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意外
天魔双膝跪地, 小腿半埋入沙地，原就佝偻的脊背弯折得更为扭曲，皮包骨头的双掌贴住沙面, 一寸寸前伸，仿佛进行某种神秘严苛的仪轨。
沙地印出两排手印，俯下的手臂逐渐掩盖, 左右各十下，恰好两条手臂完全贴住地面，上半身紧紧匍匐在地。整个过程娴熟得好像做过千万遍一般不差分毫。
弯折的身体下方不断传出意义不明的字句，配上指甲磨门般艰涩刺耳的嗓音，更添一股未知骇然的意味。
一只灵智混沌的天魔叩拜祈祷尚且悚然, 千只、万只同时这般，好似一幅不该出现在世上的画面。
仪式中央的紫色触手矗立不动, 表皮纵横交错的疙瘩好像跳动的心脏般鼓胀回缩, 一下又一下，对信徒们的顶礼膜拜视而不见。
和光屈起手肘锤锤菜瓜, 声音放得极轻, “它们说什么？”
菜瓜咽了咽口水，“问我干嘛？我又不懂天魔的语言。”
“双日异变的时候, 你不和它们一起嚎叫？”
菜瓜面容扭曲片刻, “那时情不自禁, 我也不懂嚎了什么。”
“别聊了, 早点离开要紧。”季子野不耐打断她们, 缠绕在旁的黑触转动数下, 就要出手。
“等等。”和光连忙叫住, “方圆十里全是天魔, 没法保证它们不会拦住我们。”
“不过是些杂兵, 随手就能干掉。”
“紫色触手呢？”
黑触突然顿住，季子野皱紧眉头，接着脸上划过狠色，“管不了这么多，难不成一直待在这儿。”
“大师姐？”菜瓜询问地看向和光，她不赞同地摇头。
“懦夫。”季子野鄙夷地丢下一句，运气催动黑触，转身便要走。
和光暗笑，传音给菜瓜道，【他一动身，我们立刻往反方向去。】
数根黑触拧作一股插入沙地，反作用力支起季子野，他借力跃入半空，身向天魔较少的东面。
满地的天魔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甚至没有抬头瞥去一眼。
季子野松了口气，不屑扫了她们一眼，就要离开。
菜瓜问道：“我们也走？”
和光微微摇头，“再等等。”
这和预想不一样，她以为天魔会追击逃亡者，本打算拿季子野做筏子引去大部分天魔，没想到天魔们不为所动。
就在这个时候，紫色触手突然有了动静，疙瘩鼓起之后没有缩扁。根部沙子摇晃四散，紫触高高昂起尖端。
和光紧紧盯住，“它一攻击，我们就走。”
季子野反身防卫，警惕紫触。
内围的天魔颤抖直起身子，欣喜望向紫触，双臂高展，嘴里兴奋得叽里咕噜乱喊。
双日重合的诡异光辉之下，紫触尖端泛着黏腻的光芒，在半空划过一道削尖的利线，直直射向最近处的天魔。
欢呼声嘎然而止，天魔低头看向贯穿嘴巴的紫触，不可置信的神色刚刚浮现，整个身体便融作黑雾，就此死亡。
其它天魔僵硬看去，但见紫触裹挟猎猎风声疾掠过去，把内围的天魔横扫一空，碾作沉沉黑雾。
意料之外的攻击，惊住所有人。
菜瓜道：“大师姐，走不走？”
和光满心疑惑，不由得喃喃道：“怎会这样？它不是秘境的魔主？”
季子野讥笑，“如此更好。”右手一转打算收回黑触，扎入沙地的黑触旋动数圈，松动沙子，脱离地面升空。
异变突生，下方的漩涡急速转动，一根巨物破沙而出，死死拽住黑触。
又一根紫触！
季子野惊呼，“什么？”使劲运气，黑触分毫不动。化出更多魔气凝入黑触，全都石沉大海。
紫触好像有生命般呼吸，呼气的时候疙瘩缓缓胀大，吸气的瞬间黑触砰然爆作黑雾，丝丝缕缕融入疙瘩。
季子野惊骇不已，不慎跌落地面。庞大的阴影带着沉重的呼吸声压了下来，湿热腥臭的气息喷涌而出，浇了他一身。
第二根紫触虎视眈眈，他不敢轻举妄动。
他屏住呼吸等了会儿，紫触没有反应，才缓缓抬起脚尖，打算放轻脚步离开。
