高七尺有余,身姿笔挺,一副干练模样。
白茯讶异:“怎么是你,方才那人呢?”
这人恭敬回道:“回翁主,黄信方才内急,不好搅扰翁主雅兴,便私下交代下官听候翁主差遣,未及时禀明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说完,这人大手一身交叠在身前,深深行了一礼。
白茯摆手:“人之常情何罪之有,起来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又行了一礼,回道:“下官名为甘遂。”
白茯嘴里念了一遍,眼里透着点笑意:“甘遂……好名字。”
甘遂一板一眼道:“翁主谬赞,下官愧不敢当。”
这人……不似常人,对着她极不谄媚又不慌怯,行事说话谨慎守礼,简练直白,看起来是个能干的,怎么混成这样了。
白茯又把视线放他身上打量了两三下,忽然瞧见他长衫下露出来的双脚,那右脚上穿的布鞋,靠近足弓处用黑线缝了一道口子,那口子……
她勾起嘴角,那日萱堂中跟出来的,原来是你。
眼中光华流转,面上不露分毫。
清风拂过,红裙美人笑靥生花。
风吹动了树叶,沙沙作响。
甘遂眼眸一颤,敛下双眼。
过了一会儿,像是组织好了语言,甘遂声音平静道:“翁主,那神女殿下的故事,翁主可还要听?”
白茯挑眉:“要,为什么不要,你接着讲吧。”
“是。”
“神女殿下乃是上祁的保护神,自然与别的神仙不同。传言几千年前,上祁本是一片荒芜恶劣之地,猛兽相互掠食,各种毒虫瘴气绵延不绝,凡间百姓根本无法居住。一次偶然间,神女殿下化为人身下凡游玩,见此地灵气浓郁就辟了一座洞府修炼,日日年年不知过了多久,神女修行枯燥,见旁的地界百姓众多热闹非凡,于是她便起了改造上祁的心思。她挥动长剑驱走了猛兽毒蛇,又用一把昆仑扇扇走了瘴气,再像女娲借了女娲绳造了不少凡人,上祁这才逐渐繁盛起来。”
甘遂顿了顿,似乎有些口干,轻咳一声又接着道:“因着这番缘故,上祁百姓虽信仰众多,但都尊神女为上祁母神。往前再走几百米有个神女村,哪里建有一座神女庙,曾经香火繁盛,香客络绎不绝,据传是昔年神女殿下驾临处。只是……”
说话说一半,这可不是个好习惯,白茯扫了他一眼:“只是什么?”
“只是,因着前些年樊水的祭司大人说神女早已陨落,如今护着上祁的是樊水河神后,神女庙便没落了,年轻人大都改信了樊水河神,神女信仰不再,只有少数老人每逢年节还会过去祭拜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