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黑日
陡峭的斜坡, 季子野艰难站定，身体以扭曲的姿势向后仰倒，随时可能滚下, 却丝毫没有前倾的趋势。
他惊惧盯住断臂，无暇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仅剩一只手握紧武器防卫。
沙下窜出一只黑手, 折断季子野的手臂之后，按住沙面一撑，细沙四面散开，浮出半个身子, 一个勉强可称之为脑袋的东西跃出沙面。混沌的黑暗，雾气般缓缓流动, 嘴巴豁出一个口子, 张得极大, 猛地吞下断臂。
沉钝黏腻的咀嚼声把周围的空气震荡得拖泥带水。
“什么玩意儿？”季子野不禁后退一步。
斜坡抖落粒粒沙子，沙面猛然上腾下跌，短短一瞬间，偌大的沙山轰然坍塌。
季子野正要飞起，脚腕被速度极快的流沙咬住, 踉跄栽倒，一时之间摆脱不了，抓起武器防备四周。
黑影消失了。
大漠重归平静，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突如其来的事变，镇住在场所有人。
持续六个时辰的热气仍旧升腾, 沉沉黑日遮挡灼灼烈阳, 仿佛阻挡热气的散去, 又按下难以忍受的热气，不容拒绝压在所有人头上，直到脑海充满刺耳的嗡鸣。
“警戒——”
西瓜大喝一声，打破死一般的寂静。
“全体聚拢，警惕四周！”西瓜率先挡在前面，挥臂布防集合位置。
四百人队伍不少，以集合点的仙人掌为中心，占了不小地方，各个小队长无法顾及各个角落。
突然间，仙人掌东北方惊起数声尖叫。
一名剑修倏地沉入沙地，速度之快连声求救都没能发出。众人警惕起来，下一人遇袭的时刻，来得及伸手求救，然而仍旧抵不过流沙的速度。
又有剑修半陷流沙，露在外面的半个身子还在不断下沉。四面沙子滚滚流下中央黑洞，黑洞却浮上一块块黑色，反向上爬。
剑修伸开手臂，朝上挣扎。黑块扒住手指，把他往下拉。
唐不功浮在半空，拔刀斩去，刀刃尚未触到黑块。黑块迅速转变方向，扑向陌刀。
他心下一凛，手下临时变道，“撑住。”
陌刀斩向手掌，五指齐断，黑块随之脱离，剑修下沉速度减慢。
“我这就拉你上来。”唐不功握住剑修的手腕，肌肤相接的刹那，冰冷之气传来，他清楚感到对方的生机正在快速流失。
片片黑块爬上来，剑修露出痛苦的神色，衣袍从下往上干瘪，贴住瘦骨嶙峋的腹部和胸膛，一根根紫青的血管鼓起脖子，皮肉同时枯萎，好似被吸干一般。
头部血肉萎缩，面颊只搭住一层薄薄的皮，眼神逐渐浑浊，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师弟！”唐不功急喊。
剑修眼神划过狠光，当机立断拍开唐不功的手，展开双臂，仰面陷入流沙，“一切交给你们。”
流沙漫上脖颈，覆盖面庞，眨眼间埋没剑修，沙面重新合拢。
地面又露出一排排流沙坑，吞噬一个个剑修。
阵型打乱，防线溃败。
西南方向，仙人掌阴影下方相对无事。弟子们一面防守，一面退向阴影。
西瓜走向沙坑，勘察无果。一刀捅去，坑洞迅速闭合，始作俑者没有现身。
“不像疏狂界和逾疆界的手段，一轮战幻境出现过吗？”
“两个战场幻境极为相像，没有这个变故。”和光紧紧盯住季子野，“依我看，倒像是魔修的手段。”
季子野偏头看来，皱眉道：“你怀疑我？”撑起断臂，鲜血流了满地，“没长眼？”
和光用讥讽的语气说道：“谁知道是不是卖惨？”
季子野咬牙切齿道：“卖惨至于断手？”
“断只手罢了。你这种家伙，断个脑袋，才能证明不是做戏。”
“你”
涂一挡在两人中间，打断道：“这种时候，内讧不可取。”笑面转向西瓜，沉声道，“就算耍手段，也要等奖励分到手，我等不至于不明白这个理。”
西瓜深深看了一眼，“也是。”
笑面下方响起一声口哨，紧接着天空划过十道黑线，落地化为十个油彩面具。
涂一唤来一个元婴期的油彩面具，一手捅入丹田，狠狠一转，随着手掌的转动，油彩面具渐渐化为魔气，一缕缕流向季子野的断口，登时长出新的手臂。
整个过程，被杀的家伙没发出一声闷哼，旁观的油彩面具直直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异议。
