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分钱
落日余晖,暮色四合。
老周家吃晚食从来不曾燃灯点蜡,全靠日头爷的脸色,或是夕曛的云霞。郭氏和儿子儿媳从从寺庙里回来就已不早,所以,今日这晚食比起以往算是迟了。
“以后要是再犯傻,我就去赵先生那讨点药材,回来熬给你喝。”小儿子恨不得把脑袋缩到桌底下,郭氏见此恫疑虚喝。
“三郎还小,过几年就好了。”老周头软语温言地劝说一句。
周成寿木讷的脸上愣了愣,狐疑地瞅着老爹,放下竹筷挠了挠头。他实在搞不懂一直和三郎针锋相对的老爹,今日怎么会帮腔说话?坐在一旁的妻子伸手戳了戳腰间,他刚准备开口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真是奇了,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你小儿子不是别人?”郭氏盯着丈夫,想从他的脸上瞧出什么来,慢慢地凑上前低声说,“你是不是又藏钱了?”
老周头一拍桌子:“谁说的?不信你问问三郎。”
“对了,我卖鱼的钱还没分呢。”满子突然想起来自己的银子。
从怀里掏出银子,老周头不舍地放在桌子上,还想伸手摸摸却被妻子一把抓了去。
“银子?”郭氏回屋拿来小秤,“五钱多点,这是五百多文啊!”
“三郎你哪来的?”周成寿惊讶地问道。要是弟弟卖一天鱼都能有五钱银子,那自己还种什么田?
“卖鱼挣的。”满子摇着小脑袋,拽出脖子上的美玉,“看,我还挣了一块玉呢。”
伸手接过来摸了摸,温氏叹道:“是块好玉,但这细长的缺口,真是可惜了…”
“还有玉?”
瞧了眼玉牌,郭氏见它四方四正,上下两端各有圆孔,中间的断痕好似可以掰成两半。想起远在城里的二儿子,她张了张嘴:“二郎到了成亲的年纪了,这玉到时候留给…”
“不行,这是我的。”满子鼓起小脸不乐意,连忙伸手拿回美玉套在脖子上。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
“二哥在城里找到小娘子了!”
要想留下美玉,只有让家人不打这玉的主意,那么就只有语出惊人了!
果然,家里人听了这话再不管美玉,一个个放下碗筷翘首以盼。心急的郭氏甚至顾不得银子,连声询问哪家女孩多大了?长的怎么样?
满子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小手指了指银子,抬着小脑袋看天也不说话。郭氏气得咬牙,转身回房里拿来一百文放在桌子上。
“就在二哥的食肆里,是掌柜的女儿。”满子拿起桌上的钱塞入怀里,看着家人好奇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本以为说出来家人会很高兴,哪知道一个个都在低头叹气。就连一向不待见自己的老爹,听了后张了张嘴又闭嘴不言。
“这不是好事吗?”
温氏牵扯了扯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三郎你不懂,要是在村里咱家这条件还过得去,城里的大户人家哪能看得上啊!”
周成寿低头喃喃自语:“二郎这回是栽跟头了,好端端的娶什么城里姑娘,下次回来我得说说他。”
“为什么不能娶?”满子不服,“那我以后也还不能娶城里的姑娘?”
“也不是不能。”老周头叹了口气,“前朝今日都讲究门当户对,人家父母哪能答应。”
“两情相悦不就行了,哪有那么多规矩?”
“人小鬼大,你懂什么两情相悦?”温氏伸手点了点小叔子的脑袋,“一样的道理,你若出身士族,家里若是像城里贵人那样,娘也不会同意你娶乡下女子的。”
“我怎么就不懂?先生早就教过我了。”满子气呼呼地反驳,“那以后等我挣钱了,二哥是不是就能娶城里女娃了?”
“吃吧,以后再说。总归是二郎自己的路,让他烦心去。”郭氏说道,拿起碗筷吃了起来。
那屋挣得银子是件高兴事,可因为周全仓让一家人愁眉苦脸。吃完晚食,老周头拉着小儿子来到墙角处,低声说道:“那玉也是卖鱼得来的,你可没算我那一成。”
满子指了指后屋:“钱在娘那,要不你去问问?”
老周头咬牙摆头,“下次再挣了钱,还得给我一成。”
“不行,你也不想想那一成还是我出的,本来应该从银子里分的,你有法子将银子砸成两半吗?”
