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三条路
丁亥犁庭?
青鲨当然听过。
天魔大战的尾声, 在七权的领导下,坤舆界的所有修士聚集在一起,找遍每一座山, 搜尽每一座湖, 杀光了每一个天魔。
犁其庭, 扫其闾, 就像这个土地被犁过一般彻底,消灭了坤舆界的每一只魔。
只是, 他不懂她为何提起这个。
坤舆界,不是没有天魔了吗?
“自然知道, 历史书上都讲过。”
她没有回答, 而是反问道,“那你还记得历史书上怎么写的吗?”
青鲨挠挠脑袋, 摸不准她的想法, 瞧她一脸认真的样,也不像是在捉弄自己。于是他沉下心, 努力回想慈幼局时学到的内容。
那时,他对学习不感兴趣,上课时不太爱听师傅讲课, 但是天魔大战的内容还是被师父和各种小话本硬塞进脑子里。
青鲨不想在她面前显得太没用, 绞尽脑筋, 磕磕绊绊地讲了出来。
“大概就是贤劫千佛消灭魔主谈瀛洲,接着人族、妖族首次和海族联手,花了多年的时间, 一起消灭了坤舆界的所有天魔。还写了牺牲多少多少人, 哪些重要战役, 哪些作战英勇什么的……”
他有些不耐烦, 直接道:“一大串乱七八糟,我没什么兴趣,记得不太清楚了。”
她轻轻笑了笑,似乎也不在意他说得七零八乱,道:“确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一句话,人族、妖族首次和海族联手。”
青鲨心头疑惑,皱眉看向她。
她解释道:“盛京沦陷后,天魔大举向内陆进发,坤舆界势力顷颓。由昆仑剑尊顾钧座牵头,人族的几大势力和以豹族为首的妖族首次结盟。后来,就连豹族也成为七权的一员。可是,海族退守沧溟海,不再上岸一步,也不加入抗魔战线。直到谈瀛洲死去,七权下达了丁亥犁庭的决定,海族才加入。”
他抿紧唇,想了一会。
“这不是很正常吗?战争即将结束,海族跑出来瓜分胜利果实。”
刚说完,脑袋就被她拍了一掌。
她恨铁不成钢地瞥他,眼神里的嫌弃都快溢出来了。
“有什么胜利果实?知道一句话,张口就来,说话也不过脑子想想。天魔大战,对于天魔一方来说是进攻战,对于坤舆界一方来说是防御战。他们无论占领哪里,脚底下全是利益。而我们把天魔赶出去,杀死它们,得到的也不过是可供魔修修炼的魔气罢了。”
“再者,海族的基本盘是沧溟海。天魔入海,魔气容易被海水冲散,不易于作战,故而天魔没打算进攻沧溟海,万年来与海族相安无事,谁也不招惹谁。最后关头,海族跳出来加入战线,得到的最多的不过是洗白名声,战后大陆的势力划分怎么轮也轮不到他们。可这个名声比起加入战争所要付出的代价,算不了什么。”
青鲨越听越想不通,直接问道:“那海族跳出来干什么?老老实实呆在沧溟海不好吗?难道突然间想不开,决定做点好事?”
她冷笑一声,道:“海族不是主动加入抗魔战线,而是不得不加入。”
她垂眸,浅浅地笑了笑,“这一点,就是历史书上没说出来的地方。”
“天魔于海底作战不易,却也不是不能在海底存活,人族也是如此。天魔如若要逃、要藏,大陆各地都会被搜出来。只有广袤无垠的沧溟海,人族鞭长莫及,海族放任不管。”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那……”
“丁亥犁庭的决定下达后,七权干的第一件事不是扫荡内陆,而是集结大量修士,守住漫长的海岸线。不管高阶修士还是低阶修士,只要海岸线上站着人便好。”
青鲨拧紧眉头,问道:“天魔那么厉害,低阶修士去,也只是送人头罢了,何必呢?”