四周魔气攒动，四旁的天魔突然起身，一步一拜，朝第二根紫触围了过来。全都无视季子野，匍匐在紫触脚下。
第一根紫触下方也是如此。天魔们不约而同忘记方才的大屠杀，踩着惨死的具具尸体，冲进同伴化作的阵阵黑雾，和死前的同伴一样五体投地，把凶手的紫触奉若神明。
“什么鬼？”菜瓜不敢相信眨眨眼睛，甩甩脑袋，看向和光，“走不走？”
“一魔不事二主，除非是不属于任何阵营的散兵，这儿的天魔却拜两根紫触。”
菜瓜急道：“这有什么好想的？就和季子野的黑触一样，两根紫触都属于同一只天魔。”
和光扫过两根紫触，垂首审视地面，“从两根紫触的大小和相隔的距离来算，这玩意儿的体格绝不会小。你能探查它的体积和大概方位吗？”
“我试试。”菜瓜趴在地上，闭眼探入神识，“地下魔气充沛，与紫触同源，绝对是真身。”
和光追问道：“它有多大？”
菜瓜摇头，“魔气很多很杂，难以分辨。”
“它在哪儿？”
“探不出来。”菜瓜的眉毛拧得越来越紧，“魔气乱窜，到处都是，离得很远。我们走过的很多地方，都留存它的魔气。原以为是秘境本身的魔气，所以最初没能察觉。”
和光咽了咽喉咙，尾音有些发颤，“有没有可能，那些魔气存在的区域，我们走过的地方，都是它的本体。”
菜瓜猛然瞪大眼睛，嘴巴微颤没有出声，和光已明白他的回答。
若是这样，紫触绝不止这两根。无论她们往哪个方向逃，怎么逃，还是逃不出对方的手掌心。
【你们想到办法了？】
脑海突然响起传音，和光下意识望向季子野，就见他胸膛的血液坠到一半漂浮起来，一滴滴流向紫触。
菜瓜惊讶道：“你的伤口”
季子野闻言看向胸膛，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捂住伤口，仍挡不住血液的流失。
呼地一声，紫触重重喷出热汽，疙瘩鼓胀到极大仿佛蚕蛹要破壳而出，中间裂开一条缝隙，溢出一缕黑雾。
季子野脑子警钟大作，不留痕迹后退。
起了一阵微风，穿过身体两侧吹向疙瘩，粒粒沙子夹杂血滴，流入缝隙。
“不对劲。”和光道。
风力骤大，如锋利的钢刀刮过季子野的身体，耳朵嗡嗡作响，回神之际，胸膛鲜血迸射而出，灌入高空。
一抬首，映入一颗巨大的眼珠子。
裂缝分开张到极大，全黑的眼珠挤出表皮，咕噜咕噜四转，中央聚起一点涣散的红光，竟是它的瞳孔。
短短一瞬，疙瘩变成眼珠。
风势极强，撕扯胸膛的伤口，吸卷汩汩血液，哗哗注入眼珠。
强风狠狠推他向前，季子野死命撑住步子，还是挡不住不断流逝的鲜血，以及鲜血包含的魔气，不过片刻体内魔气便空了不少。
他手心聚起火焰，忍痛按向胸膛，滋滋的声音伴随恶臭的肉味，伤口终于停止流血。
也不再感到眼珠摄来的吸力。
下一瞬，瞳孔转向旁边的天魔，强风突生，夹住天魔整个儿飞了过去。天魔扑到眼珠之际，惊起痛苦的惨叫，相接之处的皮肤好似被岩浆烫过一般融化成黑雾，丝丝缕缕凝入眼珠。
须臾间，天魔融为魔气，被眼珠吸收干净。
季子野骇然退步，心中满是后怕。
和光扫过两根巍然耸立的紫触，密密麻麻的疙瘩盘根错节，数不尽数。若这些疙瘩都是眼珠
突然起了更多微风，疙瘩裂开一条条缝隙。
“跑——”和光焦急推了菜瓜一把，“踩着鱼骨往上。”
两人立刻奔上鱼骨。季子野想了片刻，飞向她们，跟在两人身后。
黄沙四散，第三根紫触窜了上来，就在他们下方，直直追赶三人。
“紫触速度极快，迟早会被追上。”落在后面的季子野高声喊道，紫触距离不过三尺，恶臭的腥味一阵阵撩来。
菜瓜嘿笑，“吃也先吃你。”
和光迅速回望一眼，“这样不行。”环顾四周，脚尖一转冲进骨刺，在前方领路，“往这边。”
繁密严实的骨刺聚成银白的森林，她们能轻松跃入其中，庞大的紫触不然。
三人越入银白森林，背靠一根骨刺，借机喘了口气。