似乎没有人或者生灵该有的情感，说是傀儡也不为过。
渐渐的，仙人掌阴影不断失陷。流沙从外围突袭，试探性进攻阵线。坤舆界一方没有反击和抵御的手段，只能暂缓沉陷的时间，无法制止防线的溃败。
“全体升空！”
西瓜的命令一下，坤舆界弟子们飞入半空。
涂一提住季子野的后衣领，拉入高空。剩下九个油彩面具同时升空，防守在两人四周。
沙坑逐渐消失，不再出现。幕后控制的家伙似乎有灵智，没有白费功夫。
大漠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弟子吞咽口水的声音。孤寂，渺远，瘆人的感觉罩在众人头顶。
就在这个时候，地面闪过一抹暗光。
一根黑色藤蔓破沙而出，在空中刺过陡直的黑线，直直插入油彩面具的腹部，尾端转了个圈，牢牢制住。
油彩面具浑身一震，丹田剧烈转动，远超承受能力的魔气喷涌而出，化作腾腾黑雾，奔向藤蔓。
季子野退远数步，眼神示意其他油彩面具上前施救。
附近的油彩面具拔刀上前，正要斩向藤蔓。涂一的小指微微动了动，油彩面具顿住脚步，收刀退回涂一身后。
随着魔气的汇入，藤蔓陡然粗大一倍。最后一缕魔气流入，藤蔓退回地下。
油彩面具的身体分崩离析，如堤溃般消失。面具啪地坠地，黑袍轻飘飘落下，盖住油彩面具。
没过多时，又一根藤蔓袭来，目标还是天极界一方的油彩面具。
那油彩面具正要反抗，就听得涂一的命令，“去。”油彩面具立即收手，爆出全身魔气汇入识海，如陨石般带着元婴期的威压坠入沙面，一头撞向藤蔓现身的地方。
藤蔓灰飞烟灭，沙尘粒粒湮没，闪耀夺目的白光之下，藤蔓真身终于出现。
三头身的短小体格，蹲在地上活似侏儒，漆黑粗糙的皮肤，紧紧贴住走势崎岖的骨骼，没有一根血管、一团肉块，皮肤边缘泛起黑雾的波澜。缓缓抬头，露出扭曲得不成样的面庞，硕大的双眼死死睁开，长满三排尖牙的嘴巴张得极大，贪餍吮吸残余的魔气。
众人大为震惊，立时明白这玩意儿的身份。事实上在场大多数人，都曾直面过它们。
和光细细端详，“瞧着有些营养不良。”
她扔下一颗影骨舍利，才稍稍放出金光，天魔面露惊骇，一头扎入沙子，不见踪影。
无须命令，坤舆界弟子自行变换阵型，剑修居内，佛修主外，灵气收拢，佛力外放。一万年的天魔大战，早已总结出对付天魔的最佳手段，哪怕这一代的弟子不曾经历当年的大战，也熟知经典的阵型。
这只天魔又在仙人掌东北处冒头，借着仙人掌的掩护遮挡身形。
天魔抻直脖子，喉咙的位置黑雾翻涌，沙哑凄厉的呼声脱口而出，震动周围沙子，传扬四面沙丘，荡出一声声回音。
它在召唤同伴。
几乎是呼喊发出的瞬间，沙丘山脊钻出一只天魔，视线射向仙人掌下方的同类，下一瞬盯向高空的猎物，它也作出相同的动作，高声呼喊。
戚戚呼号，裹挟簌簌风声，飘向沙漠四方。
四方响起同样的回声，随风回笼至此。
最后一声回音落下，天地间陷入空荡荡的寂静。倏忽间，一声沉重的脚步踩碎寂静，淌过漱漱流沙，一步、又一步，重了、响了。
几道脚步声跟上，一下下接近。四面八方震起同样的脚步声，翻过一面面山脊，徙过一座座沙丘，步步逼近。
涂一的笑面扫过大漠，嗓音收声突地尖利，“来了。”
哗啦，无数流沙散开的声音在同一时间汇成一声，流沙响起的地方，地面掘现一个个坑洞，微亮的仙人掌阳面、阴暗的沙丘背面、细长尖薄的山脊、宽阔无垠的平地，成千上万坑洞遍布大漠，好似人体身上一个个放大的毛孔。
唰地一声，黑色的脑袋一齐冒出。
不计其数的天魔占据整个沙漠，仰高头颅，目光紧紧锁住高空，贪餍舔嘴。
与此同时，众人都感觉到自己不止被一道目光盯住。脑袋、身体、四肢，都被瓜分，目光之狠戾，仿佛要这么撕扯他们。
季子野啧声，“麻烦，早知道不来了。”
和光拢紧衣袍，“咱们不够分啊。”
西瓜扫了一眼 ，大笑出声，“这是捅了天魔窝？”
四方遍野，触目可及之处，不可及之处，都投来一道道可怕的视线。这些天魔，无不在魔兵以上。
突然间，四面骤起凄厉的鸟啼，数道黑影无力坠下，落在地面的前一刻，被数只黑手托住，一瞬之间分食干净。
鸟啼不绝，想必分散在外的油彩面具受到天魔的袭击。
涂一吹哨，道道黑影疾奔而来。比起之前，油彩面具的数量减了不少，或多或少负伤。
极远方缓来一个油彩面具，翅膀仅剩一边，另一边断口显示被活活撕裂。