她扭过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又戳了戳他的额头。
“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第二件事便是通知海族,不准藏纳任何天魔。只要沧溟海里藏纳了一只天魔,就当它们站在天魔一边,扫荡完陆地的天魔后,七权连同沧溟海一起都给端了。”
青鲨从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猜测海族,但是,海族同天魔没有共同的利益关系,怎么会包庇天魔?
“如果只是天魔自己逃进海里,而不是海族故意包庇呢?”
她莫名地笑笑,眼神淡漠,平静地说道:“没关系,都一样。天魔大战的万年,沧溟海有没有,都一样。”
“这一决定就是为了把海族拉上,强硬地逼迫它站边。要不选我们,要不选天魔,时代变了,那时已经没有中立的余地了。丁亥犁庭,如果海族不出手,让一只天魔逃进沧溟海,那就等同于海族与天魔同流合污。”
她伸手指向沧溟海的海岸线,那一刹那,青鲨仿佛回到了万年前,无数修士站在这儿,握紧刀剑,虎视眈眈地盯住海洋的情景。
“派出高阶修士和低阶修士守住海陆边界,从来不是为了依靠他们消灭天魔,而是立威。真正的目的是给海族的一个警告,我们是认真的,如果他们不出手,等我们收拾完天魔,腾出手来,这几十亿修士不会走,他们就在这儿,直接下海捞鱼。”
说到这,她突然古怪地笑笑。
“当年,龙族勾结天魔,以举族迁移天极界为筹码,送出了所有鲸族的性命,就凭这一点,海族在坤舆界众人心中已经毫无信用可言。如果再爆出海族勾结天魔的消息,人们对天魔的憎恶会转嫁到海族身上,就算发动战争也不会太难。海族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它们不敢赌,它们必须出手,它们必须加入抗魔战线。”
这段话有些深奥,青鲨一时之间难以理解,他低下头,沉下心神,细细思考了一番。
就像是两个农民,他们的稻田紧紧挨着。
一个农民在他的田地里发现了一种害虫,咬死了他的大部分庄稼,如果他不收拾,这害虫会一直留在地里。于是,他决定喷撒大量农药,除掉害虫。
可是,害虫极有可能趁他不注意,飞到隔壁老友的田地里去。
到时候农药撒了也是没撒,一旦他再次种植庄稼,害虫还是会飞回来。
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两块田地全撒了,就算老友的庄稼是好的,就算撒农药会杀死老友的庄稼。为了大家的未来,那老混账还是牺牲一点吧。
战争就像一辆巨型战车,一旦发动,势必要绑上坤舆界的所有人,不死不休,没有人能置身于外。
“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告诉你,战争的本质是为了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哪怕这个朋友奸诈险恶,哪怕这个朋友曾经与你挥刀相向。只要你们有共同目的,一时之间有共同利益,那你们之间的合作便没有阻碍。就算有,那就闭着眼睛跨过去。”
他皱眉,道:“朋友,那些同我一样被海族摧残的人,我该去无相魔门说服他们吗?”
她轻轻笑笑,摇摇头。
“不是他们。”
他回头看向背后的滨海城,那些困在城内,紧紧关上城门,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民众,惊惧不安地盯着海平面,似乎随时要吓得昏厥。
“他们实在……”
她冷不丁地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嘴。然后扭过他的头,让他看向尸体堆满的沧溟海。
一瞬间,十个太阳消失了,沧溟海里的尸体也消失了,沧溟海又恢复成最初的样子。
蓝色的海水深邃不见底,平静的海面下隐藏着危机和死亡。
就在这个时候,海水一分为二,露出了深海的海底。
比囚禁人族的岛礁更深处的地方,无数蚌族被关押在黑暗无间的洞穴中,每日每夜的喘息生活只是为了产出更多的珍珠,而这些珍珠却留不在手里,要送给势力庞大的蛟族。
年老体弱的蚌族被无情地抛弃,碾碎成灰,尸骨无存,最后成了敷在脸上的粉末。
美丽弱小的小鲛人一族被强壮的鲛人一族关押在一座孤岛上,身上源源不断地产出丝薄华丽的鲛纱,披在强壮的鲛人身上,或被卖进人族的城市。
小鲛人只能蜗居在一处,每日歌唱到喉咙哑破,夜里被强壮的鲛人拖入洞穴,生出更加强壮美丽的孩子。
……
青鲨看到,海族里不止有蛟族和四大族群,还有更多弱小的族群,它们也被压迫着、奴隶着,同以前的他一样,每日每日过得生不如死、苦不堪言。
“这些年来,蛟族卖给人族大量夜明珠或海产品,量大到惊人,全然不是一个族群能够正常产出的量。这些货物里,恐怕少不了压迫。”
“你的朋友不止有人族,更重要的是无数同你一样受到压迫的底层海族。”
她重重地揉着他的头顶,温柔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传进耳朵。
“佛门弃徒?”