菜瓜比划洞口大小，“这下它应该进不来了。”敲敲骨刺，又道，“不会被撞碎吧。”
季子野道，“怎么可能？这海族生前臻至渡劫，半步飞升的□□早是世间至硬。”
和光仰头看向鱼骨的致命伤，心里隐隐不安，“不一定，若它的□□坚不可破，怎会被一击贯穿头颅。”
季子野道：“凶手定是不得了的大人物。”
菜瓜道：“后面那只也是不得了的大鬼物！”
和光补道：“况且这位海族抛尸荒野不得收殓，或许不是同伴不想收，而是不能收。”
季子野立即明白她的意思，回望紧追不舍的紫触，面色一点点难看，“不会吧。”
和光提步向前，“不管如何，我们不能待在这儿。”
话音刚落，后方轰地一声巨响，脚下剧烈颤动，背后的骨刺裂开条条缝隙，黑雾顺之溜了过来。
紫触已到。不过追击的顺势一撞，骨刺就像脆弱的瓷盘般四分五裂。
三人匆匆后退，骨刺被第二次撞击碎如残渣，坠在她们站立的地方。倘若刚才没退，被这些骨刺残渣击中，后果不敢想象。
“走——”
尖锐的叫声中，三人奋力一跃，险险避开紫触，躲入一处三面环绕的骨刺。
十数根骨刺缠绕成圈，比之方才坚硬不少。
紫触轻轻撩过便入骨三分，世间至硬的骨刺如瘫软的豆腐般削没大半，一下下往里入，一寸寸削平。
紫触冲进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季子野警戒四周，问道，“怎么办？”
和光透过缝隙细看片刻，心一横，“往上，去顶部的头颅。这么多骨刺，怎么都能挡它一阵。”
“然后呢？”
“到得了再说。”
季子野傻了，“这是什么计划，不就是自暴自弃？”
“阁下有何高见？”和光懒得搭理。
菜瓜丢下一句“有本事别跟来”，紧紧跟在和光身后。
季子野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三人在一根根骨刺之间爬来越去，哪儿狭窄，越往那儿去。绕了不少远路，盘旋朝上奔去。骨刺没能拦住紫触，还是成功争取不少时间，让三人抵达头骨。
一路上行，骨刺开裂深浅不一的缝隙，伴随紫触的进攻，紧紧跟着她们。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似乎随时可能坍塌。
地面响起一声声惨叫，越往上，声音不小反大，范围越来越广。和光偶尔下瞥，但见沉沉黑雾，少有全须全尾的天魔。
紫触紧追不舍，她来不及细看下方到底发生何事，一路上三人修为的差距逐渐显现。
落在最后的季子野越过两人，跑到最前方。原是带路的和光渐渐掉到最后，距离紫触不过数丈。
攀上头颅的那一刻，身后风声一紧。
和光感觉心脏被紧紧掐住般极为不安，甚至来不及后看，她立刻俯身趴下。
腥臭的气息倏然罩下，迅疾的风声贴着耳廓射过，削掉数段发丝。紫触去势未减，直直向前。
她急喊，“跳——”
菜瓜立即跃开，成功避开紫触。季子野顿住，偏头后看，这么一眼的空档儿，紫触捅过肩膀。
季子野面露痛苦，手掌作刀，当机立断切去半边肩膀，借此脱离紫触。
三人退避数丈，原以为紫触会追击，没想到它还是顺着原方向前行。那个方向的尽头，鱼骨头颅昂然挺立，致命伤的洞口露出重合的双日，显得愈加诡异。
和光眯眼凝视伤口内侧凹凸不平的起伏，心里浮现难以置信的想法，喉咙异常艰涩，一个字都说不出。
紫触径向捅入头颅的伤口，鼓胀回缩的疙瘩恰如其分卡入凹凸不平的起伏，不差分毫。
季子野惊恐万状，“杀死渡劫期海族的竟是它。”
海族天克魔气，遑论一个修行佛法的海族，臻至渡劫期尚且殒落于此。地下尚未露面的天魔，三人不敢想象它修为几何。
进入秘境的众人最高不过化神，面对这么一个怪物，全军覆没都不是不可能。