黑日陡地投下暗光，罩住油彩面具的羽翼。油彩面具顿住身体，翅膀咔地断裂，不知所踪。油彩面具坠下，也被底下的天魔吞食。
和光不知发生何事，惊悚看着这一幕，但见所有天魔齐齐仰头，目光不再聚焦于半空的她们，而是更高处的黑日。
烈阳黑日的重合，边缘泛出诡异的暗黄光芒，凭借这点微光照清沙漠。
黑日表面陡然翻涌阵阵黑雾，宛如黑夜大海的巨浪惊涛，一面浪潮高高耸起，忽然之间脱离黑日，砸了下来。
和光尚未看清，眼角闪过黑色尖锥，噗哧，旁边的剑修悲鸣一声，全身灵气汇入尖锥，顺着连接天地的黑线，源源不断流向高空的黑日。
她当即运气挥掌，佛力劈断黑锥，残线缩入黑日。
剑修猛咳一口血，身体如落叶般下坠。她伸手去抓，地面腾起黑蔓，卷住剑修的腰部，直拉下地。
两人的手相错而过，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被分食。
上方骤起放风声，菜瓜的疾呼冲入耳畔，和光来不及回身去看，翻身掠过，黑日投下的尖锥贴脸刺下，仅仅滑破一块皮。
好险，差点就被抓住。
回过神来，黑日射下尖锥，地面投下藤蔓，半空的她们被上下夹击，无处藏身。佛修们把灵修护在内部，却防不住无处不来的藤蔓。
同伴们一个个坠下，油彩面具一只只落地。
几乎成了一面倒的虐杀。
“进佛像头颅！”西瓜的喊声冲破惨叫，直接钉入心中。
众人顺着西瓜的手势，看向地面的佛像头颅，那一块没有天魔。不远处仙人掌阴影下方的佛像手掌附近，也没有天魔。
它们似乎忌惮佛像。
于是，众人奔向佛像头颅。和光菜瓜打先锋，佛修们护在周围，唐不功指挥剑修们聚集中央，西瓜殿后。
丧失几十名同伴之后，终于通过眼眶，进入佛像头颅。
天极界的油彩面具们也收敛一身魔气，跟了上去。
三百多个人，登时挤满头颅。
暂时避开威胁，弟子们重整队伍，清点人数，疗伤休息。
没过多久，头颅猛然震动。唐不功贴住内壁，侧耳倾听，眉头紧皱，“它们在冲撞佛像。”
头颅以外，天魔们忌惮畏惧佛像，自个儿不敢上前，却不妨碍推出同伴作筏子，踩着其他天魔的尸体进攻。
西瓜抚摸内壁，屈指敲敲，镇定道：“没问题，它们冲不进来。”
话音刚落，佛像眼眶冲进股股沙瀑，哗哗泻下，砸在众人头顶，层层堆积，原就拥挤的内部更加逼仄。
西瓜下令道：“阵法师上前，佛修使力。”
五名阵法师摆出防护阵，撑上眼眶，十名佛修运出佛力启动阵法。两相配合，佛力阵法足以挡住沙瀑，且不被天魔打破。
涂一道：“这些天魔很聪明。”
西瓜斜眼侧睨，“哦？阁下见识过其他天魔？”
涂一扭过头，不出声了。
和光道：“比菩提秘境的聪明些，远胜入侵疏狂界的天魔。外面的家伙，和它们不是一个档次的货色。”
季子野面露嫌恶，“不都是天魔，没多大区别。话说回来，那些玩意儿到底打哪儿来的？”
涂一道：“是黑日，两轮太阳重合的那刻，它们才现身。”
西瓜点头，“太阳挂了六个时辰，倘若这儿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一样，黑日也要挂六个时辰。”
“这么说，我们要等六个时辰？”和光拧眉，“秘境不止我们，还有疏狂界和逾疆界。若是他们也被天魔缠住，那还算好。若是他们没有碰上，六个时辰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西瓜面露深思，“确实，不能白费六个时辰。”
和光上前一步，“天魔忌惮佛修，我又有影骨舍利在身，不如让我出去探路？”
菜瓜走到她身侧，“我也去。”
西瓜深深注视两人，“记住，无论遇到什么，黑日落下前定要回来。”
两人点头，跃出防护阵法，跳出眼眶。
没过多久，涂一对季子野说道：“走。”
季子野不耐烦起身，“真要出去？”涂一瞥了他一眼，收起神色，提步走向外面。
涂一正要出去，西瓜喊住，“阁下就这么出去，不怕被天魔吞了？”
唐不功等人挡住出口，警惕瞪住他们，生怕他们对和光菜瓜下手。
涂一道：“虽说我们暂时是同伴，但两界交恶，恕在下无法相信大师。我等身负任务，不能白白浪费六个时辰。”
西瓜轻笑，眼神示意唐不功等人让开。
和光菜瓜走后，涂一和季子野也出了佛像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