听到这个词,青鲨浑身一怔,刚要开口辩解,却听得她道。
“别说,这称号一听就是独行侠,还挺酷。”
她沉默了一会,语气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你做的明明是歌功颂德的好事,你明明应该成为万人称颂的英雄,何必走入歧途,去做一个万人唾骂的弃徒呢?”
青鲨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头低得更下了,闷闷地说道:“你觉得我做的是好事?”
他看着手里的剑,剑刃上抹不干净的血和肉渣。
灭绝人性、丧心病狂……
他本以为,他应该是这样的。
他会被刻在耻辱柱上,被慈幼局的师傅和同学,被万佛宗的师兄弟们,被方天,被她看不起……
他这样只会杀人的怪物,怎么会是英雄?
她重重地揉着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按着,暖意从头皮一直往下,划过他烧红的耳尖,缠过他干涩的喉咙,噗哧穿透怦怦乱跳的心脏,一路蔓延到他的心底。
“当然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只是在实现理想的路上,不要忘了,你不是孤军作战,你的身后还站着无数人,无数怀揣着相同理想的人。只要你振臂一呼,高高举起你的旗号,他们便会跟在你身后,随你冲锋陷阵。”
她拍了拍他的脸颊,将他的脑袋转向沧溟海的方向,道:“你看!”
他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沧溟海底部,那些受到压迫的海族,缓缓地抬起头看向他,它们的脸上流露出疑惑,接着,麻木无神的眼里慢慢地迸放出光彩,像是剥开一尊尊石像,眨眼间便活过来了。
它们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解开脚下的镣铐,一个个手里攥紧了刀剑利刃,满脸兴奋,就像修士攻破岛礁那天的他一样。
只要一个口号,它们便会像那天的他一样,把刀砍向奴役它们的主人。
为什么是它们吃我们,而不是我们吃它们?
为什么是它们奴役我们,而不是我们奴役它们?
为什么它们是主人,我们是奴隶?
谁决定的规则?天道,还是实力?
如果是实力的话,只要我们联合在一起,拧成一条绳子,战胜上头的那些嚣张跋扈的海族,是不是就可以翻身做主人了?
这万年不变的规则,这万年不变的世道,是时候该变一变了。
青鲨抬头看向她,就像拨开云雾一般,她替他指明了一条崭新的道路。
魔道天骄、佛门弃徒之外,第三条路。
她欣慰地看着他,湛然一笑,“小子,听懂了吗?”
他不禁抓紧了她的衣角,重重地嗯了一声。
开导完青鲨后,和光一人退出了幻境,他的试炼并没有结束,还在继续。
和光遥望着万年不谢的桃花树,长长地叹了口气。
佛门弃徒,青鲨还没走到,但是有人走到了那一步。
师兄……
经历心魔幻境后,和光以为她看开了这件事,但是,看开了不等于放下。
她就是放不下。
她就是想找到师兄,问一句,为什么?
万般纠结下,她最后看了桃花树一眼,心一横,掏出残指送的小指,捏爆了。