老爹低头不语,满子转身回到自己的草屋中。跳到床上揉了揉酸痛的小腿,蒙上毡被,沉沉睡去。
桂月升空,白榆满天。
银辉洒落乡间,夜色迷人的崔宅里,丝竹雅乐在庭院中绕梁不绝。昏黄的灯笼下,一人抚琴一人奏萧,琴韵悠长萧声凄婉。
崔田主与儿子对坐石桌,手里打着节拍,应和着感心动耳的凤管鸾笙。忽闻远处传来几声哽咽,侧首望去,是门房阿顺在那抽抽噎噎。
“何事?”崔田主寒声问道。
臂长口阔的阿顺浑然无知,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奏乐之人,不时抽泣一声或是吸吸鼻子。
春桃挥了挥手,身后的两人停下奏乐。走到阿顺身边,她一脚踢向这人的屁股,随后蛇行狸翻身子倒转,秀足勾在老槐树的枝头,轻轻一跃站在他头顶的树枝间。
“啊…”阿顺惨叫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头颅左右摆动环顾四周,“谁?谁敢踢我?”
“你来这有何事?”崔立看不下去了开口说道。
“宅子里有鬼,刚才我被鬼踢了。”阿顺惊魂未定骇然失色道。
“蠢话。”崔田主怒骂,“有事就说,没事就下去。”
“这个…”阿顺有些面色僵硬。他是寻声过来的,觉得这琴声好听,不知不觉间就走了过来,此时田主问话他不知如何作答。
“三天。”他颤声道,“周石说,三天就可以把十一副耕犁打出来。”
“为何是十一副?”崔田主狰笑道。
“因为满子说了一种改良的耕犁,我觉得不错就让多打了一副。”崔立吞吞吐吐地说。
“田主,没事我就下去了。”
“滚!”崔田主喝退下人。
崔立两指搓了搓,略一迟疑还是坦诚道:“我觉得满子说得那种犁确实能省力气,但是没人用过,若耽误了春耕就…”
“你呀你…”崔田主拍着双手摇头浅笑,两手间的玉扳指‘叮叮’作响,“多打几副又何妨?”
“终究是没用过。”崔立回道。
“你错了,钱财是敲门砖。”崔田主见儿子面露难色,缓了口气叹道,“可这钱财敲不开赵先生的道观,你就要从别处下手,比如这周满就是你的臂助。”
摇了摇头,崔立站起身走向远处,忽然间回头对父亲说:“龙生九子而九子各不同,我做不到狴犴那般朗朗正气、明辨是非,但我也绝不做饕餮,至死都为贪婪进食。”
桂月当空,促织与螽斯的叫声在这夜色里渐起。波光凌凌的水池边,崔田主闭上双眼状似假寐。
蛙声伴虫鸣,风吹舞垂柳。
春桃从树上飘然落下,来到石桌边斟满一杯酒,走到家主身后轻捏着臂膀。
“我又错了?”崔田主闷声问道,伸手端起青瓷杯一饮而下。
“田主慢点,满吟伤身浅酌为上。”春桃抿嘴一笑,皎皎月光下,梨涡在两颊轻陷。
握住肩头的柔荑,崔田主往后一倒靠在美婢身上,慵懒道:“龙生龙凤生凤,田主的儿子只想当圣人。”
“郎君还小…”
“不小了,也该成亲了。唉…就算是到了我这般年纪,他也绝不会学我。”
“那不挺好嘛。”春桃停下双手,笑吟吟地说,“事事都学田主,也只有阿顺才愿意。”
“别提他!”
……
一弯弓月挂于碧落,繁星闪灭灯火阑珊。满子起夜来到院中,对着鸡舍旁哆嗦了几下。摸了摸下颌,小儿郎心里想到个主意。
下次得和老爹提一嘴,在鸡舍旁建个茅房,这样以后冬天也不会那么冷了。
转身准备回草屋里,爹娘的偏房里传出了声音。满子轻手轻脚来到壁角处,伸头侧耳倾听。
“别管了睡觉!二郎要娶城里的女娃,让他自己烦心去。”
隐晦的月光下,小儿郎低头沉思,过了会举起小手挥了挥。
“二哥放心,我一定挣钱给你娶媳妇!”喃喃自语一句,满子悄无声息地走向草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