紫触穿过洞口，尾端弯折卡住傲然的头骨，轻轻一拽，咔嚓扯断，如玩具般玩弄于手心，又如垃圾般扔下。
垃圾擦过断裂不一的骨刺，掠过裂缝纵横交错的主骨，坠入滚滚沙尘和沉沉黑雾交织融合的地面。
一声钝响。
地面，形销骨立的天魔凝视注目第一根现身的紫触。
人族的逃离，没有引起它的关心。同伴的惨死，没能引走它的注意。满心满眼，只有紫触。
“深渊吾主”
多年的饥饿白白消化自身的魔气，大多器官早已退化，脚趾、耳朵，连喉咙都发不出完整的词语。
许因如此，紫触没有第一时间攻击它，而是转向比它强出许多的同伴。
“多年您现身”
天魔跪在地上，匍匐在紫触脚下，叩首祈祷，虔敬而诚恳。
连绵不绝的惨叫和悲嚎声中，天魔大军终其一生的修为和成就化为乌有，亡于紫触的鞭笞和眼珠的吸摄。
倏忽之间，千只万只天魔重归魔气，大漠瞬回多年前的光景，苍茫的黑雾和无主的魔气。
黑雾搅拌沙子，扬起一阵又一阵尘浪，吞噬一只又一只天魔。
“等太久。”
瘦弱的天魔一遍遍磕头，胸腔震荡不停，突然间，沙面上涨淹没小腿。地面剧烈震动，带得它的身体左摇右摆，几乎要跪不住。
张望四周，残存的天魔跌倒在地，被沙浪拍落，不知所踪。
瘦弱的天魔仰头看向紫触，沙面渐渐高过腰部，紫触却巍然不动。原来不是沙子上涨，而是它在下坠。
一重重此起彼伏的沙浪，偶尔瞥见惨白的反光。
天魔欣喜不已，“接纳重归一体”
黄色的浪潮拍过胸膛，沙子迅速漫过喉咙，灌入口中，把它的话堵在嘴中。
天魔卷入沙暴，旋转流入惨白的反光。
高空的三人俯视地面，视野被沙尘和黑雾遮挡，没法看清地面的景象，只知道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季子野道：“紫触越来越多了，幸好没有追上来。”
菜瓜道：“粗略一扫，至少有二十根，还没算藏在黑雾里面的。”
咔嚓、咔嚓，鱼骨掉下一根根骨刺，偌大的骨架摇摇欲坠，一节节坍塌，坠入滚滚黑雾。
幸得如此，沙尘和黑雾拨散，三人终于看清了。
“怎么可能！”
三人不禁异口同声，表情是如出一辙的惊恐。
方圆百里，滚滚流沙搅作漩涡，一根根紫触如雨后蚯蚓般上窜，摇摆不停，搅弄沙尘，吞噬天魔。一眼望去，遍地皆是。
季子野道：“至少能看清这玩意儿的真身”
流沙最外围亮起一抹抹惨白的反光，一抹连着一抹，一根接着一根，好似一张深渊巨口。
万丈流沙裹挟千万天魔汇入其中，下沉黑洞。
季子野的话卡在喉咙，神情是死一般的绝望。
不用怀疑，那就是嘴。
方圆百里，让她们措手不及，让千万天魔尽皆覆灭的，仅仅是一张嘴。背后的凶手，从始至终没有出现。
鱼骨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坠落，没入漩涡中央。
四围反光砰然合拢，流沙缓停。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落定。
季子野面上浮起劫后余生的笑容，“走了？”
菜瓜拍拍胸脯，“还以为要死在这儿。”
和光环视四周，依旧不敢放松，“不能待在这儿，天空可能受到黑日袭击，得找个掩地。”
季子野眺望东方，“那座沙丘不小，足够藏身。”
和光沉眉，“不好说，这儿的沙丘里面总是藏着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们遭遇的第一座沙丘，里面藏着佛像头骨，第二座里面是鱼骨，谁知道第三座里面会有什么。
季子野嗤笑，“事不过三，大师姐的胆子小了不少。”说完，率先飞了过去。
菜瓜正要跟上，被她拦下，“让他去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